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青阳河中游东岸,有一座新兴的工业城市——青阳市,沿河建有一个大型工业区,叫作青阳工业区,工业区内有大、中、小型企业近三十家,其中以造纸厂、纸浆厂居多。
现如今,“青阳造纸”已经成为省内一个响当当的品牌。
7月的一天中午,烈日当头,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人们都躲在空调房里睡着午觉,在青阳工业区的大门口,却站着一群人,正在烈日下翘首瞻前,眼巴巴地等待着什么。
站在最前面的那一位,正是青阳市分管工业的副市长赵艺海。
紧跟在赵副市长身后的那个肥嘟嘟的中年男人叫彭名扬,是工业区内最大的造纸厂名扬造纸厂的老板,青阳市造纸行业协会会长,在青阳市,彭老板可是一个能呼风唤雨的角色。
在赵副市长和彭名扬身后站着的是市环保局的几位正副局长和工业区内一些企业的负责人。
再往后,大门上扯着一条大横幅:欢迎省环保厅领导来我市视察工作。
原来这一众官员和企业家是在此等候和迎接省里下来检查工作的领导。
在烈日下只站了几分钟,大伙身上就已经冒出了热汗。
赵副市长不住地低头看着手表,又不住地抬头向水泥路面的那一头张望,脸上显出焦急的神情。
又等了一阵儿,忽听两声喇叭鸣响,两辆小轿车一前一后朝工业区门口驶来。
“来了来了。”彭名扬认得这是省城的车牌,急忙叫起来。
小车缓缓停下,车门开处,从前面一辆奔驰车里走出来一位皮肤白皙、大腹便便的官员。赵副市长认得正是省环保厅副厅长卫星华,急忙率众迎上,一边双手紧紧握住卫副厅长的右手一边满脸堆笑地说:“欢迎卫厅长前来我市视察工作。”
卫星华眯着一双不大的眼睛,脸上带着平易近人的笑容,一边与大家握手,一边指着与自己一同走下奔驰车的那个面容清癯、戴着眼镜的中年汉子介绍道:“这位是咱们厅新上任的总工程师宁则正宁总。”
又指指从后面车上走下来的两位年轻人,笑呵呵地说:“这两位就不用我介绍了吧。”
自从名扬造纸厂成立以来,彭名扬没少和环保厅的人打交道,自然认得那两人一个是巡视员申建,一个是助理巡视员杨辉,急忙迎上去,一手拉着一个,呵呵笑道:“咱哥几个可是好久没碰面了,今天说什么也要喝个痛快。”
一行人又重新上车,在赵副市长和彭名扬两辆奥迪的带引下,省城来的两辆专车被前呼后拥地迎进了工业区,拐了两个弯,在工业区招待所门口停了下来。
卫副厅长一行刚在冷气十足的空调房里坐下,立即便有靓丽的服务小姐奉上冰镇西瓜和哈蜜瓜,卫副厅长呵呵笑道:“这一路上可把我热坏了。”挽起衣袖,连吃了两大块冰力十足的哈蜜瓜。
彭名扬看出了领导的心思,起身说:“卫厅长、宁总,一路上辛苦了,我们已经在青阳宾馆给四位安排了房间。您看这大热天的,要不咱们先到宾馆安排点节目,消消暑降降温?”
他的话音未落,宁则正忽然站起身说:“彭厂长,我们接到青阳河下游六百多位村民的联名举报,说是以你们名扬造纸厂为首的几家企业长期超标向青阳河排放工业废水,严重污染下游水质,现在青阳河下游两岸的河东村和河西村都成了远近闻名的‘癌症村’。这件事引起了我们厅,甚至是省委省政府的高度重视,责成环保部门要从严从重从快处理。今天卫厅长和我们几个,就是为调查此事而来。”
“哎哟,诬告,这绝对是诬告。年初咱们厂从下游招了一批工人,后来他们干活儿不认真被集体炒了鱿鱼。一定是他们回去之后怀恨在心,所以联名写信诬告报复。”彭名扬一脸无辜地望向卫星华,“卫厅长,您可得为我们企业作主呀。”
“是呀,办好一个企业不容易,树大招风,企业办得红火了,招人嫉妒和诬告是在所难免的,关键得看咱们有关领导部门能否擦亮眼睛、明辨是非。”赵副市长及时开腔道,“宁总,要说咱们工业区某些企业漏排、偷排、超标排放,这不假,不过这都已经是好些年前的事了。近几年来,我们也意识到了发展经济不能杀鸡取卵急功近利,更不能以污染恶化环境为代价。现在咱们的企业都从国外引进了先进的现代化生产线,建立了自己的污水处理设备,我可以拍着胸脯担保,从咱们青阳工业区排出的每一滴水,都达到了环保部门规定的排放标准。当然,身正不怕影子斜,我们欢迎省环保部门的领导前来检查指导工作。如果真的查出有违规排放的企业,关停整改、罚款处理,只要环保部门跟我们打声招呼,我们一定采纳、批准、执行。宁总不用担心,在我们青阳市,绝对不存在‘地方保护主义’这一条。”
宁则正眉头一展说:“好,有了赵市长这句话,我们就放心了。彭厂长,消暑降温的事稍后再说,办正事要紧,你还是先带咱们去你的造纸厂参观参观吧。”
