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平县近郊的小路上,陈二快步走着。他抬头看了看越来越黑的天色,今夜星月并不明朗,似被一丝阴云遮住,使得这四下无人的偏僻一隅的周围一切景物皆幽暗如鬼魅一般,仿佛随时会化作张着爪牙的鬼怪,向他扑来。
静夜无声,更加增添了陈二心中的恐惧。他不禁后悔不该为了在邻村多打上一圈牌,晚了几个时辰回家。他忍不住又张望了一下,心跳的声音有如擂鼓,慌乱且急躁。那立于暗夜中的一块块墓碑,让他意识到自己已经走到县郊的墓地。听闻最近这里闹鬼,早传言有人在此看到鬼影憧憧,还会闪现出若隐若现的蓝色鬼火,跟着人移动。老人们都说,那是死者的阴魂不散,在这里徘徊,纠缠生者。
陈二想到这,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只有鞋底敲打在路上发出的嗒嗒声,在这静谧的夜里回响。忽然一阵微风,夹带着阴冷向他袭来。陈二一阵瑟缩,警觉地回头张望,只见一团幽蓝色的火球,拖着闪光的尾巴在眼前跃动,东摇西荡、飘忽不定。
陈二发出一声凄厉且恐惧的惨叫,连滚带爬拼命向前跑,头也不敢回地向安平县内奔去。唯有那团幽蓝色的火光,依旧在漆黑的夜里,诡异地飘荡着。
第一卷红线之谜圆月的夜晚,没有一丝阴云,月光清亮如银,洒落在安平县的每一条青石小巷里。巷里只有打更的更夫经过,脚步声亦似乎显得小心翼翼,不忍踏碎这静谧的夜。
一道略显娇小的身影俯趴在屋顶,一袭黑衣包裹在身上,月光映出一张姣好的女子的面容。一头青丝,被和衣服同色的带子系于脑后,修长的柳眉下,一双灵动的眼眸格外清亮,此时正专注地盯着空无一人的街道,目光机警且敏锐。小巧红润的樱唇紧抿成一条线,透出她些许的紧张。白皙的皮肤宛若搪瓷一般,衬得五官更加漂亮。
忽然,她神色一凛,握紧手中的剑,蹙眉看着从一扇乌漆大门中匆匆而出的身影。她蓦地身形一扬,起身、轻点足尖、提剑出鞘,所有动作一气呵成,人已经如蜻蜓点水般落在那黑影面前。
“杀人犯,你往哪里跑!”少女清脆的声音呵斥道。待看清眼前人的面容,她方才还气势十足的神情露出些许的疑惑,不禁似自言自语地念道:“‘红线幽灵’竟会是个男人?”
“姑娘,我看你误会了。”低沉悦耳的男声响起。月光下,一张俊美的脸庞,面如朗星、器宇不凡,一袭月白色衣衫,和少女的黑衣相映生辉,令天空明亮的星月皆黯然失色。面对少女手中闪着寒光的长剑,那男子依旧从容淡定,唇边挂着一抹迷人的微笑。但少女却没忽视,在他白色长衫的衣角,沾染着一摊刺目的红,还未干涸的血迹看起来触目惊心。
少女被他漠视的态度微微激怒,厉声斥责道:“哪儿来的误会可言?我已在这里等你多时,你这个杀人凶手,休想狡辩,还不快快束手就擒!”说罢,她不容对方再开口,移动身形,长剑顺势送了出去,直指男人的胸前。
那男人颇无奈地一叹,不知从何处取出一柄折扇,看似轻轻一挥,少女却觉一股浑然之力袭来,不费吹灰之力便化解了她的攻势。少女眼中闪过一抹诧异,但随即升起不甘,稍一调整身姿,再次挥剑向那人刺去。男人也不还击,只是左躲右闪和她周旋,还不忘解释道:“我真的不是你口中的‘幽灵’,你几时见过幽灵有脚会走,还有气息的?”
“哼,我本就不相信有什么闹鬼一说,县里命案必是人为,你别想为自己脱罪!”少女正色道。
“随你怎么想。”男人像是无意和少女继续纠缠,一个翩然转身之后,向前翻腾而起,白衣飘动,凌空越过少女的头顶,“有时间在这里等凶手出现,不如尽早去查清案子,抓住真凶吧。”不等少女反应过来,那男子几个起落,身形已消失在街角。
少女望着他远去的方向,气恼地握了握拳,“‘红线幽灵’,我上官紫燕发誓,早晚会抓住你的,不管你是人是鬼!”说完,她又看了看半掩的乌漆大门,顾不得追赶那男子,转身推门走了进去。
这院子里静得出奇,仿佛没有一丝人迹。院子正中有一棵三人难以合抱的大树,此时正值夏季,繁茂的枝叶遮盖了半个院子,月光也无法透过浓密的枝叶。院子在摇动的幽暗树影下,渗出一股阴森寒冷的气息。
上官紫燕吸了吸鼻子,空气中隐隐飘荡的血腥味令她不安。她握紧剑,再往院子里走了几步,绕过那棵大树,一幅猩红色的画面跃至眼前。一个身形臃肿的中年女人半垂着头靠在树上,她肥胖的身体被无数红线紧勒起来,一圈圈缠绕着捆绑在大树上,其中的几根红线更是仿佛嵌入了她身上的肥肉中一般。上官紫燕深吸口气,从她的位置,无法看清这女人的整个面容,但死者唇边淌着的一抹鲜血映入眼帘,格外触目惊心。在死者的胸口,一把匕首没入得只剩下刀柄,狰狞的血不断顺着身体流下来,染红了周围的地面。
上官紫燕张大嘴,手里的剑掉在地上,发出一声轻响,这才唤回了她的神志。她飞快转身,朝着大门的方向奔去,很快便在夜色中消失了。
今夜的安平县并不太平,因为这一桩命案,再次掀起波澜。忙了一整夜之后,县令上官凛坐在花厅,轻轻按了按自己的额角,无奈地看着眼前站定的上官紫燕,缓缓开口说道:“紫燕,你什么时候才能如个普通人家女子一般,好好待在闺房里?”
