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鸭躺在地上,蹬了几下腿,就咽了气。东娘心痛地看着亲手喂养大的家畜在眼前死去,心中犹如刀割一般。
“怎么会这样,这是招惹了哪路的神灵,招致如此大祸?”
东娘跪在地上,不停地磕着头,祈祷神灵可以护佑她养的家畜。家里的丈夫病重,孩子还小,她就指望这养的家畜可以换钱,给丈夫看病,抚养孩子了。
“呼哧哧……”
猪圈里面的猪呼哧呼哧急促地喘息着,无力地趴在地上,对摆放在旁边的食物连看也不看一眼。旁边是东娘用豆饼、青菜和剩饭熬制的饲料,平时是不会如此奢侈,给猪吃这些东西的。只是最近猪懒洋洋的,不爱吃东西,鸡鸭不断成群死去,让东娘心中不安,特地弄了一些好吃的东西给猪改善生活。
猪圈中的几头猪就是她全部的希望了,以后丈夫治病的药和一家人的食物,就靠这几头猪。
一头肥胖的大白猪倒在了地上,东娘的心像刀割一般,她急忙跑了过去。猪翻着白眼,无力地在地上抽搐着,痛苦地哼哼。东娘也无力地坐在地上,这样的情景她不是第一次看到了,随之而来的,就是家畜的死亡。
这样死掉的家畜只能深埋,是没有人敢吃的。附近的村镇已经有不少人家的家畜遭遇了同样的下场。
“天啊,是瘟疫,是瘟神来了!瘟神啊!为什么……”
东娘无神的眼睛看着一头曾经肥壮的猪倒在地上抽搐着,痛苦地吐出白沫,最后死去。
汤阴县是东丽城附近的一个县,瘟疫从这里蔓延开来,很快就传播到了东丽城。瘟疫就如同乌云一般,沉重地压在人们的心头,没有什么比瘟疫更加令人恐慌的了。就算是战争,也会有人活下来,但是瘟疫会毫无差别地夺取所有的生命。
虽然现在死的还只是一些家畜,但是谁也不知道下一个死的会不会是人。很多瘟疫,会先在动物中传播,然后波及人。
艳阳当空,虽是晴空万里,空气中却浮动着一股燥热的气息,不见一丝风吹过,连路两旁的草木都显得无精打采,更别说是人。宽敞的官道被太阳晒得白茫茫一片,偶有一两队车马经过。若非不得已,谁也不想在这炎热的午后赶路,而更愿选择在树荫下避过烈日的风头。
上官紫燕边策马前行边不顾形象地用衣袖扇着风。尽管如此,她额间还是布满了香汗,几缕被汗打湿的发贴在面颊,一张俏脸热得嫣红,好似春日晕染开的桃花,俏皮中添了几分娇媚。
她悄悄打量着坐在马上与她并行的青翊,他依旧一袭纤尘不染的白衣,如玉的面庞未有丝毫倦色,微微上扬的薄唇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浅笑,连他座下的马都毛色油亮,精神饱满的模样。上官紫燕不明白,他为何就能随时看上去都那般神清气爽,仿佛老天格外眷顾,让他免受酷热的摧残一般。
“小燕子,你可是被我迷住了?你若要看,我真的不介意,你大可光明正大说出来,又何必偷偷摸摸?”
青翊清朗的声音传来,虽未转头,却可见他唇边笑意更深。上官紫燕杏眸一瞪,气恼地移开视线,直视前方,辩驳道:“你少臭美,就你那副皮相,即便全天下男人都死光了,我亦不会迷恋上你!”
上官紫燕一席话说得甚是违心。青翊生得如何,皆是有目共睹。一路行来,不时有各色女子纷纷注目,更有大胆者,毫不避讳频送秋波,都让上官紫燕一一恶狠狠给瞪了回去。上官紫燕心中理直气壮得很,他们此去京城,赶路时间紧张,哪有工夫给他去招惹那些烂桃花?为了不耽误上官凛准时上任,她自有责任挡掉这些乱七八糟的女人。
“哦?”青翊挑眉,露出饶有兴味的神情,“小燕子,切记话不可说得太满,小心日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两人斗嘴间,上官凛已上前几步赶到他们身旁,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示意道:“紫燕、青翊,那边有处茶棚,不如我们也去暂且歇歇脚,饮杯茶,稍解暑热再前行。”
“哥哥这个提议好,我们就来比比,看谁先到。”
上官紫燕说完,便迫不及待打马前行,顷刻间已跑出老远。上官凛与青翊对视一眼,无奈摇头而笑。
这是个路边茶棚,并不大,仅有三张方桌,为路过的行人提供茶水和简单的食物。简陋而单薄的茅草顶棚,只能遮住可怜的一点阳光,客人寥寥无几。见三人拴了马走进,伙计立即满面笑容上前招呼:“请这边坐,您几位来点儿什么?”
“泡壶茶水即可。”上官凛拿出些碎银,放在桌上。
伙计眉开眼笑迅速收了银子,爽快道:“稍等,这就来!”
说罢,回身往铜茶壶里添了些热水,又在三人面前各摆上一只茶杯,不多时便蓄满了三杯茶水。上官紫燕看着面前褐色浑浊的茶水,皱起秀眉,虽然茶杯飘着淡淡的茶香,但是这种东西无论如何她也喝不下。
上官凛有些口渴,也没多看,端起来喝了两口。上官紫燕吐吐舌:“哥哥,这种茶水你也喝得下,我真佩服。”
上官凛尴尬地含着一口茶水,喝也不是,吐也不是,只好勉强咽了下去,还好茶水并非苦涩难喝,带着一丝甜腻腻的涩味,虽也尚有一丝茶香,却无论如何都无法让上官凛再喝一口了。
伙计颇窘迫地摸了摸鼻子,见也没有别的客人可招呼,索性站在一旁,与他们攀谈起来:“您几位看样子是远道而来吧?不知要往何处去?”
上官紫燕抢先答道:“去京城。”
“上京?那可是要经过前面的东丽城?”
青翊颔首:“正是,此处距东丽城可还远?”
“再行不足半日即到。”伙计又向前凑了凑,面露紧张道,“不过,我劝你们绕过东丽城,另择路去往京城。”
“东丽城虽非上京唯一道路,但若要绕路而行,少说也要平白多出三日路程。”
上官紫燕听闻青翊的话,连连摇头:“那样耽搁太久,伙计,你倒是说说,东丽城为何去不得?”
“唉,也不知道是造了什么孽,我们这儿十里八乡,几十年也未曾有过大灾大难,怎料汤阴县突然之间就闹起了疫病,不几日的工夫,便传遍了临近地方,东丽城也未能幸免。最初还只在牲畜之间蔓延,现下连人都染上不少,听说各处皆开始有死于疫病之人。”
“你说汤阴县?”上官紫燕忽然扬高的声音把伙计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战战兢兢点点头。上官紫燕一把抓住伙计,拉到近前追问:“附近可是有个什么医馆还是山庄的?”
“姑娘您说的是名医山庄吧?”
“那里可有姓白的人?”
“名医山庄的当家人就姓白,现任庄主名唤白清远。”伙计不敢有丝毫怠慢,老老实实回答。
上官紫燕终于放开被勒得面色涨红的伙计,喃喃道:“白清远,那就是了……”
“紫燕,你是否认得此人?”见上官紫燕反常,上官凛关切地问。青翊也凝望上官紫燕,静静等待着答案。
“是我师兄,当年他在师父那里与我一同习武两年有余,后来被一封家书召回家中,便再没回来过,直到我离开同哥哥你前往安平县。”上官紫燕想了想,又补充道,“师兄医术高超,却从未详细说过自己出身,只在临行前叮嘱我说,日后若要寻他,就去汤阴县名医山庄。”
“这可是小燕子你孤陋寡闻了,据我所知,名医山庄不仅誉满武林,就连在京城之内亦有很多名医出自那里。白家世代行医,不仅医术了得,悬壶济世的医德更是有口皆碑,朝廷都对已故的老庄主白朗礼遇几分。”青翊插话说道。
“那还用说?名医山庄在我们这里简直就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经常给穷人免费看病和发放药品,不知救了多少百姓的命。”伙计说到这儿,敬仰之情溢于言表,“就拿这次疫病来说,他们打开了山庄别苑,专供收容染病之人,隔离治疗,且分文不取。”
“看来紫燕有个了不起的师兄。”
上官紫燕此时却全无自豪的心情,秀气的双眉紧锁,担忧地自言自语:“疫病若真这样厉害,师兄会不会有危险?”
“行医应以仁心而居,随时有将自己生死置之度外的觉悟。”青翊道。
“不行!”上官紫燕忽而双拳一擂桌子,震得桌上的茶盏微微颤动,“我要去名医山庄看望师兄!”
“姑娘,您要三思啊,这疫病可不是闹着玩的。”伙计忙劝说。
上官紫燕双目灼灼,闪动着坚定的光芒:“不亲眼确认师兄的安全,我无法放心离开。”
“也罢,我们就走上一趟。”
上官凛了解自己的妹妹,她一旦决定之事,便很少轻易改变。更何况,上官紫燕虽对情爱懵懂,却甚重朋友、家人之间的感情,他明白无法阻止上官紫燕。
依据伙计指点的道路,三人策马又行了约一个时辰,便来到名医山庄的门匾之下。名医山庄位于汤阴县不远的半山中,周围苍翠环绕,幽然天成,仿若这暑热中的一隅绿洲。此时,三人所站之处,乃是庄外的山门,红漆金字的门楼高大醒目,却并不张扬于外。
“这里就是名医山庄?”上官紫燕下了马,以手遮阳,仰头问道。
“应该没错,我们再向里走走看。”上官凛也改作下马步行,将缰绳牵在手中,“只是不知还有多远。”
青翊忽而凝神倾听,沉声开口:“有人出来了。”
三人索性原地不动,引颈观望,静待来人出现。果然,片刻之后,一辆马车缓缓而来,车前一人骑着一匹金棕色大马,后面还跟随着几名仆从。
等一行人走近些,上官紫燕脱口叫道:“师兄!”
似是听到上官紫燕的呼唤,马上的男子加了几鞭,顷刻间便赶到他们面前,看到上官紫燕,男子眼角眉梢皆染上掩不住的惊喜。
“师妹,真的是你?”
男子飞身下马,走向上官紫燕,不敢置信地细细打量。这男子一袭青色衣袍,生得剑眉星目,甚是俊朗,不同于青翊的洒脱不羁,更多了几分阳光的明媚味道,只是眼底露出掩不住的疲惫之色。他正是名医山庄的当家人——白清远。
“白师兄,好久不见,你可好?”又逢故人,上官紫燕忍不住喜形于色,拉住白清远的衣袖叙起旧来,浑然忘记了男女之别。
白清远也不拉开她,反而抬手亲昵地摸摸她的头,宠溺之情溢于言表。他温和笑道:“紫燕还未改变,只是几年没见,出落得更加漂亮了。”
“可师兄你看上去却瘦了很多,是否最近太辛苦?疫病之事,我们路上都听说了。”
白清远轻叹一声,脸上露出一抹忧色:“这次确实有些棘手,你是为此事而来?”
上官紫燕摇摇头:“我同哥哥进京赴任,经过此地,想起师兄你提及过住在附近,又听闻疫病横行,担心你所以特来看望。”
“算你这小丫头还有良心,不然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你。我回家之后,曾派人回师父那里寻找过你,你却已离开,师父亦不清楚怎样才能联络到你。”
“当时哥哥要去安平县接任知县一职,走得匆忙。”
白清远抬起头,望向上官紫燕身后的两个男人,询问道:“紫燕,这两位是?”
未等上官紫燕回答,上官凛上前一步,抱拳一礼:“在下上官凛,小妹从师时,承蒙白公子照顾,不胜感激。”
“上官大哥客气了,唤我清远即可。”白清远还礼微笑,“早听紫燕提及,有位才识过人的哥哥,今日才有机会一见。”
“哪里,清远你才是年轻有为,已然撑起偌大的山庄,悬壶济世。”
“你们两个还要互相吹捧到几时?”上官紫燕的声音插进来,毫不客气地打断他们。
“小燕子,你又打算拉扯着人家一个大男人到什么时候?”