彭名扬爽快地说:“好的,欢迎领导到我们厂参观指导工作。”于是在赵艺海副市长的带领和陪同下,省环保厅工作组一行直接把车开进了位于工业区中心地带的名扬造纸厂。
名扬造纸厂占地面积达数十亩,光大型厂房就建了好几幢,厂区内只听机械轰鸣,不时有一辆辆大卡车进进出出,显得忙而有序,有条不紊。如此规模宏大的造纸厂,在省内也数不出几家来。
造纸的原材料主要是植物纤维,如木材、稻草、麦草、玉米杆、甘蔗渣等。纸的生产,大体上可分为两个过程,即制浆和造纸。
卫星华一行先走进制浆车间看了一下。
在造纸行业中,制浆是一道重要而复杂的工序。在锅炉房,只见许多工人将一堆堆原材料加上烧碱之后,推进高热锅炉中蒸煮;在洗涤池边,工人们正在清洗刚刚蒸煮过的材料,去除不必要的成分,保留纤维,制成浆料;在漂房内,工人们正在用漂白粉对浆料进行漂白……
他们接着来到造纸车间,在这里,工人们正熟练地把浆料捞起,脱水压榨干燥,最后整理成纸。
参观完造纸厂的生产程序之后,宁则正立即对赵艺海刚才说的那一番冠冕堂皇的话产生了怀疑:什么“都从国外引进了先进的现代化生产线”,这名扬造纸厂使用的明明还是传统的生产方式嘛。
作为一名环保专业人士,他深知这种传统的造纸工业是一个产量大但却用水多、对环境污染严重的轻工业。造纸厂的废水若未经有效处理而排入江河中,废水中的有机物质发酵、氧化、分解,消耗水中的氧气,使鱼类、贝类等水生生物缺氧致死;废水中的树皮屑、木屑、草屑、腐草、腐浆等沉入水底,淤塞河床,在缓慢发酵中,不断产生毒气;另外废水中还带有一些致癌、致畸、致突变的有毒有害物质,严重威胁沿岸居民的身体健康,同时还不利于农田灌溉。假若举报信上的内容属实,那么……
想到这里,他顿时感到肩头的担子沉重起来。
“彭厂长,带咱们去你们厂排污口看看吧。”他看了彭名扬一眼,说。
名扬造纸厂的排污口就设在造纸车间后面,从后门走出不远,便看见一个巨大的储水池,造纸厂内各道工序所产生的废水正通过三根管道,源源不断地排入池内,池子里装满了乌黑的污水,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难闻的气味,熏得大家忍不住想捂住鼻子。
池子下游设有一道拦水大坝,坝上建有一座机房,里面四台机器发出轰鸣巨响,正在开足马力运转。
大坝底部有一条大管道,经过处理后的废水正轰然泻下,通过渠道,流进不远处的青阳河中。
前面滚滚流入的乌黑臭水,与后面排泻而出的透明清水形成鲜明对比。
彭名扬站在大坝上介绍道:“早在几年前,我们厂就响应市委市政府的号召,自筹资金2000多万元,建成了厌氧工艺与好氧工艺相结合的污水处理系统,我们厂所产生的全部废水都已经达到国家行业排放标准。”
参观完如此规模宏大、造价高昂的污水处理设施,连一向挑剔的总工程师宁则正也不禁暗自点了一下头,让助理巡视员杨辉到坝下渠道口取了一个水样,用水质快速监测仪一测,水质果然已经达到排放标准。
省环保专家一行接着又视察了其他几家中小型造纸厂,发现各个工厂都建有自己完善的污水净化设备,排放到青阳河中的废水都已达标。
一直在旁相陪的赵副市长打着哈哈得意地说:“怎么样,我没说假话吧?从咱们工业区所排放出去的每一滴水,都是达标的。”
卫副厅长用略显严肃的眼神瞪了宁则正一眼,似乎是责怪他不该如此逞能,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结果什么也没查到,反而搞得宾主双方有些尴尬。他对正在填写《现场检查记录表》的巡视员申建说:“你在检查结果一栏里填上‘排放达标’,由我来签字。”
“且慢。”宁则正忽然阻住申建说,“现在填写检查结果还为时尚早。”
卫副厅长满脸不悦地问:“宁总工程师,你还想怎样?”
宁则正说:“检查中游企业的排污情况只是咱们这次视察工作的一部分,我觉得咱们还应该去下游看看,顺便取一两个水样回来化验,然后再下结论也不为迟。”
卫副厅长“哼”了一声,看着窗外毒辣的阳光不再说话。
赵副市长看出了领导的畏难情绪,打着哈哈说:“这大热天的,要诸位远道而来的省城领导顶着烈日冒着酷暑赶上三四十里高低不平的河堤路,到下游去走一趟,确实没这个必要,大伙说对不对?”看见众人纷纷点头附和,他又接着说,“不过宁总的坚持也是对的,不管怎么样,工作程序不能少,你中游的污水处理得再好,没有检测过下游水质,也就缺少有效的证明。我看这样吧,领导亲赴下游视察工作就免了,咱们派一两个得力人手驱车去下游取一些样水回来,让宁总化验检测,宁总也好填写报告,向上面交差呀。”
宁则正说:“取水样是有讲究的,怎么能随便叫个人去干呢?”