“哥哥,我是在帮你抓凶手。”上官紫燕辩驳,“你在这安平县为官几年,从未断错过一桩案子,亦没留下任何无果之案,如今还有十日就要离开安平县,调往京城刑部任职,又怎能甘心让这命案遗留下来?你难道不想在走前查明真相?”
上官凛轻声一叹:“可你一个女子,整日舞枪弄棒终是不妥,我真担心,若长久下去,你嫁不出去,我怎样向死去的爹娘交代?我真后悔当初让你去跟隔壁村子的老人学武,搞得现在一点儿女孩子模样都没有,看你这打扮。”
说完,上官凛还不忘扫一眼上官紫燕一身还未来得及换下的夜行衣,表示不满。
“嫁人做什么?”上官紫燕不屑一哼,双目灼灼,“我要追随哥哥,和你一起查案缉凶,将来到了刑部,还要成为第一女神捕。”
上官凛摇了摇头,但眼中仍是难掩些许对这个唯一的妹妹的宠溺,他双手一摊,道:“估计也没有男人敢娶你,这下更好,县里的媒人一直被杀,我真担心若媒人都死了,你便更加嫁不出去。”
“那岂不正合我意?”
“说到案子,紫燕你为何会出现在赵媒婆家,还成为发现尸首的第一人?”上官凛正色问道。事关命案,他也不禁严肃起来。
上官紫燕头头是道分析起来:“这一系列命案,加上今天被杀的赵媒婆,已有三名被害者,我总结出几个共同点:首先是所谓的鬼火,每起案子发生的前一晚,都会有人在不远的郊外墓地看到隐约的幽蓝光在移动,所以才会有幽灵凶手的传言;第二是被害人皆是媒人。细数安平县内的媒人,不计算那些做小本营生的,知名的一共有五大媒婆,已死的是陈媒婆、刘媒婆,剩下就是赵、钱、齐三个媒婆。钱媒婆前日去了东村吃喜酒,至今还未回来。齐媒婆家里新近来了客人暂住,人多眼杂。因此就只剩下独居的赵媒婆,是最易被凶手瞄上的。听闻昨晚村人陈二夜间赶路,途径墓地又见鬼火,我自然先想到去赵媒婆家门口把守,只可惜还是去晚了。”
坐在椅上的上官凛闻言向前倾了倾身,关切地问道:“那你有何发现?”
“我有些许的预计失误,之前两起命案皆发生在夜里,就想当然地认为这次凶手也会晚上行动,只可惜我去的时候,只看到凶手离开,没能阻止案子的发生。”上官紫燕脸上露出一抹遗憾的神色。
“哦?那你可是看到了凶手?”上官凛追问。
上官紫燕略作沉吟,一张俊美的脸庞在她脑中闪现:“倒是看到可疑之人。”
“甚好,明日一早,我就请画师来,做好那人的画像贴于县城中,也好早日缉拿此人归案。”
“就按哥哥所说的办。”上官紫燕点头。
上官凛抬头向外望了望将亮未明的天色:“你也忙了一整夜未眠,先去小憩片刻,再来查案不迟。”
“哥哥你也是。”上官紫燕流露出对哥哥的关心,也叮嘱道。
安平县衙的大堂上一片静默,因为并未升堂,此时只有上官凛与上官紫燕坐在案前,凝神关注着画师的一举一动。
“好了。”画师放下笔,在上官紫燕的口述下,一张眉目俊朗出众的脸跃然纸上。
上官凛接过画纸端详着,道:“这人相貌生得倒也不错,既不像是鬼魅,更无杀人犯的凶煞之相。”
“哥哥,你这样说就未免以貌取人了,试问有哪个凶手会把‘我是杀人犯’写在脸上?”上官紫燕辩驳,“我昨日与他交过手,此人武功不凡。”
上官凛略露出几分诧异:“还要在你之上?”上官紫燕的武功得高人指点,已非很多人所能及,就连众多男子也从未有一人赢过她。如今听她这样说,上官凛不免感到有些意外。
上官紫燕略一迟疑,还是微微颔首,叮嘱道:“若是发现此人,哥哥派人缉拿时定要小心。”
上官凛还没来得及回答,脚步声传来,一名衙差快步走进来,向他行礼道:“启禀大人,有人在外求见,说是和‘红线幽灵’的命案有关。”
“哦?快请。”上官凛和上官紫燕互望一眼,上官紫燕起身走向一旁。按理说女子不可在这种场合抛头露面,但他们兄妹俩相依为命多年,许多繁复的规矩自然并不在意,更何况这里只是个人烟稀少的小县城,更加不会被那些繁文缛节所牵制。因此,上官紫燕时常会站在衙差之后旁听哥哥审案,自然,也帮了不少忙。
看着走进堂上的身穿白衣、怡然淡定的男子,上官紫燕双目圆睁,嗔怒道:“原来是你,正愁无处缉拿你,你这个杀人凶手竟敢自己送上门来!”说罢,就要移身上前。
“紫燕!”上官凛忙喝住妹妹,神情中也显露出几分诧异,复又端详着自己手中的画像比对着,眼中闪过一抹深思。此人虽说是妹妹口中的可疑之人,但看他举止自若,并无半点慌张之态,且气质中流露出几分与生俱来的富贵,无论怎样,也不像连环杀人的凶手。于是上官凛放下画像,静默地凝视眼前的白衣男子,等着他开口。
那男子看了上官紫燕一眼,唇畔扬起一抹意味深长的轻笑,随即转向上官凛,朝他施一礼,恢复正色地自我介绍道:“在下青翊。”
“青翊,你看看这画像之人,可是你?”上官凛说着,命一旁的画师将画纸递给青翊。
青翊接过来端详,低沉的笑声从他口中逸出,却仿佛毫不在意,“这画得比我还差了几分,不过也能看出模样了。”
“那你就是不否认了?”上官凛追问。
“我未承认什么。”
一旁的上官紫燕忍不住插话道:“你还想抵赖不成?我亲眼看见你从赵媒婆家走出来,之后就发现她死在家中。”她说完,又转向上官凛:“哥哥,既然疑犯已到,何不即刻升堂审讯?”