青翊的声音低缓而轻,口气却隐含些许不快。经他一提,上官紫燕才意识到自己还不合时宜地拽着白清远的衣袖,忙脸一红,松开了手,还不忘嗔怒地瞪了青翊一眼。
“紫燕,这位公子是……”
“不相干的路人罢了,师兄你无须管他。”上官紫燕余怒未消。
上官凛从旁解释:“青翊公子在安平县帮了我们不少忙,正巧他也要去往京城,顺路同行。”
白清远与青翊相互打过招呼,但二人神色之间相互估量,皆有几分心照不宣的意味。
见几人介绍完毕,一直等候的马车车帘才被掀起,一道温婉悦耳的女声适时传出:“清远,可是遇到了朋友?”随着话音,车中先跃下一青衣双髻的丫鬟,接着,一名身着淡紫色罗裙的女子躬身而出。这女子面容姣好,虽算不上明艳照人,却透出一股大家闺秀的端庄温婉。
一旁的家仆忙摆上踏脚凳,让女子步下马车。奇怪的是,先前那丫鬟并不上前搀扶,只漠然立于马车边,观望着紫衣女子自己缓缓落地,没有半分服侍之意。紫衣女子向几人微微俯身行礼,望着白清远柔声提醒:“清远,时辰差不多了,若再不赶往别苑,恐病人们要等太久。”
“言之有理,婉秋你先回车上,待我安顿好几位朋友,我们马上出发。”白清远说着,转向上官紫燕三人,歉然道,“现下庄内有些忙碌,我还要赶往别苑去探望病人及发药,暂且安排你们住下,待晚膳时,再好生招待各位。”
“师兄,你有事先去忙,不妨事,我们借住一晚便走。”
“这可不行,紫燕你既来了,就多待上几日。”白清远深沉的目光中柔情涌动,落在上官紫燕一张俏脸上。
上官紫燕连连摆手:“我们怎能在最繁忙时留在这里打扰你?再说,距哥哥上京赴任也没多少时日了。”
“这问题等我晚上回来再作商议。”白清远并不让步,看来是打定了主意不放上官紫燕马上离开。他自仆从中唤出一名老者,沉声吩咐,“白管家,你今日就不用一同去别苑了,先领几位贵客回庄里安排好住处,再备上一顿丰富的晚膳洗尘。”
“是。”白管家简短应道。
道别之后,白清远匆匆上马带人赶去别苑,上官紫燕他们则被白管家带往名医山庄。却不承想,山庄内亦是风起云涌,终牵扯出一桩桩诡异案件。
直到被带入名医山庄,上官紫燕才感受到山庄确实很大,庭院间被重叠曲折的回廊隔开,若没有人领路,怕是真难以在这一道又一道的门廊中辨清方向。院子里并不华丽,一草一木却都显得别具匠心,雅致而赏心悦目,简朴中透出主人淡泊之心性。听白管家介绍,庄内随便一株不起眼的花草,皆可能是名贵的药材,有人专门打理。
傍晚时分,上官紫燕他们被仆人带到用餐的花厅,白清远已等在那里,身旁还有白天曾见过的紫衣女子。他们都换过了衣物,正在铜盆中仔细清洁着双手,屋内浮动着一股氤氲的蒸醋微酸的味道。
“师兄,这是在做什么?”上官紫燕疑惑地问。
“消毒。”白清远接过一旁丫鬟递上的帕巾,擦干手上的水渍,耐心地解释,“疫者,感天地之戾气,此气之来,无论老少强弱,触之者即病,邪从口鼻而入。我们接触过疫病之人,虽遮起头脸和双手,用以防止病气侵入,但未敢保证万无一失,每日结束后,必须要用艾叶浸水洁净周身,并配合熏蒸之法,再以醋反复将手洗净,不可掉以轻心。”
“行医者真是辛苦。”上官紫燕感慨。
白清远微微一笑,关切地叮嘱:“你们也要多加小心,稍晚我会派人煎好苏合香丸的预防药剂给你们送过去,并燃上青木于诸位寝室,去浊臭之气,除邪秽之雾。”
上官凛谢道:“有劳清远你费心了。”
“无须同我客气,紫燕也不是什么外人,再说,既来了名医山庄,就把这里当做自己家中,有何需要尽管提出来。大家别站着说话,我们先入席再叙。”
白清远说着,招呼众人入座,待上官紫燕三人坐定之后,他才在上官紫燕身边坐下,而他的另一侧,便是那紫衣女子。紫衣女子一落座,便柔声吩咐丫鬟们依次摆上酒菜,俨然一副熟稔模样,不禁引来其他人好奇注目。尤其是上官紫燕,一双眼眸扑闪地望着紫衣女子,终于忍不住问道:“师兄,这位莫不是你的妻室?怎么也不介绍一下?”
紫衣女子闻言,娇羞地红了脸庞,白清远则干咳几声,显得有些尴尬。
“看我,一时给忙忘了,这位姑娘是何婉秋,亦是出身医药世家。”
“那和白师兄你,岂不正好门当户对?”上官紫燕俏皮一笑。
白清远忙否认道:“我与婉秋只是家父过世前定下的亲事,尚未完婚。”
他一番带有明显辩驳的话语,未来得及细想便脱口而出,惹来席间几人反应不一。何婉秋面色一白,低垂下眼帘,神色中流露出些许失落,但很快被她掩饰起来。青翊则不以为意地挑起眉,把玩着眼前的酒盏,看似不经意,心中却仿佛喝了净手用的蒸醋一般,稍有点不是滋味。
唯有上官紫燕毫无所觉,依旧心无城府继续道:“婉秋姑娘既已住在庄里,想必也是好事将近。”
“婉秋此次前来,是为帮忙治疗疫病,才在这里暂住几日,并非紫燕你所想那般。眼下庄内事务繁多,又哪有时间来谈及婚事?”白清远说罢,像是怕上官紫燕围绕这个话题追问不休,忙举起筷子示意,“莫光顾着说话,先吃东西,别把酒菜放凉了,紫燕,记得你以前最喜欢吃鱼,尝尝庄内厨子的手艺如何。”语毕,夹了一块清蒸鱼肉,放入上官紫燕碗中。
“谢谢师兄。”
青翊以手掩口,刻意干咳两声,上官紫燕莫名其妙地望向他:“你不舒服?早些时候还好好的,要不要师兄给你看一下?”
“不用,我好得很。”青翊悻然答道,之后伸出筷子,带着几分怨气用力戳向鱼盘,也夹了一大块鱼,埋头吃起来。
“你吃慢一点儿,又没人和你抢,活像饿了几辈子似的。”上官紫燕瞪他一眼,换来青翊的冷哼。
见自己善意的提醒换来不屑的反应,上官紫燕也索性赌气般不再开口,一顿饭就在各异的心思中进行了大半。
许是从方才的情绪中调整出来,何婉秋将筷子置于桌上,缓缓开口道:“清远,明日再去别苑,你是否去看看清云?”
“今日一直都在病人那边忙碌,确实忽略了清云。”白清远似乎也不再有胃口继续进食,面容中爬上一抹愁绪,“清云身体怎样?”
“清云有我照顾,病情还比较稳定,你不要担心,专心诊治病人即可,但也要自己多休息,注意身体才是。”
何婉秋一席话进退得宜,贤惠中透出体贴和关心,白清远感激道:“这几日多亏有婉秋你的帮助。”
何婉秋温柔一笑,刚要说话,却被忽然从旁冲出的一人打断,正是白天同在马车上的青衣丫鬟。待几人看清时,她已从丫鬟的队列中来到饭桌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
“小碧,你这是做什么?”白清远诧异地问。
小碧还未开口,先红了眼眶,声音中带着哽咽:“大少爷,今日见到二少爷,觉得他气色甚不如前些天,越来越差了。”
“胡说什么!小碧,你可是在说何小姐所言有虚?少爷在和客人用膳,几时有你说话的份儿?不懂规矩的丫头,还不快退下!”未等白清远出声,站在一旁的白管家已厉声斥责。
“无妨,小碧,你先起来。”白清远摆手阻止了总管,“你自幼跟随侍候清云,想来也十年有余,自然一片忠心,如此做也是出于对他的关心,何错之有?有什么话,你尽管说便是。”
小碧站起身,清秀的脸上仔细看去并无惧色,反显出一股坚毅:“大少爷,病人固然重要,但二少爷毕竟是唯一同您有血脉关系的亲人,奴婢大胆恳求您去看看二少爷。”
白清远轻叹一声,点了点头和颜道:“这话也有道理,我明日便去探望清云,小碧你忙前忙后照顾清云,不因他的病而有嫌隙,想必也累了,无须在这儿候命,先去歇息吧。”
小碧并不推辞,只欠了欠身子行礼之后,便转身向内堂走去。好似在宣告着她心目中的主人唯有白清云一人,除对白清远仍有些敬意,其他人皆无法驱使她分毫。
青翊手执酒盏,薄唇边含着一抹浅笑。他可没错过小碧离开前扫向何婉秋的目光。若他没眼花,那一瞥中暗暗透出的些许不屑,颇值得玩味。看来这名医山庄,也并不如表面上那般风平浪静,处处宁静祥和。
上官紫燕却无法像青翊一样悠然,待小碧的身影消失,她忙出言询问:“师兄,你们口中的清云是何人?既被称为庄内二少爷,莫不是你弟弟?”
“不错,家父虽为神医,诊治天下疑难杂症,但也并非无所不能,先后娶了两位妻室,都早年病逝,无缘共白头,只留下我与清云两个同父异母的兄弟,父亲哀恸之下,就没有再娶,自几年前父亲病逝之后,也就剩下我与清云二人。当年将我从师父那里召回的家书,便是父亲临终托付清云和名医山庄给我,因此我一直未能再回去跟着习武。”
“但方才听闻言下之意,清云可是患了病?”上官凛亦问道。
白清远沉痛地颔首:“怪我没照料好清云,才会让他在查看病人时不小心感染了疫病。”
“疫病横行乃是天灾,又怎能怨师兄你呢?”上官紫燕宽慰白清远,“清云的病严不严重?听茶棚伙计说,这次疫病甚是厉害。”
“疫病之疾,能否根除,只能依据个人体质,尽最大之努力了。”
白清远低回的叹息幽幽回荡在花厅内,良久不散,仿若一块大石沉甸甸地压得心中透不过气来。为了缓解略显压抑的气氛,何婉秋起身柔声道:“莫说这些了,我去让厨房再加几道菜,大家多吃一点。”
“婉秋说得甚是,你们来得不巧,无法带大家去附近游玩一番,下次有机会必定补上。”
何婉秋快步走远,上官紫燕才不拘小节地拍了拍白清远的肩,衷心感慨道:“白师兄,你爹也算是为你选了个好女子,我看何姑娘宜室宜家,与你很相配。”
“何姑娘举止大方温婉,颇有大家闺秀气度,不像某人总是毛毛躁躁,白兄有福气。”青翊在一旁喝净杯中最后一口酒,不急不缓地附和。
任再糊涂之人,一听便知青翊言下之意。上官紫燕还未想好怎么反驳,白清远已然急急道:“我对婉秋只有兄妹之情,除此之外,并无他意。”
“如此好的姑娘,师兄你却不喜欢,真是可惜。”上官紫燕双手托腮,喃喃自语。
一直保持沉默旁观的上官凛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不禁为妹妹的迟钝叹惋。但感情二字,还需两情相悦,无论是青翊抑或白清远,皆是一表人才,百里挑一的人中翘楚,可若上官紫燕无意,他人也勉强不得。自己这个做哥哥的,亦只能选择静观其变。
夜晚的微风无声地吹拂着院中的花草,仿佛无数随风起舞的少女,身姿影影绰绰。白天还烈日当空,酷暑难耐,怎料一入夜云层竟遮住了满天星月,朦胧中,唯有偶尔穿透云朵的暗淡的光。
名医山庄的一隅,除了风拂草木的沙沙声,四下静谧一片,冷清得不难看出这院落鲜少有人至。在今晚的夜色笼罩下,似乎越发萧瑟。
忽然,窄路旁的树丛里剧烈摇动了几下,沙沙的声响更加紧凑且清晰。继而,传出两声沙哑的猫叫。停顿片刻,又是两声。奇怪的是,这叫声长短相同,高低不变,间隔一致,极有规律。但因树丛的掩映,始终只闻其声,不见其面。
一阵急促的脚步踏着碎石路而来,尽管来人极力放轻了步子,但在这连风声皆听得一清二楚的静夜,依旧难以完全隐藏。那人在树丛前驻足,许是听到了声音,猫叫也随之戛然而止。
“你来了?”