正在这时,休息室的门打开了,从外面走进来一位身材魁梧五大三粗的年轻汉子,悄悄站在彭名扬身边。此人名叫陆军,是彭名扬的小舅子兼保镖。
彭名扬看见小舅子,眼珠一转,有了主意,开言道:“宁总,你看这样行不行,你和卫厅长先去宾馆休息,留下申巡视员或杨助理,我让我的司机陆军开车送他去下游取水样回来。”
卫副厅长赶紧说:“那好,就让小杨辛苦一趟吧。”
宁则正还想说什么,赵艺海和彭名扬等人早已一拥而上,挟裹着他和卫星华出了门,后面有人乐呵呵地喊:“走,走,到宾馆去,办完了正事,接下来该上咱们自己的节目了。”
临出门时,彭名扬忽然回过头来,意味深长地看了小舅子一眼。
陆军心领神会,急忙跟着走到门边。
彭名扬落到众人后边,低声问:“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陆军点头说:“姐夫放心,一切安排妥当,绝对万无一失。”
彭名扬满意地点点头,加快脚步,追上了前面的人。
从青阳河中游往下十余里,河水便渐渐变了颜色,蚊蝇在河面上成群飞舞,再往下走,到了下游,河水浊黑,水草不生,鱼虾灭迹,蛆虫遍地,恶臭熏天。
河中流淌的似乎已不是河水,而是变了质的黑酱油。
在青阳河下游两岸,各有一个村庄沿着河堤逶迤延展,东岸的叫河东村,西岸的叫河西村。
这天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火球一般的太阳仍然炙烤着大地,在河东村这边那寸草不生的河堤上,站着一位身形单薄、戴着眼镜、二十二三岁的年轻人,正手搭凉棚,沿着河堤向上游方向张望,毒辣的太阳已把他的皮肤灼得通红发紫,可见他已在这火炉一般的堤岸上站了不少时间。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堤岸上尘土飞扬,一辆黑色的奥迪车穿过热浪,从青阳市方向快速驶来。戴眼镜的年轻人面露喜色,急忙站到路边,密切关注着奥迪车的动向。
只见奥迪车到达河东村方位时,并未在堤上多作停留,一扭头,沿着堤坡驶下,直接开进了村子,在村主任何长庚家门口停了下来。
何长庚听见喇叭声,急忙跑出来,与车子里的人说了几句话,就笑嘻嘻地上了车。
车子拐了一个大弯,驶出村子,沿着一条大路往东南方向去了。
年轻人识得那条路是直接通往镇上鸿发酒店的,顿时面露失望之色,一屁股坐在火烫的堤坡上,过了一会儿,却又不甘心似地站起来,呆呆望着路口,似乎是在等待那辆奥迪车开回来。
约莫过了两个小时,傍晚时分,黑色奥迪终于又折了回来,但只在村口停了一下,让打着酒嗝的村主任下了车,然后又爬上堤坡,一溜烟往青阳市方向去了。
“就这么走了?”年轻人目送“奥迪”离去,气愤地跺着脚,从不骂人的他也忍不住绝望地骂了一句,“这些狗日的。”
这个年轻人名叫崔锁平,河东村人,是这些年来村子里培养出来的唯一一个大学生,刚刚从武汉一所大学化学系毕业。
在他念高中和大学期间,家中祖父、父亲和大姐先后得癌症病故,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村子里得癌症死去的人突然多了起来。
看着原本清澈见底鱼虾成群的青阳河渐渐变浊变黑,变成一条臭水河,读化学系的崔锁平开始怀疑自己的家乡之所以变成“癌症村”可能与河水被污染、变质有关。
他取了一些样水带回学校化验检测,其结果令人吃惊,这条两岸村民赖以生存的“母亲河”中流淌着的,居然是含有亚硝酸盐、三氯甲烷等致癌物质的劣五类水。
原本清波荡漾的青阳河,怎么会变成一条浊黑发臭的“死亡之河”呢?
通过调查发现,青阳河下游水质恶化危及两岸村民身体健康,与中游工业区内某些无良企业向青阳河超标排放工业废水有关,其中的名扬造纸厂更是偷排大户。
为了掌握第一手的资料和证据,告倒告垮这些无良企业,还青阳河以河清水秀的本来面目,将家乡父老从“癌症村”的魔掌中拯救出来,崔锁平在大学四年级时,趁学校放实习假的机会,应聘到青阳市名扬造纸厂做了一名造纸工人。
经过几个月时间的卧底调查,基本掌握了造纸厂偷排漏排的证据。
大学毕业后,他放弃了师友为他介绍的高薪工作,回到家乡,联系河东河西两村深受污水之害的村民六百余人,联名给省环保厅写了一封举报信。
皇天不负苦心人,终于,河东河西两村村民的遭遇和处境引起了有关部门有关领导的高度重视。
崔锁平从电视新闻上看到省环保工作检查小组到青阳市青阳工业区突击检查各厂矿企业排污情况的消息之后,大感兴奋。
他推想检查小组必定要到下游实地考察,取水样测水质,走访村民调查情况,所以一直站在大堤上等待着,准备在检查小组到来之时将自己辛辛苦苦搜集到的一些资料、照片等重要证据递交上去,以供参考。
谁知头顶烈日冒着酷暑苦等了老半天,环保厅的人倒是来了,可人家连车都没下,开着车到镇上酒楼转了一圈就回去了。
真是岂有此理!
怎么会这样呢?难道事情起了变化,还是……
现在该怎么办呢?
他知道省城来的检查小组在明天中午之前就会离开青阳市去别的地方检查环保工作,照现在的情形看,显然是彭名扬在工作组面前耍了花招,蒙蔽了省城领导和工作人员。
这次辛辛苦苦的举报很可能就会这样不了了之。
怎么办?是眼睁睁看着扳倒中游排污大户的良机白白流逝,让彭名扬之流继续污染环境为害村民,还是另想办法,奋力补救,力求告倒这群唯利是图不顾别人死活的王八蛋,还家乡人民一个公道?