“我为协助破案前来,这就是安平县衙的待客之道?”青翊挑眉含笑反问。
“你分明是心中有鬼。”上官紫燕不屑地撇嘴说道。
青翊闻言,脸上的笑容渐渐隐没,他缓缓说道:“好,为了证明我的清白,我不惧升堂,请大人就依这位姑娘所言。”
见青翊本人这样说,上官凛便点了点头。
不一会儿,随着上官凛的惊堂木拍响,两侧几名官差已经在各自的位置站立好,上官紫燕则立于官差的最前面,警惕地盯着翩然站在堂中的青翊。外面一些闻讯赶来的百姓纷纷交头接耳地议论着。
“赵媒婆也死了?”其中一个声音问。
“是啊,而且听说又是被缠上红线。”
“和刘媒婆、陈媒婆死的时候一样。”说话的人瑟缩一下,面露些许的害怕,“当日刘媒婆尸首被发现时,脖子上不也绕着红线吗?陈媒婆则是被红线缠住了双手和双脚。”
“这次赵媒婆好像是全身都被红线缠紧。”另一人补充。
“你们听说了吗,赵媒婆死的前一晚,曾在墓地看到过鬼火的陈二现在还躺在床上,全身发热病得不轻,成日说胡话。”
“是被‘红线幽灵’缠上了吧,果然是鬼魂作祟!”说到这里,几人皆因惊恐而陷入沉默。
这些话语传入青翊耳中,他只是微微牵唇一笑,旋即恢复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使得上官紫燕再次气恼起来。她不停向上官凛眨眼,催促他快些开始审案,并口中斥道:“大胆青翊,公堂之上为何不跪?”
“这位姑娘,我并非罪犯,缘何要跪?”青翊含笑问道。
“你分明就是凶手,昨晚我亲眼所见。”
“哦?”青翊挑眉望向上官紫燕,“姑娘可是看到我刺死了赵媒婆?抑或是,见到我将她绑于树上?”
上官紫燕不屑一哼:“我昨晚见你从赵媒婆家走出时衣衫上染有血迹,你敢否认说那血不是赵媒婆的?别以为你换过衣服就能抵赖。”此时青翊穿着一袭干净白衫,换掉昨日沾了血的白衣。
“姑娘若是说这个,我也带来了。”青翊说罢,拿出他随身携带的布包,交由官差递给上官凛。上官凛摊开在面前,布包里是一件和青翊身上所穿并无太大分别的白衫,只是在衣角处,一片干涸的血迹触目惊心。青翊继续开口,缓缓说道:“确如这位姑娘所说,此乃昨晚死者赵媒婆的血,但试问我若是凶手,又怎会拿着证物跑来县衙自投罗网?”
上官凛陷入沉默,似乎在思索青翊话的可信度,但上官紫燕显然对他的回答并不满意,咄咄逼人地追问道:“那你又怎么解释身上的血?”
“我在查看死者时,沾染上去的。”
“你又为何会出现在赵媒婆家,还这么巧发现了尸首?”
青翊勾起一抹浅笑,一双深邃的黑眸中闪动着些许促狭,“我只是旅途经过安平县,听客栈伙计说这里闹鬼一事,觉得颇有兴趣,又听说被害人皆是媒人,所以前去赵媒婆家查看。”
“那你可有何发现?”上官凛沉声问道。
“我去的时候,人已经死了。”
“如此也无法证明你不是凶手。”上官紫燕质疑道,“我看到你离开赵媒婆家是丑时,仵作验尸说,赵媒婆死于一个时辰之前,但我并未见到你是何时进入那里,且你是外乡人,来路不明,要我们凭什么相信你?”
上官凛轻咳几声,将众人的注意引回他这个主审身上,他欠了欠身,向着青翊问道:“不知这位公子是何方人士?要去往哪里?有何能证明身份的东西?”
“在下从青州来,要去往京城,至于身份……”青翊话尾顿了顿,“只是凡人一名,除此之外,在下无法透露更多,如若大人因此而怀疑我,我要求将我立刻关入牢中,以验我的清白。”
“这……”上官凛听他这样说,反倒迟疑起来,虽说青翊并无证据证明自己无罪,但他们也未掌握充分证据能定他的罪名,就这样将他收押似乎并不妥当。
“我看不如这样,就请青翊公子暂住在我上官家,在案情水落石出前,莫要离开。”上官凛提出折中的办法。
青翊微微露出一抹诧异,旋即笑道:“那自然是好,既能让你们相信我并非凶手,又可省去住店钱,我有何理由拒绝?”
“痛快,如此我即刻安排,请青翊公子跟随官差前去后堂。”上官凛说着一挥手,立即有一名官差会意地上前,带领青翊离开正堂,向后堂走去。上官凛拍案,宣布退堂,围观的百姓见再无什么可看,便渐渐散去。
“哥哥……”上官紫燕走到上官凛面前,不满地撇撇嘴,开口道,“你怎能让一个来历不明的男人住进家里?”