话音方落,一道黑影自树丛中放大,拨开面前的草木走了出来,站到另一人面前……
与此同时,上官紫燕正手端托盘,立于一间厢房门前。望着房中隐约透出的光亮,她几次伸出去敲门的手都最终缩了回来。进退都不是,她只得站在门口,踌躇不前。
“小燕子,你要想在我房门外乘凉,我无意阻拦,但若是来找我,你也站得够久了,进来吧。”青翊低沉中含着笑意的声音,从房中传出。
被抓个正着,上官紫燕只得硬着头皮推门而入。想来也是,凭青翊的功夫,又怎可能对外面站了一个人毫无觉察?分明是让她多站些时候,好借机取笑于她。上官紫燕不禁越想越气,径直走进房中,将托盘置于桌案之上,气愤地转向青翊:“你……”
她话才到嘴边,便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她睁大双眼,只见青翊站在床榻边,正慢悠悠地把手中的一方帕巾搁回盆架上。而他的上衣半褪到腰下,露出消瘦却结实的脊背和不见一丝赘肉的腰肢。
上官紫燕惊得说不出话,也忘了回避,只是呆呆地用手指着青翊,磕磕巴巴道:“你,你,你……”
“怎么?小燕子你突然失语不成?还是方才外面风太大,站久了闪了舌头?”青翊在上官紫燕目不转睛的注视下,大方地穿回衣衫,整理完毕,才踱到她面前站定。
“你在做什么?”上官紫燕好不容易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不是一看便知吗,你这时候前来,我自然是沐浴更衣,准备就寝了。小燕子你若再来早些,我会误认为你是专程为偷窥我而来。”
“你一派胡言!”上官紫燕再豪爽,毕竟是女儿家,想起刚才的情形,她后知后觉地羞红了一张俏脸,“你明明早知道我来了,还不害臊地沐浴更衣,懂不懂男女之礼?”
青翊挑眉望着她:“哦?这句话竟会从小燕子你的口中说出?那么请问,你大晚上不谨守你的男女礼数,跑到一个男人房中,有何贵干?”
经青翊这一提,上官紫燕才想起自己前来的初衷。她暗自吸了口气,决定先说正事要紧,暂时让青翊口头上占些便宜无妨,将来再找机会加倍讨回不迟。她思及此,脸上的神情倏然柔和下来,赔上笑脸,从一旁的托盘中端起青瓷盅,取了勺子递到青翊面前。
“你先坐,我来给你送防疫病的药剂,就是师兄晚膳时所说的什么香丸……”
“苏合香丸。”青翊帮她说完,“药书中记载,苏合香丸其香能散疫气,凡病者各饮一丸后,不致相染,未患病之人服下,亦可达到预防之功效。”
“我就知道你必定懂,快趁热喝了。”上官紫燕体贴道。
青翊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并未多说,掀袍在椅子上坐下,打开药盅盖子一饮而尽,又将空药盅放了回去。
上官紫燕眼巴巴地见他服下,又讨好地拿起托盘上的一小碟蜜饯:“若觉得口中苦涩,可以用这个去去苦味儿。”
青翊也不客气,依旧不语地捏起一枚,不急不缓丢入嘴里,似是细细品了品其中滋味,这才轻敲着桌面,一脸气定神闲开口问:“说吧,有何事想要求我?”
“你如何知晓我有事求你?”
“送药之事,本由庄内丫鬟做即可,小燕子你不仅亲自送至,还站在外面吹了半晌风,又特意带来蜜饯,如此反常地献殷勤,必定没好事。”
“也算不得什么坏事。”上官紫燕忙辩解。她走到青翊对面,隔桌与他相对而坐,一双明亮的眼眸扑闪望着青翊,在摇曳的烛火映照下,晶莹而动人。她略加思索,继续说道:“我看你颇为博学多闻,好像很有本事的样子,青翊,这次疫病之祸,你能否帮帮白师兄?”
上官紫燕的前半句话本让青翊听得很是受用,但闻听她是为白清远做这一切,早些时候莫名的不快又浮上心头。他挑起修长的眉,淡然道:“小燕子,不是我不帮忙,可想必你多虑了,名医山庄既然名动四方,白家的医术也绝非浪得虚名,况且,我想即便我有心,你那便宜师兄也未必会领情。”
“哪个便宜师兄?”上官紫燕疑惑问。
“除了你的白师兄,还会有谁?”青翊不以为意道,“明明已有个如花似玉的未婚妻,却一直口口声声说不喜欢,偏要惦记着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不是得了便宜又卖乖,又是什么?”
“你怎能这样说白师兄?”上官紫燕霍然起身,面色已有些不悦,“青翊,你今日到底是怎么了?从下午就阴阳怪气的。你倒说说看,白师兄欲取什么非己之物?”
青翊深邃的黑眸落在上官紫燕脸上,凝视片刻,才一语双关地淡淡答道:“没什么。”
“你……”上官紫燕为之气结,“好,你不帮忙就算了,我再也不想理你!”
上官紫燕说完,转身摔门而去,独留青翊一人坐在原地。他望着上官紫燕未收走的托盘,牵起一抹自嘲的苦笑。自己这是做什么?连他也说不清,一点儿都不似平日的冷静自持。在他看来,和上官紫燕一起,一方面是因为确实同往京城顺路而行,但更多的,也可说身边从未遇过这般有趣的女子。但当逗弄她成为一种习惯,最初简单的想法似乎已经变了味道。当发现其他男人亦对上官紫燕有意时,仿佛属于自己的东西正在被一点点侵染,如鲠在喉,吞不下,吐不出。
青翊望了一眼窗外的天色,无奈地摇摇头,还是起身追了出去。
上官紫燕冲出青翊房中,胡乱跑了一阵,却发现自己迷了路。四周声息渐静,在忽明忽暗的月光笼罩下,每一条路看上去都差不多,越向前走,越看不到亮色,触目所及的景色皆是一片陌生。
她不禁有些后悔,方才在尚能看到灯火与家仆之处,应停下来问问回房的路。但她气愤难消,只顾低头猛跑,眼下可好,莫说找人询问,连个鬼影都看不见。归根究底还都要怪青翊,上官紫燕恨恨不平地想着,只得放慢脚步,试探着沿着小路继续向前走。
又走了不远,忽而一阵交谈声传入她耳中。但从这距离,无法听清内容。上官紫燕凝眸望去,此时月亮正巧探出一角,如银的光亮星星点点洒落。依稀可见两道人影正在不远处的树丛下拉扯,似乎是在争执。
“谁?”上官紫燕未多迟疑,断然出声喝道。
在安平县,她敢一人夜捉凶手,能去墓地查找线索,胆子自是比一般女子大了些。况且青翊曾说过,世上本无鬼魅之事,皆是人心有鬼罢了,她便更加无所顾忌。若连这点事都做不到,日后还怎样施展她成为第一女神捕的宏图大志?
两人被上官紫燕猛然一斥,又见她已然快步走来,慌忙压低声音,再简短说了几句什么,其中身形较高的一人头也不回地跑开了。上官紫燕一怔,刚要追上去,却听得那留在原地之人开口唤她,声音甚有些耳熟。
“紫燕姑娘。”
上官紫燕定睛望去,这才发现竟是何婉秋。她走上前,不解地偏头问道:“何姑娘,你为何会在这里?可是遇到了麻烦?刚才那人……”
“只是庄内一名家仆罢了。”
“那他怎见我便跑?”
何婉秋盈盈一笑:“我吩咐他去办些事,因为时间紧迫,可能走得急了,未顾得上同紫燕姑娘行礼打招呼,若有失仪之处,我代他赔不是了。”
“不妨事,何姑娘不用在意。”上官紫燕摇摇头,总觉得有些说不上的奇怪之处,但望着何婉秋寻常的笑容,她又难以说出个究竟。
“紫燕姑娘怎么如此晚还在外面走动?”
何婉秋这一问,让上官紫燕很快便忘记了心里的疑惑,忆及自己的窘迫,她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想出来走走,结果迷了路。”总不好说她和青翊吵架,赌气跑出来却走丢了,那也太过丢脸了。
“这简单,你可见到那扇拱门?从门中出去,左转经过一池塘,再右转穿过回廊,便可回到你所住的院落。”何婉秋说着,抬手指了指上官紫燕身后的圆拱门,“本来我该送你回去才是,但现在我还要准备明日去别苑发放给病人的药品,怕时间赶不及,恐是无法相送了。”
“我自己走就可以,医病之事最为要紧。”
“清远的朋友便是我的朋友,紫燕姑娘在庄内若有何需要,随时与我说便是。”
何婉秋说罢,点头同上官紫燕道别,转身匆匆离开了。上官紫燕却未动脚步,凝视何婉秋渐渐消失的背影,不自觉地蹙起秀气的眉。不知为何,总有种不安之感在她心底萦绕,盘旋不散。
“小燕子,在想什么?”
“只是觉得似乎哪里不太对劲。”上官紫燕下意识答道,片刻才蓦然反应过来,迅速转头回望,青翊不知何时已负手立于她身后。朦胧的夜色中,一袭白衣的他显得越发卓尔不凡。
青翊瞥了一眼何婉秋离去的方向,又将目光落在上官紫燕脸上,语带戏谑道:“你做事总是这般冲动,不看好你还真不行,凡事若要看得详细,须沉得住气,像你刚才那样不管不顾地跑出去,即便另有内情,亦被你吓得没事了。”
上官紫燕虽不甘心,细想之下却也不得不承认青翊言之有理。但一转念间,想起早些时候两人在房内的不愉快,立即又显出愠怒神色。
“谁允许你同我说话了?我还没原谅你,离我远一些!”之后,她伸出小脚,用力往青翊靴上踩下,觉得稍解了恨,便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青翊凝神站在夏夜中,任微风拂起衣襟,神情中显露出一抹若有所思。
上官紫燕想了一晚,决定还是该向白清远辞行。对于白清远的心思,她依旧无丝毫的察觉,只把他的挽留当做是同门的情谊。尽管她也担心白清远,但她不想在如此忙碌时还总住在名医山庄给人家添麻烦。于是在早膳时,上官紫燕一直反复思索该怎样向师兄说明才好。
“紫燕,昨晚睡得可还舒适?”白清远关切地望着上官紫燕,目光满是柔和之色。
忽然被点到名字,让还在神游的上官紫燕吓了一跳,一口清粥咽下一半,另一半卡在喉咙里,呛得猛咳。
“看你,喝个粥也能弄出这么大动静,急什么。”坐在她身旁的青翊尽管话语中充满嘲弄,但却体贴地一手为她轻抚着脊背顺气,另一手递上一杯热茶,动作亲密而自然。
上官紫燕喝了口茶,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不好意思地向众人一笑,这才回答白清远的问题:“多谢师兄关心,一切都很好。”
“那就多住上些时日。”白清远望了一眼青翊,神色有些复杂,柔声对上官紫燕道,“也许忙过了这几日,我便有时间……”
上官紫燕打断白清远的话,终于下决心开口:“当下正是繁忙之时,若我们留下,大家还要分心照顾,我们心里又怎能踏实?我想……”
“大少爷,不好了!不好了!”
上官紫燕尚未说出自己的本意,就听到从厅外先传来响亮的叫喊声,随即便可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一名装扮看似门房的家仆行色匆匆跑了进来,跪在地上猛喘着气。
“慌慌张张干什么?”白管家斥道。
“别,别苑派人来送口信,说,说二少爷他,他不行了,让大少爷赶紧过去看看。”
家仆断断续续把话说完,厅内众人皆已变了脸色。何婉秋似自言自语般轻声道:“怎会?昨日还好好的。”
白清远霍然起身,几步来到家仆面前,脸色因含混着焦急与震惊而显得青白:“传信之人现在何处?”
“就等在大门外。”
白清远转头吩咐:“白管家,备马,立刻去别苑!”
“清远。”何婉秋上前一步,“你先赶去看清云的情况,今日给病人的药品我随后乘马车带去。”
白清远颔首,此情此景,他实在说不出其他话语,只觉得脑中一片纷乱,停止了思考。他抬步刚要往外走,却被人拉住了衣袖,上官紫燕坚定地望着他,毫不犹豫道:“我也要去,说不定能帮上什么忙。”
“紫燕,疫病并非儿戏,我怎能让你陷于被感染的危险之中?”
上官紫燕昂首,不服气地反驳:“师兄你与何姑娘、小碧,还有庄内许多人,不也冒着染病的风险在救治他人?你们能做得,为何我做不得?”