沉思半晌,他忽地一咬牙,眼中透出坚毅的神色:不行,这件事绝不能半途而废,工作组不下来调查实情,咱难道就不会上访了?他不来取证,咱就不能主动上去递交证据了?
想到这里,他急忙奔回家,拿出塑料瓶,分别取了两份样水,带好相关资料,与母亲打了声招呼,就骑着家里那辆破旧自行车,沿堤而上,直向青阳市方向飞驰而去。
天色渐晚,一弯新月刚刚升起就被乌云挡得严严实实,天气闷热得像个大蒸笼,河面上热气升腾,堤上堤下弥漫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恶臭。
崔锁平将一辆嘎嘎作响的自行车踩得飞快。
从下游河东村到中游青阳市,约莫有三十多里路程,骑自行车大概要两三个小时才能到达。如果能赶在深夜检查组的人关门休息之前将材料递交上去就好了,否则就要在青阳市耽搁一个晚上,明天白天再去找检查组的人,彭名扬耳目众多神通广大,难保不会被他发现,也难保他不会从中阻挠。
他一边在心里这样想着一边抬头看了看天色。天空中的乌云越积越多,越堆越厚,有如泰山压顶,风雨欲来。他心里越发着急,打着手电,将自行车骑得更快了。
这一段河堤内外都没有人家,路上只偶尔有一两个擦身而过的夜行人。
大概走了十来里路,忽见前面河堤上灯火通明,人影幢幢。
他暗觉奇怪,将自行车骑近一瞧,只见路边枯树上挑着一盏数百瓦的电瓶灯,河堤两边各树着一个木杈,架着一根长竹竿,横挡在道路上,四五个身着制服的彪形大汉正在检查过往行人。
崔锁平以为是公安人员夜间公干,并未在意,一直骑了过去,走到近前,才发现情况有点不对劲,因为那些人穿的制服并非警服,而是保安服,而且他们对从上游方向下来的行人并不阻拦,只检查从下游往中、上游去的行人。
崔锁平忽然意识到什么,暗觉不妙,正欲掉转车头,另觅路走,谁知那些保安员早就发现他了。
“喂,干什么?去哪里?”一个保安员黑着脸朝他走过来。
崔锁平无处可避,只好硬着头皮走上去,说:“我、我去青阳市,走、走亲戚。”
他已觉出来者不善,所以撒了个谎。
“这包里装的是什么?检查。”不待他回答,那保安员一把夺过他挂在车屁股后面的帆布包,往地上一倒,忽拉一下,他放在包里的照片、资料和两个水样全都被倒出来。
保安员蹲下身看了一下,忽然脸色一变:“好小子,老子们找的就是你。兄弟们,快把他抓起来,地上的东西全部没收。”
“喂,喂,你们是什么人?你们想干什么?你们……”崔锁平尚未完全反应过来,就被那大个子保安一脚踹倒在地,两名保安员手持铁棍绳索,直朝他扑来。
“喂,快放开他!”正在这时,忽听一声娇叱,一辆自行车从下游方向疾冲而来,前车轮高高抬起,一下撞在一名手持绳索的保安员裆部。
那名保安员顿时扔下铁棍绳索手捂裆部倒地哀号不已。
紧接着自行车后轮一拐,正好撞在另一名保安员膝弯里。
那名保安员向前一跪,扑倒在地。自行车从他背上碾过,疼得他哼哼唧唧半天爬不起来。
众人大吃一惊,定睛一瞧,这才看清楚来者竟是个骑自行车、穿牛仔裤的妙龄少女。
“臭娘们,找死啊你。”大个子保安一边挥舞铁棍向她扑来,一边拿出哨子,使劲吹着。
哨声未落,忽然从不远处的黑暗中蹿出十来个小青年,个个手持钢管铁棍砍刀,骂骂咧咧,气势汹汹,围攻上来。
少女见势不妙,看了呆愣在地上的崔锁平一眼,柳眉一皱,喝道:“书呆子,还发什么愣,快上车呀。”
崔锁平如梦方醒,急忙爬起身,手忙脚乱地把散落在地上的照片资料和水样收进帆布挎包,背在身上,一撅屁股,跳上了她自行车后座。
那少女斜跨在自行车上,飞起一脚,踹向大个子保安左边肋下,趁对方侧身闪避之机,单足一点,自行车向前滑出两三米远,沿着河堤内侧的斜坡,直向下飞驰而去。
崔锁平只听耳边风声呼呼作响,身子一歪,差点摔下车来,急忙伸手揽住少女的腰肢。回头一看,一群追兵在后面大呼小叫,却哪里还追得上来。
那妙龄少女和崔锁平共乘一辆自行车,逃出险境后,慌不择路,又向前冲出数里之遥,确信身后再无追兵,这才松口气,停车休息。
崔锁平吓得脸色煞白,惊魂未定,冲着少女一个劲地道谢,说:“若不是女侠在关键时刻从天而降,仗义援手,那我今天的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少女扑哧一笑说:“书呆子,你是武侠小说看多了吧?我可不是什么女侠,我叫小叶。”
原来这少女姓叶,是河西村人,今年18岁,曾经学习过武术,会些拳脚功夫。
因为有家人和亲戚相继死于莫名其妙的癌症,令她对青阳河水质产生了怀疑,所以也在暗中调查中游企业污染环境危害下游村民身体健康的事。
今天下午,小叶也在河东村这边的大堤上等待省城来的环保工作检查小组,结果检查组的人没见到,却意外的发现了崔锁平这个志同道合的朋友。