“正是因为他来历不明,才让他住进我们家。若他不是凶手,很快便会离开;如他便是真凶,那总好过放他到街上随意制造命案。”上官凛说得在情在理,让上官紫燕无法反驳,他看了看自己的妹妹,继续说道,“更何况,家里有你这个女神捕,我有何不放心?盯着青翊的任务,我就交与你了。”
上官紫燕张了张口,却未能说出什么,最终只是将不甘化作轻声一叹,接受了哥哥的安排。她想想又说道:“如今安平县有名的五大媒婆已经死了三个,还剩齐媒婆和钱媒婆两人,即便将有嫌疑的青翊关了起来,也并不能完全放松警戒,我现在就去街上巡视。”
上官凛一把拉住想要向外走的上官紫燕,说道:“莫急,你忘了,我才说过,监视青翊的事情就由你来做,至于巡街,我会另派衙门的官差。”
“那我现在要干什么?”
上官凛指了指后堂的方向,温和道:“去看看青翊那边安顿得如何。”
“哥哥……”上官紫燕刚想反驳,触及上官凛呵护的目光,她也心知哥哥是不放心她的安全,为了不让他为难,她只得低声应道,“我去就是了。”
上官紫燕踏入客房的时候,青翊正悠然自得地踱着步,四下打量房内。见到上官紫燕进来,他唇边扬起一抹笑意,但那笑容却让紫燕觉得他有如一只赢了棋局的狐狸一般,她恨不得立刻上前一掌打掉那可恶的表情。
“上官姑娘怎么会这样好心,特意来问候我?”青翊在上官紫燕面前站定,促狭地问道。
“你以为我愿意?”上官紫燕气鼓鼓地白他一眼,“要不是哥哥要我来,我才不想和你这个杀人凶手打交道。”
“小燕子,话可不能随便乱说,青某到底是不是凶手,还是等你查到证据再来评判。”
“我要是有证据,你还会好好地站在这里?”青翊的一番话令上官紫燕气结,青翊就是吃准这一点,才会如此气定神闲。她愠怒地眨眨眼,忽而仿佛意识到什么:“喂,你刚才叫我什么?”
“小燕子,这不是你的名字吗?另外,我有名有姓,不叫喂。”青翊依旧一副惬意的模样,他走回桌旁坐下,不急不缓地倒上两杯茶,自己端起其中一只茶盏,慢悠悠地饮了起来,完全不将上官紫燕的怒气看在眼里。
“我叫上官紫燕,请不要随意给别人改名。”
“你在要求得到别人尊重的时候,是否也该好好叫上一声别人的名字?”青翊挑眉,静候着上官紫燕的反应。
上官紫燕不甘地蹙起眉,明知他故意戏弄自己,却拿青翊没有任何办法,她只得顿了顿,垂下眼帘乖乖地轻声唤道:“青翊公子。”
“很好,不过我不习惯这么客套的称呼,‘公子’两字可免。”青翊满意地笑着挥手,“但我还是觉得,‘小燕子’叫起来顺口。”言下之意,他似乎并没有改口的意思。
觉察被青翊摆了一道,上官紫燕一双杏眼愤怒地瞪着他,“青翊,你……”
青翊唇边笑意更深,将桌上的另一只茶盏推向前,向上官紫燕体贴地示意道:“小燕子,你站了这么久,不觉得累吗?坐下喝口茶润润喉咙再继续骂人也不迟。”
上官紫燕脑中念头一转,双目盈盈,意外安静地依言走上前,探出手作势要拿起茶盏,却在半途出其不意地转了方向,手腕一翻,拍向安坐在桌旁的青翊。青翊神色未变,甚至身体都不曾移动丝毫,只是左手一挡,轻易便化解了上官紫燕的攻势。上官紫燕一招未收,另一手复又握成拳挥了过去,青翊微微一笑,一抓、一拽,挥动衣袖,干净利索地将上官紫燕拉向自己,没有心理准备的上官紫燕一个站立不稳,整个人瞬间跌进青翊的怀中,两人呈现出一幅暧昧的画面。
即便隔着衣衫,上官紫燕还是能清晰地听到青翊沉稳有力的心跳声,让从未和男人有如此近距离接触的她,不由得有些失神。
“你的功夫虽不错,但是赢不过我的,这点你上次就该明白,放弃吧,小燕子。”青翊说话间,温热的气息拂过上官紫燕的面颊。这样亲密的姿态,使得一抹绯红飞上上官紫燕的面颊,宛如春日绽放枝头的桃花。
“你的身子还真轻,不愧是一只小燕子。”青翊再度开口的声音,终于唤回上官紫燕的神志。她窘迫地推开青翊,站直身体,语无伦次地斥责道:“你,请你自重。”
“是你自己要攻过来的。”青翊平静地陈述事实。
“我……”上官紫燕一时语塞,毕竟技不如人,再说下去也并无任何意义。她涨红着脸拿起桌上的茶盏,不由分说一口气饮了下去,用力把空杯放回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我想说的是……”青翊顿了顿,望着上官紫燕,将话尾慢慢拖长,“你拿错杯子了,那一只是我方才所用的。”
上官紫燕闻言,还未缓和的脸色似乎愈发嫣红。她不敢再看青翊那张俊朗的面容,慌忙低头说了句:“我先告辞了。”说罢,逃命一般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客房。
青翊仍坐在原地,望着上官紫燕匆忙离去的背影,脸上挂着一抹饶有兴味的神情。
“爹,您慢一点,刚下过雨,路面湿滑。”安平县郊外的小路上,一老一少两个身影相依而行,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传出。
被她搀扶的老人,仰头看了看漆黑的天色,但那一双晦暗的眼眸却显示了这个动作徒劳无功,原来他乃是个盲眼之人。他向身旁的女儿询问道:“杏儿,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被唤作杏儿的女子答:“子时了。”
老人轻声一叹:“都是爹的病折腾到现在,才会这么晚还要赶路回家,辛苦你了。”
“爹,您别这样说。”虽知道老人看不到,杏儿还是用力摇了摇头。
忽然,老人的脚步一顿,侧耳仔细听去:“是不是有人来了?”