“紫燕……”
“我倒觉得小燕子此言有理,白公子,在下也略通医术,只要防护得当,染病应可避免。”青翊的声音适时插入,上官紫燕向他投去感激的一瞥。
白清远无奈,只得看向不远处的上官凛:“上官大哥,这……”
“清远,你就应了紫燕吧,她决意之事,那便是十匹马都拉不住,我们会与她一同前往。”
见上官凛也应允,况且时间紧急,白清远不再多加阻拦,但依旧谨慎地叮嘱道:“一会儿你们随婉秋他们的马车一起出发,记得向婉秋学习怎样做好预防,定不要出任何差错才好。”
“师兄放心。”
安排妥当之后,白清远同何婉秋道了句“万事拜托”,便领了白管家策马而去了。
上官紫燕他们赶到别苑时,比白清远约迟了半个时辰。看着何婉秋将备好的药品交与别苑仆从之后,几人饮了苏合香丸的药剂,又在衣衫外套上一层白衫遮蔽,并用帕巾蒙住双手和脸部,只露出上半张面孔。何婉秋解释道,这些穿过的衣物和使用的帕巾,每日都会统一烧毁,然后换上新的备用。
白家的别苑虽比不上名医山庄,但也不小,每个院落皆被围墙相隔,只有几道拱门以便进入。不愧为名医世家,看来当初在设计这里时白家人已经想到以此作为养病、清休的所在,因此被高墙隔开的每个院子,都自成一处,不被外面所打扰。
白清云作为山庄二少爷,自然被单独安排在一个院落之中。一行人穿过门廊,刚走到院门口,便看见几个身影立于院门外,打扮与他们无异,也是遮掩严实,两名家仆正往外抬着一身盖白布之人,沉默中弥漫着哀伤。
依据身形,上官紫燕一眼便认出了白清远。她快步走上前,但白清远似乎并未发现她的到来,目光出神地落在被抬出的人身上。虽被遮住大半脸庞,却掩不去露在外面的眼眸中满满即将溢出的痛苦。
“师兄……”上官紫燕轻唤,不忍打扰这样的白清远。将心比心,若相依为命的哥哥有何意外,她恐怕早就情绪崩溃,无法像白清远一般还站在这里。她拍了拍白清远有些颤抖的肩,亦心酸得红了眼眶。
何婉秋见此情景,小心问道:“莫非清云他……”
“已经无力回天。”白清远神情未动,如失了魂魄一样回答,“都是我疏于照顾,若我昨日来看他就好了,即便没办法医治,也不至见他最后一面都赶不及。”
“师兄,不怪你,相信清云也不会这么想。”上官紫燕握住白清远冰冷的手,终于忍不住落下泪。何婉秋也以手掩面,轻声涕泣起来。
“不,这不是二少爷!二少爷不会死!你们骗人!”
一道尖锐的叫喊划破了低沉的气氛,小碧的身影奋力拨开众人,不顾一切地冲上前,扑到白清云的尸首上。因她太过用力,甚至扯掉了原本盖在尸首上的白布,上官紫燕只望了一眼,便胃中一阵翻搅,惊恐地瞪大了双眼。
躺在木板上的白清云虽然穿戴整齐,但露在外面的肌肤几乎无一处完好,遍布着大大小小的浓疤恶疮,有不少甚至溃烂流出黄白的脓水,混合着些许血丝,看起来狰狞而恐怖。连那本应与白清远有七八分相似的俊逸脸孔,也如戴了张鬼魅面具,难以辨出最初的模样。
“头面及身,须臾周匝,状如火疮,皆戴白浆,随决随生。小燕子,别看。”
青翊低沉的声音传来,他将上官紫燕拉往身后,不着痕迹地遮住了她的视线,自己则望着躺在木板上的尸首,陷入沉思。
两旁的家仆在白管家的示意下,忙将小碧拉开。小碧坐在地上,仍旧哭泣得悲切,仿佛瞬间被抽干了全部力气,连站起来这样简单的动作都无法自己完成。白管家轻叹一声,欲拾起地上的白布盖回,却被白清远拦阻。白清远弯腰捡起白布,走到尸首旁,凝视了白清云片刻,才缓缓将白布覆了回去,每个动作都似有万斤压在身上。
“白管家,先把清云的尸首抬到青林外专门的停尸处,明日一早,便放火烧掉。”白清远艰难地开口命令道。
“是,我会派人看守好。”
“不必了,我也一起过去,今晚就在青林那边的暂时住所过夜。”
“清远,我和你同去帮忙。”何婉秋柔声道。
白清远未再答话,只轻轻点了点头。大家都明白,他需要以这种方式与自己的至亲做最后的道别。
小碧忽然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跪行几步来到白清远面前,拉住他衣摆,声泪俱下哀求道:“大少爷,求求您带奴婢去吧,我也想送二少爷最后一程。”
白清远扶起她,体恤地安抚着:“小碧,你若去了,必定情绪激动,今日还是先回庄里休息一晚,明早再来青林与我们会合不迟。”他说到这里顿了顿,又望向上官紫燕几人,“我怕是无法送你们返回山庄,紫燕你们随家仆回去即可。另外,青翊公子,我尚有一事相求。”
“但说无妨。”
“我知晓你懂些医术,依清远所见,也绝非普通皮毛而已,我与婉秋皆不在庄里,庄内虽有不少通医理之人,但不能无人安排。为求谨慎,今晚回去后,希望你能监督一下大家饮药和防护。”
“小事一桩,在下会尽我所能。”青翊爽快应下。
得到青翊的保证,白清远才放心带人抬了清云的尸首离去。空气中只剩小碧的哭泣声低回哀伤。上官紫燕垂眸看着仍跪在地上,痴痴目送抬尸首的队伍渐渐消失不见的小碧,心中生出隐隐的同情。
入夜的名医山庄比以往更加清冷安静。上官紫燕坐在房中,只觉得空气沉闷得让人几乎透不过气。她微微打开窗,让晚风轻钻而入拂上面颊,这才感到好受一些。她想找人说说话,以缓解心中的抑郁之气,不知为何,第一个浮现在脑海的竟是青翊那张可恶的脸。但忆及上次送药时的不快,她又打消了念头。她将手支在腮边,愣愣地望着窗外的月色出神。
一阵伴随着轻声交谈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两名丫鬟打扮的年轻女子自回廊转角处走来。她们并未发现房中的上官紫燕,径自边走边议论,说话的内容清晰地传入上官紫燕耳中。
“你说,小碧莫不是中了邪?从回来就把自己关在二少爷以前的房里,不吃不喝地打扫,我刚才给她送药去,见房间干净得很,小碧却眼睛直勾勾地还在收拾,看着甚是吓人。”
“我看她是因为二少爷的死受刺激太大,谁不知道小碧跟随在二少爷身边多年,二少爷一向待她不薄。”
“是啊,本来大家都以为等二少爷也定了亲,许会收了小碧做个妾,没想到……”
“真是世事难料。”
两人的声音随着身影的远去而渐渐消失在回廊尽头。上官紫燕握了握拳,一双眼眸粲然生辉,她终于想到,自己此时有什么事需要去做了。
这次上官紫燕学得聪明,没有乱闯一气,而是抓住个路过的家仆,问清二少爷生前的住处所在,才来到白清云的房间。许是她多管闲事,但小碧白天的泪水使上官紫燕对她充满怜悯,不忍见她这样执著下去,她决定去劝阻小碧。
房中昏黄的灯光映出一道晃动的纤细身影,格外孤寂且落寞。紫燕想了想,并未敲门,直接推门而入。果然,小碧正弯身整理着看似已有许久不曾睡过的床铺,听到门的声响,她也不转头,手上依旧不停忙碌着。
“小碧,停手吧。”上官紫燕走到她身旁站定,轻声劝道。
小碧仿佛没听到似的,面无表情地卖力抚着床单上根本不存在的褶皱,始终不看上官紫燕一眼。事实上,从染病以后,白清云一直住在别苑,这里又何尝有清理的必要?
上官紫燕抓住小碧的胳膊,扬高了声音再次开口:“小碧,够了,别再折磨自己!”
小碧用力挣扎,但毕竟敌不过习过武的上官紫燕,她几近疯狂地反抗片刻,缓缓安静下来。一行清泪贴着面颊滑落,她乏力地跪坐在地上,目光中不见一丝光亮。
“小碧,你家少爷定也不愿见你为他这副模样,你想让他连走都不安心吗?”上官紫燕蹲下身,与小碧平视。
“二少爷……”小碧轻启双唇,失神地喃喃念道。忽然,她像是想起什么,扑通一声跪在紫燕面前,连连磕起头来。
上官紫燕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忙摆手道:“你这是做什么?有事好好说。”
“上官姑娘,求您带小碧出庄一趟,我想再去别苑二少爷死前的房间看看,为他收拾一下东西明天送行。但白管家已吩咐过,今晚不让我出门,门房必定会严加阻拦,但您不同,您是大少爷的贵客,他们不会为难于您。”
望着泣不成声的小碧,上官紫燕心中瞬间柔软,她无法对小碧可怜的哀求视而不见。她咬牙道:“好,我答应你便是,你稍作准备,我们这就前往别苑。”
尽管答应得痛快,上官紫燕还是不敢大摇大摆带着小碧走出名医山庄。听小碧说山庄后门晚上一般只会有一人值班看守,比较容易进出,她询问了小碧后门所在,趁着夜色,悄悄避开庄内其他人,来到后门附近。
上官紫燕远远便看到一扇一人多宽的木门,门边有个值夜用的小屋,透过屋里的灯光,可以清楚地看到有个家仆正对门而坐,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上官紫燕有些迟疑地停下脚步,她思索着究竟是躲开看门人偷偷带小碧出去,还是明目张胆地寻个借口走出庄去。
忽而,她肩头被人一拍,惊得她不由得轻呼出声。
“别怕,是我。”上官紫燕的嘴被一双大手捂住,身后传来青翊熟悉的声音。
待青翊放开她,上官紫燕才愤然嗔怪:“你想吓死人是不是?”
青翊含笑望着她,唇边挂着一抹气定神闲的笑:“不知我们的女神捕何时也学人家做起贼了?”
“你才是贼,我只是要出庄办些事情。”
青翊狭长的眉眼向小碧处一瞟,脸上笑意更深,径直问道:“可是要去别苑?”
“你怎知晓?”
“凭小燕子你那冲动的头脑能思索出的事,无非就是那几桩罢了,一猜便中。”
听青翊口气充满笃定,上官紫燕越发气愤难平,挥挥手道:“既然如此,就无须同你多耽搁时间,我们先走了。”
上官紫燕才迈开步子,便被青翊拉住,他戏谑的声音再度传来:“小燕子,你可想好要怎样出门去?此到别苑,起码几里路程,你们可有备好马匹?难道打算用两条腿走去不成?”
闻言,上官紫燕的动作倏然凝在半空。她转头看向青翊,眨眨眼露出恍然的神情。而青翊的脸上分明就写着:我早知道你没想过。
上官紫燕不禁有些泄气地看了看小碧:“现在去找马也太晚了,如果走到别苑,也要天亮了,如何是好?”
“若我说,我能帮你们呢?”青翊不急不缓道。
“你能有什么办法?”
“你们先骗过守门人出去等,我去弄两匹马便来。”
上官紫燕怀疑地瞪着他:“你怎会这般好心?”
“当然……”青翊顿了顿,“当然不会,我有条件,要和你们同往。”
上官紫燕略一思索,觉得青翊跟着亦不是件坏事,便应了下来。她们轻易便引开守门人出了山庄。不一会儿,一声清亮的长鸣响起,随后,青翊端坐于一匹马上,手中还牵着另一匹马,从围墙另一边绕了出来。
“你从哪里找的马?既不是我们骑来的马,也并非从山庄内出来。”
“我总不好私自借用了庄里的马,还从大门牵出招摇吧。”
一旁的小碧也语带疑惑地轻声道:“我似乎没见过庄内有这样的马。”
“想必是不常用到的马。”青翊避重就轻地一语带过,“你们到底走不走?还是要继续站在此处,同我讨论马的来历?”
“走,立即出发。”
上官紫燕说着翻身上马,又拉了小碧上来,三人的身影飞快消失在月色之中。
三人将马拴在别苑外,青翊提议为免节外生枝还是避开其他人,悄然潜入为好。好在此时月上中天,大部分人都已歇息,又因别苑特殊的格局构建,使得三人一路行至白清云房门口,倒也顺利。
青翊在门外拦下上官紫燕和小碧,压低声音问:“今晚可饮过庄内的预防药剂?”
