许久无声。
可烟戚察觉到,有视线在她身上一瞬而过,被陌生男子看到的难堪羞耻,让她有点喘不过气来。
平常,她不是个特别胆小害羞的人。但今日,她被打扮的实在太清凉露骨,着银朱色襦裙,外罩朦胧白纱似云雾的襦衫。厚实的披风方才被芹霏姑姑一把扯走了,如今纱裙遮不住春色。
“起来吧。”他又道。
烟戚这才起身,不过亦垂眸站在原地,在他发话让她抬头或是做什么之前,按照规矩,她都要这样卑微恭顺地站在殿中。
可是他一直不说话,烟戚即使不想,但也知,到了这步,她再也回不去那个欢声笑语,令人舒心的小院了。
于是,烟戚主动抬起头。
紫檀嵌玉云龙纹屏前摆着黑漆扶手椅,新帝靠坐其上,他着一袭玄色边镶金线的缂丝长袍,正漫不经心地觑着她。
端正玉树之貌,非昳丽之容,五官单个看去不免寡淡,但合而宁和淡漠,如皎月云间之辉。
眼深邃,眉如墨,唇薄,这样相貌的人,从面相上来讲,生冷无情。
烟戚很快又低下头。
她一眼的试探,在寻常人看来是小娘子眼波微微一转,顾盼生姿,失礼又懵懂。
可新帝沈衿明显不是寻常男子。他神情冷淡,见此也毫不在乎。
黑曜石博山炉中飘散出龙涎香,不过此刻沈衿鼻息间多了点腻人的女子香气,似柔似媚,令他不禁蹙眉,再望向她的眼神也带上了些许审视。
方才她拘谨走进来时,沈衿便看清了她的脸。
宁王府挑出来的自然不会差,可她容色过盛了。她于殿中,若轻云蔽月,流风回雪。
她跪在地上行礼问安,声音算得上做作至极。可主动看他时,眼中有点豁出去的感觉,稍纵而逝,倒比装模作样的劲头瞧着顺眼多了。
莫名的,她让沈衿想起了一个女人。他母后恨之入骨,恨不得啖其血肉的息氏。
先帝年轻时独宠息氏,息氏生了皇长子,又儿女双全,深得帝心。沈衿生母虽为皇后,却不受重视,连带着沈衿幼时也谨小慎微,日子过得颇艰难。
息氏之美,曾名动京城。可沈衿倒是觉得,罗氏比息氏年轻时更美。
但,他不会做先帝。
沈衿合上手中看了一半的文书,放在一旁的紫檀小几上,才又望向烟戚,开口问一句,“你自幼进了宁王府?”
风马不相及,挺莫名其妙的。
但回想起以前,烟戚稍微放松下来,幼时也不美好,她只道:“六岁时去的,从前在豫州边城住。”
沈衿颔首,没再接着问,算是结束了这个话题。
烟戚也不想和他细谈从前,就不主动提,一时殿内又静了下去。
可烟戚不知,她来之前,总管太监福顺就已向沈衿禀过一遍她的底细。
她与旁人确有不同,若论祖上还是士族,可惜其父为了个女子与家族决裂,青州罗氏将其逐出族谱。
沈衿觉得这实在太过愚蠢,天下女子何其多?左不过皮囊性情略有不同,竟会有人非一人不娶,连身份都丢了,当真荒谬。
这便罢了,长女还到宁王府当侍女,士族沦为奴仆之流,攀龙附凤之心过盛,难听点就是自甘下贱。
而他,其实是知道烟戚这个名字的。不过,那都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烟戚见他久久无声,似乎在回忆从前,面上有缓和的意思,不复一开始的冷意。
若这般耗下去,恐怕她真要当妃子了。回想起在毓秀宫几日听闻,烟戚主动走近,绡纱襦裙发出些綷縩的响,细微却让人回了神。
沈衿再抬眸时,看她的眼神锋利冷锐,透彻得可怕,其中厌恶乍显。
烟戚视若不见。
若他急色点,直接要了她,便罢了,她认命。但他没有,她就生了点隐秘的心思,她或许,能躲过这茬呢?
烟戚只走近两步,却已觉得落在自己面颊上的视线如刀似剑,总觉下一刻他就会喊人进来将她拖出去。
可他没说话。
她就大着胆子接着做。
纤柔葱白似的手向沈衿腰间探去,指甲圆润,轻薄的绡纱襦衫不算正经,她一抬手,胳膊都露了出来。
此刻,两人距离过近了,烟戚能感受到他的气息。她呼吸下意识放轻,面对陌生男子,又是性命攸关,她难免局促,另一只垂于袖中的手微微发颤,也垂眸不敢看他,怕被他窥清心思。
襦裙似云雾,随她弯腰俯身的动作一齐,散落在他衣袍上,玄与银朱相接,将交缠。
只要他伸手揽住她盈盈不堪一握的纤柔腰肢,她立即便会落进他怀里,任他所为。
她在赌。
而他似乎定力不错,冷眼看着她勾引。烟戚心一横,将声音放得柔媚且甜腻,“妾侍奉陛下就寝。”
同时,她指尖碰到了他腰间的白玉腰带,已勾住边缘,下一瞬就要扯开。
沈衿突然抬手勾住她的下颌,拇指按在她唇下,力道几分大,也有点疼,但更多的是心慌。烟戚不自觉停下动作,睫毛颤动,湿漉漉地茫然望着他。
天真又带着点妩媚。
拙劣而下作的勾引。
沈衿眸中掩饰不住的嫌恶,看着她,声音却平淡至极:“就凭你?”
妄图仿息氏,勾他成昏君?