杏儿忙向前看去,在朦胧的月光下,小路仿佛被笼罩在白茫茫的薄雾中,看不清前方,但却未见人影。于是,她摇头道:“路上并无其他人。”
“不对,在右边。”老人再次细细分辨着,通常失明之人的其他感官格外澄明,对于声音的判断亦更加敏锐,“此人脚步虽是踩在草上,但还是发出声音,定错不了,你再看看。”
杏儿闻言,朝小路的右侧望去。在这条孤零零的小路两侧皆是成片的草地。因现在已入夏季,青绿的野草繁茂而生,足有至膝盖的高度。果然如老人所言,在距父女两人此时站立的位置百米处,一个人影踏着月色缓缓移动,与他们所行方向相背。
近日由于墓地闹鬼的传言,又接连发生命案,这一带几乎变得人迹罕至,特别是天黑之后,大家更是避免从这里经过,那人却为何偏偏这时反倒向着墓地而去?思及此,杏儿不禁脊背生寒,复又定睛看去,眼前一团鲜亮颜色依稀可辨,吸引了她的注意。
“爹,是齐媒婆。”仿佛是怕对方听到,杏儿刻意压低声音说道。
“你可看清了?”老人问。
“我认得她头上那朵红色牡丹花,今早我卖花时,她还价半天,只给了一半铜钱从我这儿买走的。”
老人听了喃喃低语:“这便奇怪了……”
“爹,您说什么?”杏儿疑惑地问。
“没,没事。”老人若有所思地摇摇头。
“那我们快走吧,爹。”不知为何,杏儿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恐惧,不由得又忆起最近几桩命案被杀之人,均是县里的媒人,此时的齐媒婆举止这般诡异,怎不让人害怕?
杏儿扶着老父亲,渐渐加快了脚步。走出几步,她忍不住回望一眼,齐媒婆那肥胖的身形,依旧缓缓向前,像是旁若无物般目不斜视。她的小腿几乎全部隐没在草丛中,有如飘浮在这静寂无声黑夜中的一丝鬼魅。
第二日一早,天仍是阴沉着,似乎随时会落下雨来。上官凛带着官差,围拢在县郊墓地边的一隅,一旁的上官紫燕也蹙着秀气的眉,显得甚是疑惑不解。
发现齐媒婆尸首的,是一早砍柴的樵夫。齐媒婆的尸首被吊挂在墓地中一棵粗壮的大树上。她发丝凌乱、脸色灰白、双眼微突,扩张的瞳孔中看不到一丝神采。她的嘴半张着,舌从口中吐出来,诡异地垂在唇边。那被晨露打得略为潮湿的花哨衣衫,包裹在她肥胖的身子上,头上一朵牡丹依旧绽放得红艳,仿佛在嘲讽这已逝去的生命。
上官凛面色凝重地指挥着官差,将齐媒婆的尸首小心地放下来,平置于地上,转向上官紫燕问道:“昨晚青翊那边,是否有可疑之处?”
上官紫燕摇摇头:“奇怪,他这几天都待在房里,晚上我也派人偷偷盯着他,但没见他有何异状。”
“看来这次你是冤枉了人家。”上官凛笑得有些无奈。他为妹妹与青翊之间的误会化解而欣慰,他能感觉出,这青翊并非普通之人,他不希望妹妹与他为敌,但同时,他又为线索就此断掉而叹息:“少顷回去就将他放了吧。”
想到之前青翊对自己的种种戏弄,上官紫燕显得有些不甘心,但她亦明白,查案并非儿戏,于是点了点头:“不过青翊也曾看到上次赵媒婆死时的现场,我们可以再详细询问于他。”
“不知道昨晚有没有目击者。”上官凛若有所思道,“我已经派人去城中探查消息。”
“但最近闹鬼传言扰得人心惶惶,鲜少有人会在夜间经过这墓地附近,就怕没有收获。”上官紫燕显得有些担忧。
这话也道出上官凛的忧虑。这时,天边闷雷滚动,黑云似乎压得更低。上官凛抬头望了望天色,沉声道:“不管怎样,我们还是先回去等结果,否则一旦下起雨来,淋到尸首会影响仵作的判断。”
上官凛留下两名官差做最后的检查,自己则和其他人将齐媒婆的尸首运回了县衙。
县衙门口,听到消息的青翊已等在那里,他惬意地倚靠着衙门口的石狮子,一身镶绣淡蓝色祥云的白衣,仿佛永远纤尘未染。见几人返回,青翊身形不动,只是含笑看着他们缓缓走近,直至大门处,他才起身迎上前。
青翊微微欠身,不失优雅地向上官凛行礼:“大人。”之后直起身,目光暗有所指地看向上官紫燕。四目相触的瞬间,上官紫燕自然便明白了他眼底那抹胜利的含意。她不服气地轻声一哼,别开视线不再理会青翊俊脸上那可恶的笑容。
“我们进去说。”上官凛沉声说道。
青翊随着官差也走进县衙内。看着官差将齐媒婆的尸首抬入了殓房,青翊神色中露出一抹深思。他不急不缓地问道:“大人,现在是否可以确定我并非凶手了?”