上官紫燕点点头,望向小碧时,想起早些时候两个丫鬟的对话,又轻摇了摇头:“小碧好像未喝。”
“无妨,若我猜得不错,此举也并非必要。”青翊似自语般说道,但也未加解释,“但小碧你还是去房内,在香炉中点上这个。”
青翊说着,自衣袖中取出一截碧色似木条状的东西交给小碧。小碧拿在手中,露出疑惑的表情:“这是……”
“青木。”青翊答话时,目光一直定定落在小碧脸上,似在寻找什么。一旁的上官紫燕却已奇道:“白师兄不是说,除接近病疫之人本身要饮下苏合香丸药剂外,还要在患病人房内燃上青木熏蒸,配合防止染病吗?为何小碧侍候白清云多日,却不曾见过青木?难道还另有人做此事?”
“小碧,二少爷在别苑养病时,除了你还有谁在照料?”
“因为大少爷忙着看顾各镇陆续送来的病人,很少来这里,二少爷的诊治基本都是何小姐在做,我帮忙服侍打扫。”小碧想了想,又补充道,“别苑有专人每日负责送药,但都是将药放在门口,我再伺候二少爷服下。”
“那便奇怪了,即使小碧不知要燃香,何姑娘作为行医者,也会忘记如此重要的预防过程不成?”上官紫燕显得满面不解。
“许是何小姐曾点过,我没注意,抑或忘了吧。”小碧说完,不等他人阻拦,已转身进了屋内,很快便将青木燃起。一丝若有似无的清雅香气顿时飘散开来,沁人心脾。
“莫要随便碰房内的东西。”青翊谨慎地叮嘱。
上官紫燕应了一声,站在原地不敢乱动,小碧却径自来到床榻边,出神地凝视着每一处,仿佛二少爷还在这里一般。
作为临时居所,屋子里陈设很简单。青翊负手在屋内缓缓踱起步来。借着窗外皎洁的月色,他的视线从桌案之上移到床榻,最后在门边的角落停下。他自怀中取出一方白布垫在手心,蹲下身拾起什么,又走到小碧面前。
“小碧,你看这可是你家二少爷的东西?”
小碧端详着,上官紫燕也好奇地凑上前,只见青翊手中拿着一个彩纹的香囊。上面刺绣的两只鸳鸯,针脚精致,栩栩如生,一看便可知从手工到材质皆是上品。
“至少我从未在二少爷配饰中见过此物。”
“分明就是姑娘家用的东西,白清云既没定亲,这香囊看起来又非丫鬟所有,平日也无其他人前来病房,可能是何姑娘来时,不小心遗落的吧。”上官紫燕猜测道。
青翊眉宇间闪过一抹深思,随即将香囊包裹严实收入袖中:“小燕子你所言有理,我暂且收着,等见到何姑娘问问看,若是她的东西便交还与她。”
忽而一阵晚风吹过,半掩的房门被轻轻吹开,晃动了几下,发出吱吱的声响。上官紫燕被风吹得瑟缩一下,白天所见白清云那副可怖的模样和狰狞的脸孔似乎又浮现在她眼前。不管怎样,这屋中总是死过人,且死状如此凄惨,让上官紫燕顿感浑身不自在。
她望了望外面的天色道:“此处看也看过了,我们还是早些回去为好,以免待久了被发现。”
小碧却动也未动,兀自站在床边怔忡,只轻声说道:“上官姑娘与青翊公子先回吧,我想再多待一会儿,自己一个人静静。”
“那怎么行……”
上官紫燕刚要阻止,青翊上前拉住她,向她摇摇头:“你可看到小碧的目光?那坚毅即便是你再劝想来也无用。”
上官紫燕无奈轻叹,明白青翊言之有理,若小碧执意留下,他们也不能强拉了她走。她不安地交代:“我们在外面留一匹马给你,你返回山庄时,自己多加小心。”
“小碧你回到庄里之后,还从后门进去,马放在外面便可,它自会找路回去。”青翊道。
见小碧一一应下,上官紫燕才不放心地三步一回头,跟着青翊离开了。最后一眼回望,洒落屋内的月光将小碧的身影投射在地面之上,拖曳得格外长,仿佛比这夜色更为清冷,比晚风更为寂寥。
茂密的青林中,层层的树木几乎遮住了月光,唯有几缕银色穿透碧叶的空隙,映照在地上。青林深处有一小块天然形成的空地,但被周围的树包裹得密不透风,若不仔细看,还真难以发现这处隐蔽之所。
一片静寂之中,竟隐隐传来痛苦的呻吟声,仿佛垂死前的喘息,一口气轻似一口。一道身影倒在泥土地上,不停地翻滚扭曲。借着清浅的月光,只见他双手紧扣住喉咙,用力得指尖泛白,十指的指甲几乎全嵌进脖颈的肉里,脖间已是一片血肉模糊。一张惨白的脸上青筋突起,睁大的眼中闪动着不敢置信的目光,直勾勾地瞪着漠然立于一旁看着这一幕的人。
像是终难以敌过又一波的折磨,他张着嘴猛吸几口气,唇间随之溢出一丝血迹,眼中的光亮逐渐黯淡下去,脸一歪,双手也无力地垂在了两旁,似一盏燃尽的油灯,流逝了最后一点生命力。
一直屏住呼吸观看之人这才动了动身形,面无表情的神色也有了一抹变化。他蹲下身,扶正那人的头,探了探鼻息,缓缓伸手为他合上了依旧圆睁的眼眸,掸掉他身上的泥土,双手合十道:“别怪我,怨只怨你不该如此执著,逼得太紧。”
他说话时,身后的树丛摇动,树枝似挥舞着臂膀的鬼魅。一团黑影在他不注意时一闪而过,快得令人来不及捕捉。
离开别苑,凝重的空气似乎缓和了许多,连晚风拂过面颊也因环境的改变而倍感舒服。夏夜特有的清凉中,浮动着两旁草木的芬芳,两人一骑,缓缓走在回名医山庄的道路之上。月似霜华,勾勒出柔和的剪影。
但上官紫燕的表情,却全然不似享受这份舒适。她僵硬着脊背,努力在马上与身后的青翊保持些微的距离,脸上则一副气鼓鼓的愠怒之色。先前出了别苑,她便后悔了,她与小碧来时共骑一匹马,如今把马留给了小碧,就意味着她只能与青翊同乘。
发现这一点之后,上官紫燕死活不愿上马,后来青翊出言相激,等上官紫燕反应过来,人已然坐在青翊的马上。她一路和青翊赌气,既不开口,也不答他的话,但亦有气自己的成分。青翊说得对,她有时做事欠深思,总太过冲动。
“小燕子,明日我们去为白清云送行可好?”
青翊说话时,温热的气息痒痒地吹过上官紫燕的脖颈,让她面颊一热,有些不能集中精神,用了片刻才消化他所说的内容。
“你想去停尸处?”上官紫燕终于作答,之前青翊一直东拉西扯都没能使她开口,忽然说出这样的话来,让她颇感意外。
青翊却仿若在谈论天气般,云淡风轻继续道:“小燕子你也未见过如何焚烧尸首吧,你难道就不好奇?我们去看看如何?”
“你可还好?”上官紫燕白他一眼,仿佛在看个疯子,“那有什么可看?这种热闹你也想凑?白师兄已经够忙,莫再去给他添麻烦了。”
“你倒是很关心你的白师兄。”
青翊口气中带着几分吃味,不觉间握着缰绳的手收紧了几分,将上官紫燕更严实地禁锢在自己怀中。这般近的距离,使得二人几乎肌肤相贴,隔着夏衣凉薄的衣料,二人身上的体温渐渐融合为一体。看着上官紫燕不自在地动了动身子,随即脸越发红了起来,青翊唇边不禁牵起一抹满足的笑容。
“烧死人是并无可看,但如若是活人呢?”
“什么?”青翊接下去的话,成功地让上官紫燕震惊得忘记了此时两人间的暧昧姿态,飞快转头望向他,“你说白清云没死?那我们为何还等到天亮?该回庄问清停尸所在,立即赶去告知白师兄,总不能把个好端端的人就这样烧掉。”
“所以我说小燕子你做事欠考虑周详,我只是猜测,并不能确定,若贸然去了,事非所想,岂不让人空欢喜?况且,他们烧尸首必定会等天明之后,如果白清云假死,定事出有因,他们应会在今晚有所行动,我们若去早了,不是搅扰了好事?所以,明早再去也不迟。”
“他们?”这次上官紫燕没有忽略青翊话中的重点,“你的意思是,有人在帮助白清云?”
“你可知我为何怀疑白清云假死?”青翊不答反问。见上官紫燕摇头,他接着解释道:“疫病之人周身生疮溃烂,你今日也见到了,因此死前必受煎熬,死状痛苦。”
“白清云不正是如此吗?”
“小燕子,若要看究竟,需处处细留心,你可有注意过他的双手?”
上官紫燕露出疑惑的神情:“手?有何不对?”
“若死前经历过病痛折磨,定会有挣扎的痕迹,因过度用力而双拳紧握,但白清云的尸首被抬出时,双手却呈自然平伸状,且脸上亦无痛楚之色。”
“在那种境况之下,你竟还能看得仔细。”上官紫燕由衷感叹。白天她见白清云恐怖的样貌便已心惊,哪还有勇气再去端详?“可白清云如非死于疫病,师兄又怎会看不出?”
“书中曾记载,民间有奇草,名为鼠疫草,服下后与疫症看上去无异,只是生疮处不会如疫病痛痒难耐,且并不致命,敷以草药,几日便可痊愈。小碧方才言及,白清远多数时间在病人处忙碌,无暇细顾白清云,有失察之处也不足为奇。”
“但不是还有何姑娘在吗?她即便医术不如师兄,也不至看不出病结所在。”
青翊笑得莫测:“因此我说,有人在帮白清云。”
“你是说……”上官紫燕恍然有所悟,“可我还是不明白,何姑娘为什么要这样做?”
“佛曰,不可说。”青翊以手抵住她樱唇,摇头道。
上官紫燕一把扯下他的手,不依追问:“你一定知晓,对不对?还卖什么关子?”
“我只提示你,与我们拾到的香囊有关,其余的小燕子你自己去想。”青翊说罢,便转了话题,饶有兴味地挑眉问道,“小燕子,你还要握住我的手到几时?我虽不介意吃些亏,但你再不放手,我可会误以为你对我有意了。”
上官紫燕闻言脸一红,迅速放开青翊的大手:“哼,不告诉我,我还不稀罕,咱们走着瞧!”说完,便重又扭头向前,不再看青翊,似乎确实认真思索起何婉秋之事。
两人谁也没再开口,不知不觉间,名医山庄已近在眼前。
第二日上官紫燕起个大早,抑或说,她夜晚回来,便始终辗转难以熟睡。她迫不及待地找到青翊,又敲开上官凛的房门,说明了昨晚她和青翊的猜测之后,上官凛也是大为诧异。三人忙与即将赶往停尸所在的小碧等人会合,提出共同前往。因他们是白清远的客人,其他人便并未多问。上官紫燕见小碧平安归来,且神色无异,似乎比昨晚平静了许多,也稍稍放下心来。
郊外的青林距别苑不远,白家的暂时住所就在青林的边缘。一个简单的院落,几栋房屋依次而建。白清远已准备完毕,等候众人到来,看似是随时便要出发去焚烧尸首处为白清云送行。他清隽的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从眼底的深黑不难看出,他定是一夜未眠。
见上官紫燕三人到来,白清远略显意外,他起身快步迎上前问道:“紫燕,你们怎来此处了?”
“师兄……”上官紫燕端详着一夜之间仿佛憔悴许多的白清远,心中有些不忍,但又想到青翊推测白清云未死,才感到欣慰些许。
“白公子,可是要去烧掉尸首?”青翊从旁询问,说话间,目光随即在屋内人中巡视起来。
白清远神情一黯,沉重地点点头:“死于疫病之人,尸首不宜停放太久,以免邪气扩散,感染更多人。”
上官紫燕焦急地暗中扯了扯青翊的衣袖,示意他说重点,但青翊并不忙于言及白清云一事,而是停顿片刻,收回视线道:“怎不见何姑娘?”
经青翊一问,白清远也才意识到何婉秋不在场,只是他心事重重,无暇顾及。他唤过白管家:“可曾见过婉秋?”