崔锁平不认识她,她却知道他就是河东村大名鼎鼎的“状元郎”,心想人家是大学化学系毕业的高材生,搜集的证据一定比自己的专业和管用,于是便尾随其后,决定一路暗中保护他进城告状,顺便也可以把自己搜集到的一些材料报告上去。
结果她还真不是杞人忧天,崔锁平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空旷路上,还真遇上了麻烦。若不是她及时赶到,还真不知会发生什么事呢。
崔锁平一听这少女竟是跟自己站在同一战线上的“战友”,心下更起钦敬之意,于是便开诚布公,把自己调查名扬造纸厂的前因后果说了出来。
小叶听罢,柳眉微皱,说:“难怪我觉得刚才在堤上设卡检查的那些人,警察不像警察,保安不像保安,听你这么一说我才明白,那些人一定是彭名扬派来的打手。他一方面在城里耍手段玩花招蒙骗省环保厅的检查组,一方面派出打手在从下游去到青阳市的必经之路上设下关卡,阻止下游村民进城告状。他这一招‘欺上瞒下、上下其手’可真绝呀。”
崔锁平听说那些凶神恶煞的家伙竟是彭名扬派来的打手,不由得大吃一惊,一把抓住小叶的胳膊,六神无主地问:“糟了,糟了,这可怎么办呢?检查组的人明天上午就要离开青阳市了,他们对名扬造纸厂的环保检查结果如果写进了报告形成了结论,咱们若再想举报他们推翻这个结论,那就麻烦多了,弄不好还会落下个‘诬告’的罪名呢。”
小叶想了想说:“这事确实有点麻烦,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大路走不通,咱们还有一条小路可走。从这往前不远,有一条羊肠小道,可以通到青阳市郊,不过这条路又狭窄又崎岖,十分难走,不能骑车,只能步行。而且中间还要翻过一个叫青山岭的小山头,所以比走大路要远上十几里路。我小的时候曾随父亲到青山岭采过草药,所以知道这条小路。”
崔锁平说:“那太好了,咱们就从小路步行进城吧,只要今晚能到,赶在明天检查组离开青阳市之前见到他们,就不会误事。”
小叶点点头,把自行车在水沟边藏好,以备回来时取用,然后打着手电,领着崔锁平,觅着小路,直向青阳市方向奔去。
一声炸雷,暴雨倾盆而至。
小路崎岖,本就难行,被雨水冲刷过后,更是溜滑泥泞,崔锁平一个不小心,摔了一个跟头,若不是小叶眼明手快一把将他拉住,他非掉进路边泥沟里不可。
两只“落汤鸡”在旷野泥泞小路上步履维艰地行走了三个多小时,时间已经是深夜十二点多了。
雨势渐小,却又忽然刮起风来。
两人湿头湿脸,衣着单薄,直冻得瑟瑟发抖。
再往前走了一会儿,隐约看见前面有一个小山包拦住去路。
小叶拿手电照了照说:“这就是青山岭了,只要翻过这个山头,那边就是青阳市郊了。你放心,咱们说什么也能在天亮之前赶到。”
此时此际,两人也顾不得什么“男女有别”,手拉着手,相互扶携着,直往山上爬去。手脚并用地爬行了将近一个小时,两人气喘吁吁,早已浑身冒出热汗,终于到达山顶。
站在小山包上,远处城市的灯光已隐约可见。
崔锁平抹抹脸上的汗珠,轻轻松了口气,这才意识到自己竟一直牵着小叶的手,不由得脸色微红,急忙放开。
小叶瞧见他的窘相,不由得咯咯一笑,正要再次牵住他的手一同沿小路往山下走去,忽地四周响起惊天动地的呼喝之声,从杂草丛中钻出十几个人来,个个手拿手电筒和短铁棍,呼啦一下,就将他们两个围在了中间。
崔锁平吓了一跳,用手挡住迎面射来的手电灯光,眯眼一瞧,只见来者都是一些虎背熊腰面目凶狠的年轻大汉,站在最前面的两个人他却认识,一个是彭名扬的小舅子兼保镖陆军,另一个却是河东村村主任何长庚。
他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心想:小叶说得没错,他们果然是彭名扬的人。只是何主任怎么会跟他们搅在一起的呢?
他忽地想起今天下午那辆奥迪小车接何长庚去镇上酒楼喝酒的事,心头一亮,忽然明白过来,指着村主任的鼻子说:“难怪以前有村民去告彭名扬的状,状纸还没递上去彭名扬就知道了,难怪彭名扬的这些狗腿子会咬住我不放,原来你早已被彭名扬收买了,做了他的走狗。是你私底下向彭名扬告了密,让他事先有了准备,对不对?”
何长庚点点头,皮笑肉不笑地说:“平娃子,别逞能了,人家彭老板财大势大,岂又是你一介书生能扳倒的?快快交出你身上那个帆布挎包,我向陆军求个情,让他不要为难你,放你回去。”
“呸,你这个叛徒,要我交出彭名扬污染环境的罪证,连门儿都没有。”
崔锁平一边咬牙切齿破口大骂,一边暗暗用力握了一下小叶的手,示意她赶紧出手,将这群浑蛋打个落花流水。
小叶明白他的意思,苦笑一声说:“书呆子,你以为我是黄蓉呀,这么多人,凭我一双拳头无论如何是打不过的。”
崔锁平急了,小声问:“那怎么办?”