“不错,这皆是误会一场,还希望青翊公子不要在意,有怠慢之处,下官在此向你赔不是。”
上官凛说着,倾身诚心一礼,青翊忙上前扬手阻止:“大人言重了,不过在下有一个请求。”
“喂,你既然已洗脱了嫌疑,还不马上离开?”上官紫燕忍不住插话进来。
“紫燕!”上官凛喝止住妹妹,朝青翊歉然一笑,“但说无妨,若是我能办到,自当在所不辞。”
“我对安平县最近发生的事情很感兴趣,愿留下帮忙查案,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这……”上官凛有些迟疑。他难以揣测青翊提出这个要求的用意,是否只是像他自己说的这般简单?但即便这样,上官凛对于眼前这个身份成谜的男子多少还是怀有几分警戒,犹豫着要不要相信他。
许是看出上官凛的心思,青翊又继续补充道:“反正我在客栈的厢房也已经退掉,暂时无处可去,不如就在大人府上暂时再借住几日,但青某不会白吃白喝,自当尽心竭力帮助大人查明真相。”
“哥哥,我看这也不失为一个稳妥的办法。”出乎意料,上官紫燕竟出言赞同。但从她灵动的眼眸中,不难猜测她实则心存不甘,只有青翊留下,她才有机会扳回一局。
上官凛略一沉吟,终于决定道:“好,我就答应青翊公子的要求。”
青翊向上官紫燕眨眨眼,展露出一抹迷人的微笑。上官紫燕冷冷瞪了他一眼,还未再开口,一名官差便从外面匆忙跑进来。
“大人,找到一对父女,他们说昨晚曾在墓地附近见到过齐媒婆。”
“哦?”几人都面露关注,上官凛问道,“现人在何处?”
“回大人,已带到县衙,就等在门外。”
上官凛和其他人对望一眼,忙开口对官差道:“将他们请到前堂,我要问话。”上官凛话毕,已和上官紫燕、青翊抬步走向前堂等候。
不一会儿,一名身穿布衣的女子搀扶着一名老者小心地走了进来。那老者双目干涩无光,一看便可知是个盲眼之人。女子扶着老人走到坐在正中的上官凛面前,两人跪地行礼道:“参见大人。”
“快请起,这里不是升堂审讯,不必如此。”上官凛说着,转向上官紫燕,“给老人家准备张椅子。”
上官紫燕搬过椅子,让老人坐下来,那女子则站在老人身旁。老人的手在椅子扶手上摸索着,显得有些许的紧张。上官凛见状,和善地安抚道:“老人家,无须担心,听说昨晚你们看到一些与命案相关的线索,是否可以说与我们听?”
老人点点头,准确地转头向身后的女子:“杏儿,告诉大人你看到了什么。”
杏儿走上前一步,屈膝又行了一礼,轻声答道:“昨晚因为陪爹去隔壁镇上诊病,又逢下雨,回来时略晚,经过那墓地附近的小路时,我曾看到过齐媒婆,她正往墓地方向独行。”
几人闻言都微微显露诧异,上官凛又问道:“只有她一人?你可看清楚了?”
杏儿颔首:“虽然那时齐媒婆走在离小路有些远的草地中,但她的衣装还有她头上那朵从我这里买去的红色牡丹花,我绝不会认错。”
随着杏儿的话语,齐媒婆那艳丽俗气的装扮仿佛呈现在众人面前,不难明白杏儿所指为何。
“你们看到齐媒婆,大约是何时辰?”
杏儿想了想:“子时左右。”
“那也就是说,齐媒婆死于子时到天明的这段时间。”上官紫燕思索着说道。
“仵作验尸时,也说齐媒婆死亡的时间大约是在子时到卯时之间。”上官凛点头。
“但……”老者忽然开口,声音中带着几分迟疑。
“老人家,您想说什么,但说无妨。”
“我始终感到很奇怪。”
“此话怎讲?”上官凛诧异地追问。
“我听到的脚步声,分明是个男人的。”老人继续解释,“我眼疾而盲多年,早已学会依据听力去判断许多事情,男女老少的脚步声,依据体型年龄的不同会有很大差异,只要细心去听,便不难分辨出大致。齐媒婆虽然体态丰盈,但和男人仍有不同,昨晚那脚步声沉重,步幅较大,唯有男人才会这样行走。”
上官凛闻言亦是疑惑地蹙起眉:“您是否能确定?”
“我坚信不会听错。”老人语气笃定无比。
“感谢你们的帮助。”上官凛诚恳道,“今日你们可先回去,如有问题,我会再差人去询问。”
“希望能助大人早日查清真相。”
上官凛起身,将父女二人送至门外,叮嘱道:“老人家路上小心。”之后才旋身返回堂内,问青翊和上官紫燕:“你们怎么想?”
“你们发现尸首的时候,可有仔细查看过现场?”青翊问道。
“我派人在墓地四周搜查过,但并未有任何发现。”上官凛回答,“但那边的道路附近,倒是不曾搜查。”
“看来,需要走上一趟了。”青翊缓缓微笑。
“打算何时前往?”
青翊抬头看了看外面阴郁的天气,正色道:“事不宜迟,若是真的下起雨来,会破坏很多线索,别说是脚步的痕迹,就是一点尘土,怕是都会被冲刷得干干净净。”
“我和你一同去。”青翊话音刚落,上官紫燕清亮的声音便响起。
青翊牵唇一笑,不置可否地看她一眼。上官凛沉吟片刻后道:“我留在这里,看还有无其他发现,需不需要再派几个官差给你们?”
“哥哥,不用这般麻烦,我们二人足矣。”
青翊因上官紫燕的话而溢出低沉的笑声,他悠闲地笑道:“不错,大人尽可放心,相信有紫燕姑娘在,绝对不会有危险。”他这番若有所指的戏谑,惹来上官紫燕不满的瞪视。
“如此甚好,你们多加小心。”上官凛叮嘱道。
时近午后,但天色不仅没有丝毫晴朗起来的意思,反而愈发阴沉,太阳始终躲藏在厚厚的阴云之后,执拗地不愿露出头来。空气里涌动着一丝潮湿的味道,窒闷而压抑,贴附在身上的衣衫也粘得让人很不舒服。
青翊与上官紫燕并未花费太多时间,便来到杏儿所指的小路附近。“我们要查什么?脚印?”上官紫燕望着青翊问道。
“或许是,或许不是。”青翊模棱两可的答案惹得上官紫燕微微愠怒:“你这算是在故弄玄虚?”