“今日尚未见过何小姐。”
“差人去房中请一趟,看是否有什么事耽搁了。”白清远吩咐罢,又望向青翊,“青翊公子怎会忽然问起婉秋?”
青翊牵唇一笑,从怀中取出白帕,打开在白清远面前:“昨日我与紫燕拾到一精致香囊,想求证是不是何姑娘之物,以便尽早物归原主。”他言谈中,刻意隐瞒了香囊在白清云病房中找到的事实。
白清远上前望了一眼,回忆道:“似乎曾在婉秋处见过此物,但许久不曾见她佩带,有些不能确定,等婉秋来了再问问她即可。”
他话音刚落,被白管家差走的一名丫鬟快步入内,朝白管家低语了几句。白管家面露惊异之色,忙向白清远行礼禀报:“大少爷,何小姐不在房内,且被褥整齐,未见有就寝过的样子。”
“会不会在院子里其他地方?”上官紫燕问。
“我马上派人去找。”
白管家应承罢,利索地挑了几名家仆,四下寻何婉秋的踪影。院落并不大,很快几人便纷纷返回,但结果依旧一无所获。
“那白清云呢?他尸首何在?”上官紫燕忽然忆及青翊之前一番话语,急问道。
上官紫燕突如其来一问,使得白清远倍感疑惑:“紫燕,你怎会这样问?清云的尸首自是在院外的停尸房,但眼下不是处理尸首的时候,还是先找到婉秋的人要紧。”
“不是,师兄……”上官紫燕愈是急,愈不知该从何向白清远解释,只能跺脚道,“哎呀,总之师兄你先派人去看看清云的尸首是否还在,再去寻何姑娘不迟。”
白清远虽不解,但还是依上官紫燕所言,差了个家仆去院子外不远处的停尸房查看。家仆带回的结果是,尸首仍完好地躺在棺椁中。上官紫燕一怔,不由得看向一旁的青翊,但见青翊亦陷入了沉思。
“不管怎样,焚烧尸首暂且往后搁置,白管家,多叫些人手到附近去找找婉秋。”白清远顾不上深究上官紫燕方才的用意,只命令道。
“我们也来帮忙。”上官紫燕自告奋勇。
“你们对青林不熟悉,怕是……”
“无妨,我们三人一起,不会有何问题。”青翊打断白清远,解除了他的顾虑,“再说,多几个人手也能快一些。”
“也罢,切记不要走太远,不管找到与否,中午前定要返回。”
白清远叮嘱完毕,众人才纷纷离开,去寻找何婉秋。
出了白家的院落不久,大家便在树林里分散开来。郊外这片树林很大,一眼望去看不到尽头。正值盛夏,树木郁郁葱葱、遮天蔽日。走入林中,顿觉一股清凉,隔绝了外面的酷暑,亦使得空气格外洁净怡人。难怪白家选此作为传染病症的善后之所,大片的绿色,多少能吸去病疫之邪气,使它不致扩散得更广。
绕至一棵大树后,上官紫燕四下环视,确定只剩她与上官凛、青翊三人,其余人皆已走远,听不到自己的声音,才拉住走在身前的青翊衣襟,道出盘桓在心底良久的问题。
“你不是说,若白清云未死,他与何婉秋昨晚会有所行动?为何现在白清云还好好躺于棺中,独何婉秋不见了?”
“这一点我也尚未想通,莫非我推测有差池?”
青翊说话间,人已穿过一排高大的树木,眼前豁然开朗,露出一方空地。他的话尾戛然而止,脚步猛然停下,紧跟在后的上官紫燕驻足不及,硬生生撞上他的脊背。
“怎么忽然不走了?要停下好歹也说一声。”上官紫燕不满地向他抱怨。
青翊的声音缓缓飘来,含混着几分异样的复杂,“小燕子,现在至少有一点可以确定,那就是,昨晚确实发生了什么……”
“何意?”
青翊语焉不详的话使上官紫燕感到困惑。但青翊颀长的身形又完全遮住了上官紫燕的视线,让她无法知晓青翊为何有此说辞。她索性侧身跨出一步,好奇地循着青翊的视线往前望过去,只一眼,便惊愕地瞪大了眼眸,呆立在原地。
空地旁一人粗的大树旁,何婉秋背倚树干席地而坐,衣衫虽还算得整齐,却沾染着一块块泥土,肩头处还隐约可见点点血迹。相比之下,她的发已凌乱不堪,原本端正的发髻此时歪歪斜斜地垂向一边,发钗亦有几支散落在地上。贴在脸颊边的发丝,混合着泥土和刺目的血,看上去惨不忍睹。而被黑发遮盖的面庞,苍白如纸,不见一丝血色。她紧闭双眼,呈青灰色的唇微张,似还有千言万语来不及说出口。
“这不是何姑娘吗?”一直走在上官紫燕和青翊身后的上官凛,也赶到近前。
上官紫燕屏息看着青翊蹲下身去查看,小心翼翼问道:“她可还活着?”
青翊轻叹一声,微微摇头:“小燕子,我看你需要去叫人联络白清远了。”
“还是我去好了。”上官凛说罢转身而去。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上官紫燕凝视着何婉秋的尸首,似呓语般念道。
青翊也面露懊恼之色,一拳打在身旁的树干之上,落叶纷纷,偶有几片绿叶停留在何婉秋头上,残酷地彰显着它们的生命力。
收到消息后,白清远立即召回所有人,并在上官凛的引领下赶至。面对何婉秋的尸首,白清远似乎悲伤得已经有些麻木。虽然他从心底并不认可这门亲事,但何婉秋毕竟是父亲友人之女,他亦把她看做妹妹。接连失去两个如此贴近之人,让他都来不及去沉淀心中的痛楚。
青翊面色也颇为凝重,他走至白清远面前道:“尸首我们未动,白公子亦为行医者,还是由你亲自来指挥初步查验比较好。”
白清远点点头,在何婉秋尸首旁蹲下身,先查看了她裸露在外的肌肤,又卷起她衣袖、裤管看了看,最后,才抬起她的头,仔细看过后,命人将尸首平置于地上。
“单从目前看,后脑处可见多处硬物所击之伤,血迹皆是由此流出,身上暂未发现其他伤痕,但若要下结论,还需移尸至明亮处,周身详做验看方可。”
“白公子所言甚是。”青翊赞同道,“死亡时间大约推断为何时?”
白清远轻翻何婉秋的眼睑,又试探了肌肤的温度,以手按了按:“从尸首僵硬程度来看,应是昨夜丑时至寅时左右(丑时是一点到三点,以两点为正点;寅时是三点到五点,以四点为正点)。”
“若这样说来,何姑娘乃是被人所杀?”上官紫燕听完忍不住问。
“看来应尽早报给官府,让他们差人前来才是。”白清远道。
白管家面露难色:“大少爷,最近疫病盛行,衙门里早下了禁令,没有封锁镇子的道路已是不错,怕是他们不肯派人来此。”
“怎能这样?”上官紫燕愤愤不平,“为父母官者,竟胆小怕事,遇事只想自己,毫无爱民之心!白师兄莫愁,我们帮你一起处理,哥哥以前在安平县也破过不少案,现在又即将赴任刑部,定能助你一臂之力。”
“这……只怕麻烦了你们。”
上官凛温和道:“清远你无须客气,能帮上忙即好。”
“想必这处空地,便是何姑娘遇袭之所。”青翊的声音忽然传来,不知何时,他已在不大的空地上踱起步,四下查看起来。他的话成功引起了众人的注意,纷纷向他围拢。青翊在何婉秋曾背靠的大树不远处站定,指着另一棵树,示意道:“附近的几棵树上,皆有深浅不一的血迹。”
“这边也有。”
在青翊的提示之下,大家果然发现树干上分布着呈圆点形的血,但因林中光线幽暗,血迹又已干涸变成深色,与树皮之色越发接近,不仔细观察,几乎难以分辨。
“应为何姑娘后脑受打击时,血喷洒出,溅落在周围树上所致。”上官凛分析道。
上官紫燕疑惑地上下打量何婉秋尸首停靠的大树:“为何这棵树却没有?”
“因为尸首是被重击之后,才移至这棵树旁的。小燕子,你看看地上可有拖曳留下的血痕?”
上官紫燕依言蹲下身子寻找,片刻扬高声音唤着:“快看,泥土上有血,而且很多,一直延伸至那树下。”
青翊颔首解释:“那才是何姑娘原本所站之处,她突遭袭击倒地,凶手怕她未死,又连续击打她头部,因此她发丝散乱,发钗掉落了一地,待凶手确定她已死,便将她放到我们所见的地方。”
“但婉秋半夜站在树林中做什么?”白清远不解地开口问。
“许是与人有约。”青翊沉声说道。
“何人?是那人杀了婉秋?”
“不一定。不过,有一样东西,还希望白公子能应允我查验。”
“是何物?”
“令弟的尸首。”
“你是想开棺验尸?但疫病之死毕竟不同于寻常,还请青翊公子如实相告,清云可是与婉秋之死有关?不然为何你与紫燕皆提及他的尸首?但人已死,还能再活过来不成?”
“白公子不必担忧,令弟尸首有无异常查过便知,我验尸之时,你亦可在一旁见证。”青翊顿了顿,“只要做好防护,疫病不是问题。”
“也罢,就依你所言。”白清远一时也无更好办法,遂应了下来。
“那请白公子让人将何姑娘尸首也抬回院中,一并查验便是。”青翊略为思索,又补充道,“何姑娘死因既是击打,定会有凶器,还望另派些人四下查找。”
白清远把搜查凶器一事交与白管家,一行人抬着何婉秋的尸首,返回了林边的暂居院落。
验尸之事,事不宜迟,返回院里之后,白清远便着手开始安排所需物品。为方便查验,何婉秋的尸首则被置放在院外停尸房门口。因一些伤痕许会隐于表皮之下,要待些时辰方可显露出来,青翊同白清远商议之后,决定先查验白清云的尸首,稍后再仔细为何婉秋验尸。
消毒净手之后,几人又穿上防护用的白衫。除白清远与青翊,上官紫燕和上官凛也跟着一起进入停尸房。房中空气窒闷,却还感到阴冷,虽逢阳光明媚的夏日,也唯有几扇小窗的孔隙中透出几缕光亮,光线里依稀可见浮动着飞舞的微尘。白清远敞开门,这才有清新的空气在屋内流动开来,使得口鼻不致难受。
白清云的棺木静静放于正中的干草之上,已有家仆提前打开。四人小心地踏着稻草走到近前,白清云盖着白布的尸首便出现在眼前。
“小燕子,你可做好心理准备了?”青翊在棺旁站定,偏头向上官紫燕询问。上官紫燕因他的体贴心中一暖,知道青翊未忘记昨日她初见白清云模样时心绪的波动,担心她承受不了,才会有此一问。
“我没关系,若连这都怕,今后怎成为女神捕?”上官紫燕昂首挺胸答道。
青翊微微一哂,向站在另一侧的白清远点了点头,伸手缓缓揭开覆于尸首上的白布。上官紫燕还是忍不住悄然移开视线,但思及自己的信誓旦旦,又咬紧牙关,鼓起勇气凝神望去。一望之下,不禁惊疑地叫出声:“咦?他的神情好似与昨日略有不同。”她记得昨晚青翊明明说,白清云尸首之所以可疑,其一便是因为他面容太过平静。
上官凛端详罢,也开口道:“昨日在别苑门口匆匆一瞥,见他面容虽毒疮交错,但也算得安详,为何现在看上去却显得极为痛苦?”
“这便是奇怪之处。”青翊仿佛毫不感到意外,“若只因疫病而死,死前必因周身疮破痛痒难耐,而神情狰狞。可白清云刚死时,并无此症状,死后一晚,反倒露出这般痛苦之色,其中定有缘由。”
“清云身上好像还有新伤。”白清远指着尸首脖颈间,一道道血痕已凝成紫黑色。
青翊抬起白清云的手,示意众人看他的指甲:“指甲内存新的皮屑,指尖还有血迹,看来这伤痕是他自己抓挠所致,另外,观其指甲下部见青斑,现在可以确定,令弟确实服用过鼠疫草。”
“鼠疫草可会致命?”上官紫燕问。
“鼠疫草并非毒药,只会出现同疫病一样的症状造成假死,不致取人性命。”
“为何我听不懂你二人所言?”白清远插话问道,“鼠疫草为何物?观清云死状,更有些像中毒,可与此物有关?”