他转瞬就松开手,烟戚恍然,但很快惶恐往回退,几乎是摔在地上。她又连忙跪在殿中伏身,胆颤得不敢抬起头。
沈衿不是个粗鲁的人,但对她实在是忍无可忍。后宫没人敢这么不要脸面,上来就直接勾引他。让他厌恶至此,她是第一个。
他站起身,往出走着,路过烟戚时侧瞥她一眼,步伐略顿,她的姿容确实很容易令人心生欲念。
不过,想起送她进宫的宁王府、今日报上来的消息、还有她的勾引,那一点旖旎就变得荡然无存了。
随即,他大步离开,未回头看她一眼,候在门口的福顺公公连忙跟了上去,随皇帝回了就寝的太极宫。
烟戚则无人理会,宫女们不敢同她搭话,她独自跪在殿中许久,垂头看着自己的手。
可在外人看来,她肩膀微微颤动,一直没抬头,似乎在闷着哭。
有人鄙夷,有人怜悯,望向烟戚的目光带着点点同情,这么一个大美人,陛下会不会眼光太高了点?
况且如今的几位宫妃,瞧着也不比殿内的娘子好看啊。
宫女们想,罗娘子一定很伤心。
伤心么?是有点,毕竟沈衿说的话太不留情面,罗家烟戚自小貌美过人,才会被王府出门采买的嬷嬷相中,未卖身,将她接到宁王府养大,月钱是旁人的三倍。
想来,送她进宫的人也没想到,她就得了新帝这样一句评价,意思她不配伺候他,想来以后受宠都是无望的。
那可真是再好不过。
烟戚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焦急的脚步声传来,烟戚又起身,回头时抿了抿唇,脸色苍白,对去而复返的芹霏笑得有几分勉强,“姑姑,烟戚接下来该去哪儿啊?”
心里却想,最好让她去个偏僻的宫殿,她一定会谨小慎微,安安分分地当个宫女,到了年岁就出宫。
也或者……会有人接她走的。
心境不同。
闻噩耗而来的芹霏站在珠帘前,手中还拿着一本小册,看着委屈得悬泪欲滴的烟戚,她颇为无奈。
旁人塞进来的,陛下不要,自己叫来的,又这般嫌弃。
她这个记彤史的女官,到底何时才能放下心,堂堂正正地记下一笔啊?
…
兜转一圈,烟戚又被送回了毓秀宫。夜深黎明交接,正是困乏时分,宫人都睡熟了,守夜的小太监也蹲在屋檐下打着盹儿。
烟戚放轻脚步,她提着一盏烛灯,是方才庄敬殿好心的宫女拿给她的。她走回最里面的小屋子,将手在了门上,轻轻往里推了推。
木扇门发出了吱嘎的响声,在阒静时分格外突兀,紧接着铁锁逛荡几声——门从里面锁上了。
床离门远,若是烟戚叫嚷,附近几间屋子的人都会被吵醒。
烟戚不想麻烦别人。她回过头,看着天色渐露曦光,金乌东升,一点光亮撕开漆黑的苍穹,再过半个时辰就会有人起了。
周围沉闷湿热,青色的衣裙湿腻腻地黏在她身上。她往出走了几步,就坐在回廊的栏台上,头靠着木桩,望着与宫墙相接的泛金天际,眸中渐渐失神。
一月前,她过十六岁生辰,有人允诺要护她一世,她以为此后都会安安稳稳的,没想到梦这么快就碎了。
烟戚此刻还天真地想,他只是不知她被送进宫,他知道后会如何呢?会不会来救她?希望渺茫,但她不想被困在宫里。
再等等就好了,明日就会有消息传来,无论如何,她心中的石头都能落下。不论怎样,人不都要活下去吗?
天蒙蒙亮时,烟戚被小太监叫醒了,毓秀宫内的人开始起了,来来往往地走动。大家不知昨晚到底发生了何事,但一大清早见到坐在院中的烟戚,立刻就知她没飞上枝头。
“说不定是被撵回来了?我昨日就瞧她胡乱抢先,不甚安分。”不乏有宫女嘲讽她。
而烟戚脑中昏沉,头有点疼,毓秀宫的嬷嬷遣了小太监出去打听消息,问烟戚得不到确切回答,但很快就会水落石出了。
但既然烟戚能在这,她也是没犯错的,管事嬷嬷端详了片刻烟戚的脸,才拍定了板:“她着凉了,先搀她回屋歇一会儿吧。”
与烟戚同住的侍女扶起烟戚,烟戚对嬷嬷道了谢,她面色不大好,忧思过度又有点着凉,回屋便晕着睡了过去。
今日外头的声音明显比往常嘈杂,原因皆在烟戚,她毕竟是头一个被叫去侍寝的,最后却被撵了回来。
流言一传十十传百,将昨晚编排得香艳至极,百般勾引都未得君王一顾,白长了那张脸。
许多人幸灾乐祸,就连嬷嬷呵斥都没止住话头。只有姚小妙,听后竟紧闭着嘴,没参与八卦,眼镜滴溜溜转,心中全是不解。
怎么会啊?她曾偶然看到过……姓罗的有能让人魂牵梦萦、念念不忘的本事,否则王妃也不会急着将麻烦送走。
任凭旁人如何猜测,日头还是一点点升了起来。
晌午前,毓秀宫就来了人,内侍省和尚寝局都来了,明显是大事,对这些侍女来说的大事。
内侍局的公公环顾一圈院中垂首而立的侍女们,问道:“可都到齐了?”芹霏也站在一旁,面色端肃,谈不上好看,甚至还有点担忧烟戚日后处境。
烟戚不在,便有嬷嬷派去的人进屋喊她,“罗烟戚,御前来人了,快些起。”
烟戚费力睁开眼,撑着胳膊坐起来,声音有点哑,“这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