小叶瞧瞧四周情形,低声说:“好汉不吃眼前亏,眼下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逃。”话音未落,已拉着他箭一般向旁边蹿去。
守在那边的两名大汉立即挡住二人去路,双棍齐举,砸向二人头顶。
小叶叫声:“小心。”在崔锁平背上一推,崔锁平身不由己,向前一个踉跄,哧溜一下,从一个大汉腋下钻了过去。
小叶也轻轻闪避开另一名大汉的铁棍,趁对方收棍之机,抓住对方棍端向上一举,正好架住另一人的铁棍。一声娇叱,脚底下连环踢出,叭叭两声,足尖正中两名大汉腰眼,顿时疼得二人直不起腰来。
这一切不过是一瞬间的事,趁其他人尚未回过神来,小叶早已从旁边打开一道缺口,拉着崔锁平踏着山坡上的杂草荆棘,急匆匆往山下逃去。
刚逃出数丈之遥,陆军眼中杀机顿起,大喝一声:“往哪里逃?”手臂一振,铁棍闪电般脱手飞出,直插向崔锁平的背胸。
小叶听见风声,闪避不及,只得顺势将崔锁平的身体往前一带。
崔锁平站立不稳,飞扑而出,倒在地上。
铁棍贴着他的衣背飞过,“叭”的一声,插在对面一棵大树上,深入数寸,触目惊心。
崔锁平惊出一身冷汗,刚从地上爬起,忽地电光一闪,陆军又将手中的手电筒当作暗器掷了过来。
崔锁平猝不及防,被手电筒砸中了膝盖弯,只听喀嚓一声,膝盖脱臼,再次倒地,强行站起来,只觉膝盖剧痛,已是寸步难行。
他回头一瞧,追兵已越来越近,自己膝盖受伤已无力逃走,怎么办?
小叶在他跟前俯低身子说:“我背你,快。”
“不行,那样我们谁也逃不掉。”崔锁平情急之中,反而冷静下来,熄灭手电,取下身上的帆布挎包,背到小叶背上,说:“小叶,我受伤走不动了,你别管我,一定要帮我把挎包里的东西送到省环保厅检查组人员手中。”
小叶明白了他的意思,心中大急,摇着头正要说话,崔锁平却忽然用力把她往左边一推,自己打开手电筒,用手抱住脑袋,直往右边山脚滚去。
后面的追兵没有看见他熄灭手电时所做的动作,都大呼小叫着,朝他滚下山的这一边急急追去……
卫星华、宁则正一行看到陆军和杨辉取回的两个水样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上午九点多钟了。
陆军解释说:“回程路上小车发动机坏了,我又不大懂修理,忙了两三个小时才勉强弄好,回到市里已经是深夜了,就没好意思去宾馆打扰诸位领导。两个水样在保险箱里保存了一夜,今早才拿出来。”
宁则正眉头微皱,锐利的目光直向杨辉望去。
杨辉略显不安,急忙点头说:“是、是这样的,这两个水样是我亲自取的,绝不会有问题。”
宁则正拿过水样看了一下,一个标签上写着:取自青阳河下游河东村码头。后面是取水的具体时间。一个标签上填着:取自河东村村口二十米深压井。
两个水样看起来都清澈透明干干净净。
用水质快速监测仪初步检测,河水水质达到三类水标准,井水为二类水。
完全符合要求。
彭名扬哈哈一笑说:“我早就说是下游那帮刁民在诬告咱们嘛。这么好的水质,怎么能说是黑水臭水呢?你看这水多清澈多干净,我看离可以直接饮用的标准也不远了。”拿起那瓶井水喝了一口,咂咂嘴巴说,“嗯,跟纯净水似的,还有淡淡的甜味呢。”
宁则正看了他一眼,沉着脸说:“没问题就好,有问题我可饶不了你。小申,把《现场检查记录表》拿出来填了吧。”
接下来,应副市长赵艺海之邀,一行人又到青阳市环保局转了一圈,出来时,已是十一点钟的光景了。
宁则正他们正要乘车离开青阳市,赵艺海拦住他们说:“诸位领导辛苦了,我们已在喜运来大酒店准备了午餐,今天说什么也要请诸位吃了这顿午饭再走。”
宁则正不好发表意见,把目光投向了卫星华。卫副厅长哈哈一笑:“去吧去吧,青阳市有的是钱,一顿饭吃不穷他们。”
一行人又驱车浩浩荡荡来到喜运来大酒店,在818房,众人拥拥攘攘地坐了一大桌。
因为正事已经办完,宾主双方都松了口气,桌上的气氛显得轻松而热烈,连平日不大喝酒的宁则正也架不住赵艺海的苦劝,连饮了几杯。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众人都有了几分酒意。
彭名扬忽然拍着桌子大叫:“服务员,服务员。”
“来了来了。”一位十八九岁的姑娘急急忙忙跑了进来。
彭名扬举着手中的空酒瓶说:“这、这酒喝着不地道,今、今天省厅的领导在这儿,你得给我把你们酒店最好的酒拿出来,否则我就告诉你们经理炒你鱿鱼。”
“是,是,马上就拿来。”服务员有点着急,跑出去不大一会儿,就端了一瓶酒进房间。
彭名扬一看是茅台,就喷着酒气点点头说:“这、这还差不多,满上,全都给我满上。”
服务小姐启开瓶盖,给每个人斟了一杯。彭名扬摇摇晃晃站起身说:“来来,我们大家敬卫厅长一杯,干,干。”
大伙纷纷端杯起身,滋溜一声,一饮而尽,还没来得及咂嘴巴,彭名扬忽然眉头一皱,“呸”的一声,把刚刚喝进去的酒全都吐了出来,众人也觉这酒有些异常,可早已吞进喉咙,吐不出来了。
“这、这是什么茅台酒?又苦又臭,真难喝。”彭名扬瞪着服务员问。
那服务员年纪虽轻,却不畏惧,迎着他的目光冷冷地回答道:“这不是茅台酒,这是从青阳河下游舀上来的河水。”
“什、什么?”彭名扬一听“青阳河下游”这四个字,宛如被针扎了一下,浑身一个激灵,酒意顿消,盯着那服务员上下打量一眼,忽地脸色一变,指着她喝问道:“你、你不是这里的服务员,你、你到底是谁?”