上官紫燕向白清远讲解了从青翊处听来的鼠疫草之事,此时青翊已取银针,探入尸首口中,“白公子家世代名医,虽熟读医典,但对于一些民间偏术之物不详也在情理之中,令弟是否中毒而亡,一试便知。”他说罢,拿出银针,只见细长的银针尖端,已泛出乌黑色。
“虽说为安全起见,死于疫病之人的尸首不会再做专门细致的查验,但我可以确定,昨日清云身上,未见这些症状。”白清远笃定道。
“也就是说,令弟中毒发生在抬至这里到今日之前。”
“若如你所言,清云应是昨日未死,是服了鼠疫草呈假死状,为什么眼下却中毒而亡?难道昨晚他自己服毒自尽?还是有人潜入此处杀了他?”
“抑或他曾走出去过。”青翊伸手脱下尸首上的布靴,以鞋底朝向众人。
“上面沾有泥土和树叶。”上官紫燕奇道,“这叶子倒与方才林中所见的很是相像。”
“清云曾去过青林?莫非与婉秋相约之人是他?那为何两人皆忽然死亡?”
“令弟死因在这里。”青翊指向白清云脖间一侧,“这细微的针孔周围呈现乌黑,若我猜得不错,便是下毒所在,至于其他问题,恐怕还要等再详验过何姑娘尸首,才能够知之更多。”
“好,我这就去命人准备。”
“还请白公子将这双靴收好,日后想必会有用处。”青翊又端详了白清云的靴子片刻,谨慎地交与了白清远。
因在青林中白清远已对何婉秋尸首做过初步查验,再验便简单很多。虽验尸不应避讳男女之别,但何婉秋毕竟身份为白清远的未婚妻,主要检验仍由白清远执掌,青翊从旁协助,上官紫燕依然负责做笔录,上官凛则等在了门外。
“褪去衣衫之后,除后背有几处红痕,并未发现身体上有其他伤。”何婉秋的衣裳已由上官紫燕脱下,小心地折叠在一边的桌案上,白清远查看后说明道。
青翊翻看着桌上的衣衫:“尸首背上的红痕与衣服磨损处一致,应为拖曳时所致。”
白清远点点头:“伤口主要还是集中在头部,后脑偏右处有一严重硬物撞打伤,周围亦分布五六个深浅不一的伤口。”
“从伤口位置看,为凶手从身后用他物击打没错。”青翊注视尸首头部的伤,又补充,“至于偏右侧,即是行凶人用右手打击的缘故。”
“方才白管家已返回,在林中寻到一块沾有血迹的石块,看起来便是打死婉秋的凶器。只需稍后详细测量便可得出结果。”
“如何能知何姑娘是被石头打死,而非她倒地后血染上去?”上官紫燕疑惑地问。
“以他物或拳、脚等物击打,依轻重伤口成色不一,伤痕色泽最重为紫黯微肿,次重为紫赤微肿,又其次为紫赤色,再次为青色,婉秋脑后伤口可见紫黯,四周肿起,若非力大无比之人行凶,无法以拳脚击出这等样貌。”白清远解释道。
青翊从旁道:“且伤口深重,呈现紫黑,可以肯定为当下身死。”
“那何姑娘是突然被人从后面袭击而死了?”上官紫燕了然颔首,“但这与白清云之死又有何关联?”
“恐怕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青翊显得若有所思。
“此话何意?”
“眼下还不宜说,我尚要再作考虑,小燕子,此处不是说话之所,我们还是先出去将检验结果告知上官大哥,再做商议定夺为好。”
郊外的院落入夜后更添了几分宁静,似乎一切喧嚣远去,除了晚风声与隐约的草木扑簌低语,其余均已入眠,怡然得透出难以言喻的祥和,丝毫嗅不出发生过命案的味道。
屋顶之上,青翊以双手垫于脑后,一动不动地仰面而躺,一双深邃的黑眸凝神望向繁星满天的夜空,弧线优美的唇紧抿作一道线,面色微沉。
忽而,脚下的瓦片传来轻声响动,他警惕地蹙起眉,片刻,又安心地舒展开来,依旧躺在原地未动,甚至连姿势都不曾变换,只开口问道:“小燕子,你也来了?”
“你怎知是我?”果然,上官紫燕俏皮的脸庞露出,随即见她小心踏着脚下的瓦片,走到青翊身旁。
青翊微微一笑:“听声音,你的轻功还需要勤加练习,否则日后若遇到危险,要怎样逃命自保?”
“我才不会逃!”上官紫燕不满地辩驳,“再说,你武功这么高,有你跟着,还有何可惧?”
“很高兴你如此信任我。”青翊顿了顿,忽敛去了笑意,“但小燕子,我也并非万能,也许有朝一日,会有保护不了你的时候,甚至会带给你更大的危险,到那时,你一定远远地离开。”
紫燕疑惑的目光在他清俊的脸上巡视,不明白他话中深意。但见青翊面容严肃,并无平日玩笑嬉闹的模样,她索性在他身边坐下来:“青翊,你到底是什么人?通缉犯?不然为何会有危险?”
“若我说是,你可会拿我去见官?”
上官紫燕摇摇头:“不知道。”
平心而论,虽青翊浑身散发出一股神秘感,但上官紫燕从不认为他是坏人,反而在一起时日久了,变得越发信赖他,所以她不愿做出这样的抉择,即便只是假设。
“小燕子,你这京城第一女神捕可不够格,还未当上,便已徇私枉法。”青翊戏谑笑道。
上官紫燕瞪他:“你尚未回答我的问题。”
“这里甚是清静宜人,如能就这般待上一辈子,倒也省却了所有烦恼。”青翊忽然答非所问道,旋即柔和地望向上官紫燕,“小燕子,你可愿同我一起?”
青翊的视线浅浅地随风拂过上官紫燕的面颊,在他眼眸中,她清晰地看到自己的身影闪动。他深沉的眸子有如一泓不可见底的幽深潭水,一对视便是沉沦,难以自拔。上官紫燕感到心中又如小鹿乱撞般跳起来,脑袋渐渐在他的注视下融化成一团糨糊,无法思考。
青翊低沉的笑声传来,才唤回上官紫燕的神志,再望去,他已恢复成平日的漫不经心:“小燕子,你莫不是想入非非了?还说对我无意,便是承认了也无妨。”
“你又戏弄我?世上怎有你这般恶劣之人?等到了京城,我第一件事就是亲手将你这个通缉犯关入大牢去!”发现自己又上了当,上官紫燕气恼地别过脸,赌气不看青翊。
青翊未接着她的话继续说下去,而是幽幽开口道:“小燕子,若有件事,你明知会很棘手,牵连甚广,且一不小心可能会连性命都丢掉,你会做是不做?”
“那要看此事究竟有多重要。”
“乃是不可推卸的责任。”青翊的声音中似乎夹杂着些许的无奈与苦涩。上官紫燕忍不住转头,但见他仍躺在那里,若有所思地望着星空,从他脸上的神情难以窥知他话中深意。
“既是自己必须要承担的责任,我当尽我所能。虽事事并不能尽如人意,但我不会选择逃避,但求无愧于心。”上官紫燕如实道出心中的想法。
“尽我所能吗?”青翊低声重复,仿佛细细品味着这几个字,“可小燕子,我不知是否真的有能力做好。”
“你不是一向自信满满吗?今日怎会突然这样说?”
“一直以来,我也以为自己所做之事总是对的,但在这次的命案中,我似是有些刚愎自用了,若不是我太过相信自己的想法,听你之言提前来青林报信,也许何婉秋和白清云就不会死,所以我一直在思索,这样的我,还有没有能力担起原本的责任。”
上官紫燕终于明白,青翊为没能及时阻止命案的发生而感到懊悔与自责,难怪早些时候讨论案情,他只寥寥几语带过。这般不再神采飞扬,甚至有些落寞的青翊,不知何故让她心里一痛,未及多想,安慰的话便已脱口而出。
“他们之死,你有何错?错的应是真正的凶手,你的本领毋庸置疑,我相信你定能把一切做得很好。有时间在这里胡思乱想,还不如尽早去抓住凶手。”
青翊被她说得一怔,继而牵唇露出释然的笑容。上官紫燕心直口快,思考问题的方式也简单直接,但她一番话,却如暖风吹入了心扉,不觉间便遣散了他所有的积郁。他翻身而起,眼中闪动着灼灼的光芒,如一只即将捕食猎物的鹰,敏锐而焕发出神采。
“你要去往何处?”上官紫燕仰头望他。
“如小燕子你所说,去捉凶手。”
“你已知道凶手是谁了?我也去。”上官紫燕一跃而起,显得跃跃欲试。
青翊神秘道:“不急,在此之前,我们还要去做些准备,明日真相大白时,才能让凶手无所遁形。”
“我们都需要干什么?”
“不是我们,你我需要分头行动。”
青翊说罢,悄声在上官紫燕耳边交代片刻,上官紫燕脸上神色一时间千变万化,从惊诧、不解,终停留在满面的坚定上,“放心,我一定完成任务。”
“你要小心,别被发现,我去寻些东西,天明时来我房中会合,再叫上上官大哥。”
上官紫燕了然地点头,足尖轻点,人已从屋顶上跃下,轻巧地落入院中。青翊向她洒脱地挥挥手,自己则转向另一边,衣袂一扬,几个起落间,也飘然消失了踪影。
第二日一早,白清远便授意白管家将所有人集中在院子主屋,本就不大的屋内瞬间被挤得满满当当。之前上官紫燕、青翊和上官凛找到他,说要揭晓出凶手是何人,虽他至现在亦未能全然明白,但还是依他们的意思做了安排。
“青翊公子,人已都在这里,是否可以开始说明真相了?”白清远询问道。
青翊点点头,“我们就依序先从令弟白清云之死说起。”
“清云究竟是如何死的?”
“其实,令弟的死因,昨日我们已查验得很是清楚,但尚缺少一关键证物,我昨夜重又返回青林,在发现何姑娘尸首的空地乱石旁的树叶下发现此物。”青翊说着,自袖中取出一纸包在众人面前打开,里面赫然躺着一枚细长的银针。若仔细看,可发现针端沾染着已干涸的暗红血迹,“依据针上血迹测量结果与昨日我们验尸记录,令弟脖颈针孔深浅大小与此银针均一致,现只需确定这银针是否有毒,便可知它是不是毒死白清云的凶器。”
“用融水法最为便捷。”白清远命人端来一碗清水,小心地用布隔着捏起银针,将沾血一端放入碗中,搅动片刻,血迹渐渐从针上脱落,将水染为微红。青翊取出另一枚干净的银针探入水中,待拿出时,他手中的银针已泛出乌黑。
上官紫燕问道:“看来这银针的确有毒,但若要以这等细小之物准确扎入脖颈取人性命,也绝非易事一桩,除非是使用暗器的高手。”
“不尽然。”青翊不急不缓答,“若是白清云熟识之人,在他毫无防备下,亦可轻而易举办到。”
白清远追问:“你是说,清云认识凶手?”
“怕是不止他一人认得。白清云以鼠疫草佯装疫病假死在先,又被约到青林毒杀在后,其中疑点有二。第一,他虽是装病,但有人每日皆会去观察他的病情,作为行医者,此人又怎会完全无察觉?第二,鼠疫草并非易取之物,施针用毒更需对草药熟识之人,试问,有几人能做到这一点?”
“青翊你曾提及与何姑娘有关,她既出身医药世家,想必于她来讲不难。”上官紫燕回忆道。
“你们怀疑婉秋杀了清云?”白清远似乎一时难以消化这样的事实,“但仅凭婉秋精通药理,理由不免有些牵强。”
青翊仿佛早料到他会有此一问,伸出两指示意道:“自然不够,但我还有两个证据。”他转向上官凛,“上官大哥,我请你找的人,可有带到?”
上官凛颔首,快步走到门外,不多时,便带了一人进来。那人满面不解,见屋内的情形显露紧张,走到白清远面前,双膝跪地,恭敬地行礼:“大少爷。”
“这不是我别苑的管事吗?”待看清来人,白清远面露诧异,“他怎到这儿来了?”
“是我叫他来的,因有事需向他求证。”青翊走到管事面前,“我来问你,别苑每日给各屋病人发放药品,可都是你在负责?”
管事不知自己做错了何事,一脸茫然,他战战兢兢望向白清远,白清远向他点头道:“莫担心,青翊公子问你话,你尽管如实回答。”
“是小人负责,我把山庄带来的药品统一计数,然后安排人分配下去。”
“二少爷去世那日,药品数额可有富余?”