青翊气定神闲一笑,不急不缓地开口道:“小燕子,查案并不只是功夫好即可,更多时候,还需要缜密的观察和分析。昨晚刚下过一场雨,草地中土质松软,若是依照杏儿所说,自然应该留下行走的痕迹,但是否会有其他发现,在我们没看到之前,我无法妄下定论。”
上官紫燕有些诧异地凝视青翊,从他那总是不恭的脸上,她捕捉到一丝敏锐的光芒。这令上官紫燕对青翊的看法微有转变。除了喜欢戏弄人,他也处处显露出睿智与沉着,并非人人都能如此。上官紫燕鼓动哥哥留下他帮忙查案,初始确实因为她不甘的私心,但眼下她却在心底冒出几分希冀,青翊许是真能助他们早日查明真相。
“那杏儿所说之处,应该就是这附近。”青翊在距离小路右侧约莫百米处停下脚步,这里放眼望去,杂草成片,“想来杂草丛中平日鲜少有人穿行,如有脚印想必不难发现,我们分头仔细寻找。”
上官紫燕目光浅浅地落在青翊被泥土弄脏的白衣上,又望了望他似乎全然不在意的神色,心中竟涌起一丝异样,她难得顺服地点头,依言拨开及膝的杂草查看起来。
“这边有脚印。”不多时,上官紫燕便高声唤道。
青翊快步走过来,果然,在杂草的缝隙间,依稀可见一排整齐的脚印,径直往墓地的方向延伸。青翊在上官紫燕身旁蹲下身,以手丈量着脚印的尺寸和每个步伐间的长短,终于缓缓露出一抹笑容:“看来那老人所言非虚。”
“你是说,昨晚杏儿见到的人,的确不是齐媒婆?”
青翊颔首道:“只是穿了齐媒婆衣衫的其他人罢了。”
“那会是谁?是凶手?他为何要这样做?”
“小燕子,我又不是凶手,又怎会明白他的用意?”青翊含笑注视上官紫燕,“你这一连串的问题,还是等回去留着慢慢思索做消遣,也免得你整日无聊。”
“你才无聊。”上官紫燕不满地瞪他。
“没错,所以我找到了很好的娱乐。”青翊别有深意的目光落在上官紫燕身上,让上官紫燕气恼之余,对他却全无办法。
“懒得和你说,我再去墓地那边看看。”上官紫燕娇嗔地说罢飞快站起身,不再理会青翊,独自向前快步离开。青翊淡然一笑,亦追了过去。
两人又在齐媒婆被悬挂的大树旁查看一番,并未发现新的线索。此时天空阴云密布,随着一阵连绵的闷雷,雨点如珠帘般落了下来,丝毫不给人准备的余地。尽管上官紫燕以手遮住头,但却只是徒劳,顷刻身上的衣衫便被雨水打湿大半。她站在大树下,仰头望向天空,忽然被青翊大力一扯,离开树旁。
“你干什么?”毫无遮拦下,风雨似乎更加肆虐,劈头盖脸淋了下来。
“你站在树下,是想被雷劈死吗?”青翊的口气中含着几分担忧和微微的怒意。
青翊的态度也激起上官紫燕的怒气,她毫不示弱地高声吼道:“难道要在这里被雨淋?”
“走,去找地方躲雨。”青翊语毕,不由分说地拉起上官紫燕的手,不待她反应,已经拉着她冲了出去。
还好没跑出多远,便在墓地的尽头找到一间狭小的木屋,虽然简陋不已,但足够暂时遮风挡雨。一进门,上官紫燕便立即甩开青翊的大手,红着脸坐到窗前,望着外面如烟的雨幕,沉默着不敢看他。
对于上官紫燕的反应,青翊倒也不在意。他在屋内踱着步,发现里面还留有一些柴和生火用具,便取来在炉边生起火来,不大的屋子顿时暖意融融。青翊脱下外衫,坐在火前烤干,上官紫燕不开口,他也不说话,唯有沉默随着火星噼啪声在空气中飘散开。
“小燕子,你也过来烤烤火吧,别受了风寒。”青翊开口打破这一片静默。
上官紫燕这才有了反应,她嘴硬道:“习武人身子好,这点不算什么。”
“即便不冷,你也该看看自己的样子有多么引人遐思。”
经青翊一说,上官紫燕赶忙低头看向自己,被雨水打湿的衣衫此刻完全贴在身上,勾勒出她玲珑有致的曲线。因此时正是盛夏,外面衣衫轻薄,里面的亵衣隐约可见,显得暧昧而诱人。
“你,你转过身去,不许看!”上官紫燕慌张地拉扯着身上的衣襟,但却起不到任何作用。
“我不是瞎子,而且是个正常的男人,怎可能视而不见?”青翊说着站起身,朝上官紫燕走来。
“你要干什么?别过来!”上官紫燕警觉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随时做好如他冒犯自己便出手的准备,虽然明知技不如人,但也不能让登徒子轻易占了便宜去。谁料青翊将手中烘干的白衣从她头顶罩了下来,披在她肩头,漾起难以言喻的温暖。
“放心,虽然我自认并非柳下惠,但也绝不乘人之危。”青翊唇边牵起一抹戏谑的笑意,“况且,我对你这未发育好的身材没有兴趣。”
“你……”上官紫燕怒视着他,拢紧身上的衣衫,青翊身上特有的清爽气息顷刻包裹住她,使她心中一动,怒意全消。她轻声问道:“那你怎么办?不冷吗?”