他这才看清楚,这姑娘身上虽然也穿着和宾馆服务员一样的白衬衣,但下身却穿着一条牛仔裤,并非服务员的装扮。
那姑娘说:“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让省里来的领导和专家认识一下我们青阳河下游的河水到底是什么模样。”说话之间,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两瓶黑浊的水来,拧开盖子,房间里顿时充溢着一股刺鼻难闻令人作呕的气味。
这正义凛然大胆进言的姑娘不是别人,正是河西村的小叶。
原来昨夜崔锁平滚下山坡,将所有追兵吸引过去之后,小叶趁机由小路逃下山,并于今天早上赶到青阳市。
她打听到省环保工作检查组的行踪之后,赵艺海、彭名扬一直陪同在侧,陆军也在一旁放哨似的站着,使她没有机会接近。直到中午时分她跟踪他们进了酒店,酒店人员以为她是客人,也没人管她,唯一认识她的陆军因不够资格与领导同桌吃饭,去了大厅用餐,她这才找到接近检查组的机会。
宁则正看看小叶,又看看脸色铁青的彭名扬,似乎瞧出了什么端倪,站起身走到小叶面前说:“姑娘,可以把你手中的水样给我看看吗?”
小叶抬头看着他,警惕地问:“你是……?”
宁则正微微一笑,拿出工作证递到她眼前,说:“我是省环保厅总工程师宁则正。”
小叶往他的工作证上认真瞧了一眼,这才信任地把两个水样交给他。
宁则正让巡视员申建拿出水质快速监测仪,亲自动手检测,结果标明“取自青阳河下游河东村码头”的水样为污染最为严重、已无任何利用价值的劣五类水,标明取自地下三十米压井中的地下水为五类水。
宁则正看着小叶问:“姑娘,你有什么方法能使我相信这两个水样的确取自青阳河下游?”
小叶说:“我没有办法证明。我只能说,您要是有任何怀疑,我们欢迎您去下游实地调查。”
“可是昨天我们已经派工作人员去下游取过水样,但检测结果与今天完全不同。”
“你们的人昨天去过下游不假,不过根本就没下车取过水样,而是拉上我们村主任到镇上酒楼吃了一顿山珍,直接从酒楼自来水管里接了两瓶‘水样’。”
“是吗?真有这样的事?”
宁则正浓眉一皱,目光如闪电一般,威严地向昨天负责取水样的助理巡视员杨辉射了过去。
杨辉浑身一震,面色惨白,躲在众人背后不敢抬头。
宁则正瞧他这般模样,已然明白这少女所言不假,气得猛地一拍桌子,怒道:“真是岂有此理,你们、你们太不像话了。”
这一声怒叱,震得彭名扬浑身一颤,头脑反而冷静下来,眼珠一转,思考出一条对策,睁大一双骨碌碌的绿豆小眼,恶狠狠地盯着小叶,用恐吓威慑的语气说:“小姑娘,快说,你到底是什么人,受了谁的指使?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诬告我们?昨天下午省环保厅的检查组已经从头到尾仔仔细细检查过我们青阳工业区包括咱们名扬造纸厂在内所有企业的排污情况。咱们工业区内所有企业都建立了自己的污水净化设施,从咱们这里排出去的每一滴水都是达标的。试问在这种情况下,怎么还会对青阳河造成如此严重的污染呢?领导的眼睛是雪亮的,你不要以为随便从什么地方装两瓶污水就可以告垮咱们企业。告诉你,我彭某人后台硬得很,咱们名扬造纸厂树大根深,是永远告不倒的。”
“哼,排出去的每一滴水都是达标的?我看不见得吧。”
小叶转身自门外墙角边拿进来一只帆布挎包,从里面掏出几张照片摆在桌面上。
宁则正一看,照片拍摄的都是名扬造纸厂等工业区内几家企业大肆向青阳河偷排污水的镜头,那一个个隐秘的管道,那从管道内突突冒出的黑水,简直触目惊心。
小叶有备而来,胸有成竹,说:“我早就调查过了,像名扬造纸厂这样的大型造纸厂,其污水处理设备全年运转的话,费用至少在800万元以上,以日处理污水1万吨计算,需成本2万元,每周投入的治污成本大致相当于购买一辆桑塔纳轿车的价钱。而如果因偷排被抓,像你们厂这种情况,按有关规定的最高限额,最多只能一次罚款十万元。正是因为违法成本比守法成本低得多的原因,所以这些企业就与环保部门玩起了‘开机欢迎,关机欢送’的游戏。检查组一来,污水处理设施全部运转正常,工业废水符合达标排放要求。检查组一离开厂区,企业马上停止运行污水处理设备,改用暗渠偷排漏排。彭厂长,你别拿眼睛瞪着我,难道我说错了吗?你现在敢带领检查组的人杀个回马枪,去你的工厂再检查一次吗?”