管事略一思索:“并无,我记得数目刚好。”
“好了,你可以下去了。”青翊问毕,向众人解释道,“当日我便觉奇怪,药品皆为前一晚准备好,拿去时又怎会无白清云死后余下的那一份?除非备药之人提前知晓白清云会在第二日假死,不再需要送药去。”
“山庄备药确是婉秋在做。”白清远低语。
见白清远还有些怀疑,青翊又继续补充:“另外我从小碧处得知,何姑娘进入白清云病房之时,从未燃过青木熏蒸,若非她根本没有行医者的警戒之心,又说明了什么?”
“你的意思是,婉秋从一开始便知清云得的并非疫病。”这次白清远口气笃定了许多。
“此事可以找小碧求证,是不是,小碧?”青翊的话却未得到回应。他在人群中搜寻着小碧的身影,复又唤道:“小碧?”
小碧目光出神,不知在想着什么,见大家视线都落在自己身上,才眨眨眼反问:“公子方才说什么?”
青翊又把问题重复一遍,小碧方点头道:“没错。”
“如此说来,婉秋一直暗中帮助清云装病,甚至假死,但他们为何要这样做?青翊公子怎又说是婉秋杀了清云?”
“我想这一切,应都是何姑娘的主意,为的就是杀了白清云。”青翊语中带出些微沉重,“因为她急于隐藏起一些事情,那便是她与白清云之间的感情牵连。”
“你说婉秋与清云有情?”白清远震惊道。
“恐怕深陷其中的,只有令弟一人,否则不会招致杀身之祸。”
“我想起来了,在清云假死前一晚,我曾在山庄内见到过何姑娘与一人拉扯争执,我上前想要询问,那人便跑掉了,现在想来,当晚之人和清云身形极为相似。”上官紫燕插话道。
“此物亦可证明。”众人见青翊取出似曾相识的香囊,“这是白清云病房中发现的,通常女子不会将这等物品随意赠与男人。我查验过里面填充的并非苏合香与艾草,可见不是何姑娘送给白清云防病所用,而是在疫病传播前便已相赠,白清云又贴身妥善保存,从山庄一直带到了别苑。”
“从时间上看,我们不妨如此猜测,白清云爱上何姑娘,亦因何姑娘某种言行误认为她同样喜欢自己。何姑娘不知为何不敢张扬,怕其他人知道,眼见疫病流行心生一计,安抚白清云用鼠疫草假死,并承诺与他借机离开。小燕子所见那晚,许是白清云等待不及,偷偷来找何姑娘,何姑娘见无法再拖,遂授意他第二日假死,并约好夜晚溜出来,两人在青林见面。白清云不疑有他,依计欣然赴约,被何姑娘用毒针杀死。”
“青翊公子的解释听来合理,可婉秋又为何也死于青林之中?”
“因为杀了何姑娘的,另有其人。”青翊再次缓缓将目光投向人群之中,“小碧,我说得可对?”
小碧下意识地点点头,待明白过来青翊所指为何,又慌忙摇了摇头:“公子若问二少爷之事,我尚能知晓一二,但杀了何小姐的是何人,小碧哪会知道?”
“那好,就问问你家二少爷的事情,他与何姑娘私下有情,你可知?他装病假死,你又可知?”
“我也是方才听公子提及,才明白。”
“你跟随在白清云身旁服侍,他与何姑娘暗中多次会面,你丝毫未曾察觉?”
小碧平静道:“小碧即便再接近二少爷,他为主,我为仆,这其中分明的道理我尚能分辨,二少爷不愿小碧知道的事,小碧绝不会多问一句。”
“你是可以不过问,但你仍可用眼睛来看,用头脑猜想。”青翊的目光定然落在小碧身上,“更何况,你对白清云是否真的只存主仆之情,你自己心中再清楚不过。”
“小碧未懂公子此话何意。”
“我曾听庄内丫鬟们言及,小碧你侍候二少爷清云多年,他待你不薄,你亦对他暗生情愫,如清云未死,日后许会收了你做个妾。”上官紫燕托出那日听到丫鬟们议论的内容。
“那都是她们私自在背后胡编乱造,子虚乌有之事,怎可相信?我对二少爷从未存过非分之想。”
青翊缓缓道:“所谓无风不起浪,我见你曾哀求白公子去探望白清云,白清云死时,又哀恸不已,特意去别苑帮他打扫道别,个中情意,不像作假所能装出,我信你对于白清云假死一事,起先并不知情。”
久未开口的白清远疑惑问道:“青翊公子何故用‘起先’二字?”
“因为我前日白天已发现令弟尸首有些奇怪,遂准备再返回别苑详查有无依据,却遇上上官紫燕和小碧也要到别苑去。”
“原来你那晚与我们在后门碰上并非巧合,而是正想出门。”上官紫燕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不错,当晚你我二人陪小碧一同去了别苑,在进屋前,我以青木试探小碧,为的是证实白清云并没染上疫病,但同时小碧亦从中看出了端倪,她既早知何姑娘与白清云之事,自然比我们先想到定是何姑娘从中做了手脚,于是,她以何姑娘燃过青木,许是自己忘记了的说法来搪塞我们,在支走我们后,只身赶到青林。”
“那她为何不救清云?”上官紫燕又问。
“观白清云死状,毒发时间应甚快,无法相救,想必小碧赶到之时已来不及,所以,她愤怒下杀了何姑娘。”
见所有人视线皆落在小碧身上,小碧依旧面露从容,向前一步从人群中走出,昂首而问:“公子何以独怀疑我一人?不知可有何依据?”
“很简单,因小碧你在杀人的过程中做了多余的事,只需仔细思考,便不难划定凶手的范围。”青翊顿了顿,继续说道,“何姑娘后脑伤口不止一处,其实凶手在砸第一下时,就足以致命,但在她倒地之后,凶手又以石块反复敲击,恐她不死,若是以男人之力,根本无须如此大费周章,可见凶手对自己力量并无自信,应不是身体强壮之人。还有一个很重要的环节,亦暴露了你,还请白公子取出昨日保管的令弟脚上所穿布靴,给大家观看。”
白清远忙命人拿来白清云尸首上的靴子,青翊上前示意:“我想何姑娘杀死白清云之后,本意也是想办法将尸首神不知鬼不觉地运回停尸房。白公子曾言及,死于疫病之人的尸首在焚烧前,不会再详细查验,且因疫病传染性甚强,停尸房并无专人看守,她认为此举不会被发现,伪装成白清云死于疫病即可。但她没想到,自己会被赶到的小碧所杀,自然没有完成此事。而小碧你出于对白清云的衷心保护,即便是最后也不愿他被牵连进命案中,所以为了他与何姑娘的尸首不在同一处被发现,你用骑来的马把尸首运回了院外的停尸房,但你力气尚且不足,在将尸首拖上马时,白清云足尖在地上蹭过,靴子前端留下了新的磨损痕迹,这也让我可以确定,凶手便是你。”
“公子说得不错,可这所有均为臆测,不是吗?”小碧面无表情,难以知晓她此时心中所想。
“那么小碧,我来问你,你昨夜又去了何处?”
“当然是在房中睡觉。”
“你说谎,你偷牵了马回了山庄!”上官紫燕出声斥道,气势十足,“小碧,你可认得这个?”
小碧见上官紫燕自后面取出一个碎花蓝布的包裹,倏然变了脸色:“这,这怎么可能?我明明……”
“你明明就拿到郊外烧掉了,对不对?但我在你下马之前,趁你不注意,已于路上掉换了你放在马背上的包袱,当时你心慌意乱,根本未看详细就匆忙烧毁了。”上官紫燕显出些许得意,“幸亏我动作快,来得及回房去取个相似的包裹,再追上你,才得以保留下证据。”
“小燕子,这次你立了大功一桩,还不快将包裹打开来,给大家看看?”青翊提醒她。
上官紫燕手一抖,包袱便散落开,里面的东西掉了一地,正是小碧前日所穿衣物。上官紫燕向青翊笑道:“同你所说一样,她衣衫上沾有血迹,鞋底留有青林中的泥土和树叶。”
“若小碧你还觉不足,我这里还有一物也可作证。”青翊说罢,拿出一环佩,“我从那晚你所骑马的马鞍缝隙间发现了这个,如果我没记错,当天早上抬出白清云尸首时,它还挂在白清云腰带上,何以经过一晚,自己飞去了马鞍之上?想必小碧你会有合理的解释。”
小碧再也无法维持方才的镇定自若,她双腿一软,跌坐于地上,似失了魂魄般喃喃自语。直到有家仆上前去拉扯她,欲将她拿下,她突然间剧烈挣扎起来,双目泛红,迸出疯狂的火花,高声叫喊着:“是何婉秋,都是那个女人的错!她身为大少爷的未婚妻,又耐不住寂寞,水性杨花勾引二少爷!二少爷为什么当初不听我的劝,白白丢了性命?只有我能为二少爷报仇!只有我……”
直到被拉出门,小碧歇斯底里的叫喊声仍隐隐传来。白清远深深叹一口气,语带沉痛道:“都是我平日忽略了婉秋的感受,也对清云不够关心,才会使得事情走到今日这般田地。”
“白公子,你无须自责,所谓善恶自由心生,每个人都理应为自己的选择承担下后果,这便是他们所选的路。”
青翊卓然而立,俊逸的脸上透出一抹威严之色。上官紫燕偷偷看他,不禁回想起他在屋顶上的一番话语。她总觉得,青翊这句话中,不仅指的是眼前事,更似乎别有一层深意,让她没来由心里泛起隐隐不安。
夏日的暑热终于稍退,随之而来的便是凉爽宜人的天气,清风吹散了扰得人心中烦闷的蝉鸣。
小碧最终被白管家送去了官府,而在名医山庄停留了数日的上官紫燕等人也决定告别白清远,继续踏上进京之路。
依然是在山庄外的山门下,几人牵了马,一时间没人开口,唯有微风无声吹过。他们来时,便是在这里初遇白清远与何婉秋一行人,如今才不过几天,只剩白清远一人为他们送行。
“从此处去往京城,已不遥远,你们路上多加小心。”
“师兄,你自己也要多保重。”比起进京之路,上官紫燕更担心的其实是白清远。突然之间接连失去重要的亲人和朋友,这种哀伤,必定不是一两日便能消散。
白清远双眸温柔地凝视着上官紫燕:“你若觉得师兄一人孤单,不如留下来陪我可好?”
上官紫燕一愣,转而看向一旁的上官凛和青翊。尽管她同情师兄,但先不谈自己还要陪哥哥上京赴任,她总觉得青翊此次进京城是要去做什么危险之事,好像一旦与他告别,也许便会永难再相见。一想到这种可能,她心中就空荡荡的,难受不已。
白清远将上官紫燕望着青翊的目光尽收眼底,他明白,当年他所错过的小师妹已不会属于他了。有些东西,未及时抓住,便再难回头。她身边有比他更好的人来守护,而上官紫燕对青翊,虽还未认清自己的内心,却也并非无情,因为喜欢,才变得在意。
“师兄同你开玩笑的,紫燕你不必当真。”白清远和颜悦色地笑,“现下疫病尚未完全祛除,即便你留在这里,也只能整日待在山庄,师兄无暇陪你,还不把你闷坏?你还是先去京城,等手上的事告一段落,我再去找你们。”
上官紫燕闻言双眸晶亮闪动:“师兄你真会来?说话可要算数。”
“一定,到时候紫燕你可要好生款待师兄我。”
上官紫燕用力点点头,上官凛也上前道:“等我上任之后,清远你来京城,定让我们一尽地主之谊。”
“上官大哥,在京为官不比寻常地方小县,仕途险恶,你要谨慎而行。”白清远抱拳叮嘱。
“多谢清远提醒,我明白。”
“至于青翊公子……”白清远转向青翊,意味深长道,“紫燕便拜托你多为照顾了,你若待她不好,下次再见我可不会客气。”
“不用你说我也会如此。”
“鬼才要他照顾!”
上官紫燕不满的辩驳无人理会,青翊气定神闲地与白清远对望,这一眼之中,两个男人似乎读懂了彼此的心意。但自己能否守住这份承诺,青翊却没有把握。当他再踏入那块泥沼之地,是否会有不得不舍弃自我的一天?
“日后若有机会,你我能坐下来,捧一壶清茶,谈天切磋一番,也不失为一件美事。”白清远清朗一笑。
“我在京城随时恭候。”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话别之后,三人转身上马,渐渐在白清远的视线之中愈行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