“我、我有什么不敢?我打个电话,马上叫司机来接我们。”
彭名扬显得有些忙乱,掏出手机正欲拨号,宁则正忽然起了疑心,阻住他说,“不用叫司机了,咱们都步行过去。我把丑话说在前面,这一路上如果有谁打手机、接电话,或者发一个短信出去,统统都将被视为是在向违规企业通风报信,无论是谁,都将要为自己的行为负法律责任。卫厅长,赵市长,咱们就旧地重游一趟吧。”
这次检查组“旧地重游”的结果是,发现青阳工业区二十八家企业中,除四家企业污水处理设施运转正常外,其余包括名扬造纸厂在内的二十四家企业的污水处理设备都形同虚设,早已停止运转。大量未经任何处理的工业废水通过暗渠直接排进了青阳河。
“怎么样,赵副市长,企业就在你们眼皮子底下如此大规模地偷排漏排,你敢说你们市领导和环保局的人完全不知情吗?”
面对宁则正义正辞严的诘问,赵艺海一张脸涨得通红,装模作样地呵斥了彭名扬和在场的几位企业老板几句,借口市里还有一个重要会议要开,就脚底抹油——溜了。
卫副厅长其实跟彭名扬早有接触,对他的印象原本不错,但经此一闹,他想帮他也帮不了了,为了避免把自己拖下水,他索性背起双手站到一边,任由宁则正处理此事。
“青阳河,可以说是我们下游村民赖以生存的一条母亲河。以前它就像它的名字一样,是一条清澈碧绿的河条,河中碧波荡漾鱼虾成群,两岸草木毓秀绿树成阴,村民们的生活饮水和灌溉用水全都靠它。但是几年前中游建起了工业区,这一切都惨遭改变,我们的母亲河渐渐变成了一条黑水河,变成了一条臭水河,河中鱼虾绝迹,岸边寸草不生,码头上没了人影,牛羊不至,连昆虫都看不见一只了。这样的‘酱油水’不要说生活饮用,就连灌溉作物都成问题。为了生存,村民们只好自己掏钱打压井取水。但是污水渗透到地下,连井水都受到了污染,从地下汲上来的井水水面都漂着一层油状白沫,不但水质浑浊,而且喝起来还有一股难闻的异味。有的村民下狠心花高价打起四五十米的深井,但汲上来的水依旧浑浊不堪,味道苦涩,难以饮用。从三四年前开始,村子里得癌症死亡的人突然多起来。我这里有一份调查资料显示,河东村和河西村共有老少村民三千二百余人,但在近五年之内得食道癌、肺癌、肝癌、血癌等癌症死去的村民就有一百七十余人,其中大多数为青壮年人。现如今,河东村和河西村都成了远近闻名的癌症村。你们要是以为我捏造事实危言耸听,我这里有一份两村村民近年癌症死亡者名单,你们尽可以下去调查。我们下游所有村民都欢迎检查组下去调查,都盼着检查组下去调查。”
小叶说到这里,不知是激动还是悲伤,竟忍不住流下泪来。她从帆布挎包中掏出一叠青阳河下游受污染情景的照片和一份长达数页的癌症死亡者名单。
宁则正无言地伸手接过,只觉异常沉重。
卫星华估量了一下眼前形式,知道是该自己说点什么的时候了,于是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走到小叶面前,用力握住她的手深有感触地说:“姑娘,你提供的资料和反映的情况让我们吃惊。首先,我代表环保部门为我们工作的失职向你、向青阳河下游所有村民道歉。你放心,我们检查小组马上就到下游去调查取证,如果你所反映的情况属实,那我们将一查到底,绝不姑息,对于那些排污大户,该停的坚决要停,该关的坚决要关闭,对已造成人民生命财产损失的,将依法给予赔偿。姑娘,你对这件事作过深入调查,熟悉情况,我想请你作为我们这次检查行动的向导,不知道行不行?”
小叶说:“多谢领导信任。其实今天这些资料,并非是我一个人调查出来的,其中很大一部分‘猛料’都是另外一位刚从化学系毕业的大学生深入虎穴冒着极大的危险调查出来的。”于是便把自己和崔锁平进城告状遭到陆军所率领的一帮打手阻挠的过程全都说了出来。
“哦,你说的那个名叫崔锁平的年轻人现在在哪里?我想马上见一见他。他果真是大学化学系毕业吗?我们环保部门缺少的就是这种既有专业知识又富有正义感的人才,只要他愿意,我可以推荐他到环保部门工作。”宁则正听她说完,立即对崔锁平表示出了极大的兴趣。
“他现在在哪里,这就得问彭厂长了。”小叶说这话时斜着眼睛看了旁边的彭名扬一眼,问,“彭厂长,我亲眼看见你的人抓走了崔锁平,你现在是不是可以把他请出来与大家见见面了?”
“行行,没问题,我马上就请他出来。”彭名扬苦着一张虚胖的脸,躲到一边打电话去了。
不大一会儿,陆军领着一个身形单薄、戴着眼镜的年轻小伙子走了出来。
宁则正还想问小叶一句什么话,可扭头一看,身旁早已不见了那少女的踪影……
事后,彭名扬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拿出他用手机偷拍到的小叶的照片,叫陆军去下游打听这妹仔到底是谁,方便的时候,就顺手把她“做”了。
陆军拿着照片一打听,人家都说:“嗐,这不是河西村叶老根家的大闺女叶婵吗?”
可再一打听,人家叶婵早在一年前就得甲症血癌死了。
但崔锁平打听到的结果却是叶婵还有一个双胞胎妹妹,名叫叶娟,现在正在河南一家女子武术研习院学习中国武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