“你方才不是说过,对习武之人来说,这只是小意思,况且我武功比你高,自然身体也更好。”
上官紫燕并未接口,只是将目光重又掉转向窗外。只有她自己知道,看着青翊俊逸的脸,她心中如水波蔓延,莫名地漾起一丝涟漪。
“看来这里是守墓人所住的地方,且不久前还有人在。”青翊在上官紫燕身旁坐下。
“许是近日闹鬼传言日盛,守墓人因惧怕而暂时避开了。”上官紫燕猜测道。
青翊略一思索:“此言有理,但其实并不存在鬼怪作祟,不过是人们自寻烦恼罢了。”
“在前几桩命案发生前,皆有人在这墓地见过鬼火闪动。”上官紫燕解释,“百姓都传言,那是死者的阴魂不散,人死后变成鬼魂,而鬼怕见光,所以白天不敢出现,唯有夜间在坟地或荒野现身,而那鬼火便是鬼魂指路的灯笼。”
“你相信这说法?”青翊含笑看她,“可感到害怕?”
上官紫燕坚定地摇摇头,“我从不信那些鬼神之说,但这鬼火又作何解释?和命案有无关联?难道只是个巧合?”
“其实所谓鬼火,早有人做出过说明,只需去查查书籍便可明白,人被埋在地里,尸首腐烂后会产生一种物质,而这种物质长期被烈日灼晒、雨露淋洗后逐渐渗入土中,由于夏天的温度高,当它从土里泄漏出来,遇到空气会自己燃烧,产生蓝绿色的微弱火焰。事实上,不论白日抑或是黑夜,都会有这种现象存在,只不过白天日光强,看不见罢了。”
“那这鬼火又缘何会移动呢?”上官紫燕偏过头,兴致勃勃地询问,青翊渊博的学识,使得她听闻许多她之前从未接触过的新奇知识。
青翊顿了顿,继续说道:“这种火焰通常很轻,在无风的夜间,空气一般静止不动,但若是有人走过,带动空气流动,鬼火便会随着人脚步的快慢而移动。”
“那也就是说,在有人看到鬼火的那几个夜晚,有人曾在墓地走动。”
“很聪明。”青翊笑着赞许。
窗外的雨声小了下来,夏日的阵雨总是如烟花般短暂。上官紫燕迫不及待地站起身:“我们赶快回县衙去,将这些告诉哥哥。”
两人返回县衙,却不承想衙门里热闹非凡。还未走进后堂,便听到哭闹声从里面传出。青翊与上官紫燕互望一眼,快步走了进去。一个身穿大红绸布衣裙的女人正拉着上官凛的衣袖哭个不停。而两旁的几名官差也皆是满脸无奈,谁也不敢上前拉开她。上官紫燕认得此人,她在青翊身边低语:“是钱媒婆。”
见妹妹走进来,上官凛仿佛看到救星般,忙指了指钱媒婆,示意上官紫燕上前将她分开。钱媒婆毕竟不敌上官紫燕习武的力道,几乎毫不费力,上官紫燕便将钱媒婆拉离了哥哥身边,呵斥道:“这是干什么,这里是衙门,成何体统?”
钱媒婆闻言,不仅没有停止,反而索性坐在地上,更加大声地呼喊着:“大人啊,你可不能见死不救,要找人保护我的安全,你不可因为要离任而放手不管这案子啊,否则我被人杀死,就是化作厉鬼,也会上京去找你。”
“钱媒婆,你先别急,起来好好说话。”对于钱媒婆的无理取闹,上官凛依旧耐心地劝慰着,“你大可放心,我定会尽心竭力而为。”
“这安平县真是没法待了,县上的五大媒婆,如今就剩我一人,下一个必定是要轮到我这个老婆子了,这可如何是好啊……”钱媒婆丝毫没有停止哭闹的意思。
“钱媒婆,你若是再闹下去,我就让官差将你丢出去自生自灭!”上官紫燕清亮的声音突然传来,吓得钱媒婆噤了声,惶恐不安地看向上官紫燕。上官紫燕双手一摊,朝上官凛俏皮地眨眨眼道:“哥哥,接下来你终于可以好好问话了。”
上官凛笑着摇摇头,神情中充满对妹妹的宠爱,他走上前将钱媒婆扶起来,沉声问道:“钱媒婆,县上媒人之死,恐怕是有所关联,听你话中之意,想必是有些头绪。莫非你们与人结仇?不知能否说与我们听?”
“是鬼魂作怪啊……”钱媒婆的脸上露出惊恐,声音忍不住有些颤抖,“是她来复仇,定是她死不瞑目,都是我们几个当日为钱所惑,害死了她,如今她来索命寻仇了。”
上官凛被钱媒婆没头没尾的话弄得很是诧异,忙追问道:“你别急,慢慢说,你口中所指何人?”
“是王小姐,除了她不会有别人。”钱媒婆说得笃定无比。
“王小姐?”上官紫燕想了想,“你说的是不是县东王员外家的女儿?”
钱媒婆点点头:“邻村的姚家是个有钱的大户人家,但他家的独子天生残疾呆傻,姚老爷为传宗接代,不惜花费重金同时请去我们五大媒婆,想给他儿子讨个美娇娘,所以,所以……”钱媒婆说到这里,有些心虚地停了下来。
“所以你们几人倚靠巧舌如簧,将他夸成大好青年,让王员外把貌美的女儿嫁了过去。”一旁的青翊会意地接口说道。
钱媒婆不敢抬眼看其他人鄙夷的目光,只得小声地说下去:“王员外后来知道此事,已来不及了,但嫁过去没多久,王小姐就于半月前抑郁而终。”
上官紫燕冷哼道:“你们几人为钱财如此害人终身,死不足惜。”
钱媒婆闻言,仿佛被触动了心底的恐惧,重又号啕大哭起来:“大人啊,我不想死,我知错了,求大人帮忙,要多少钱我都愿付。”
“你以为所有人都像你们这样?你须知,金钱并非万能。”上官紫燕斥责。
“但权势和金钱确实能使鬼推磨。”青翊似有感慨般轻声叹息,“尤其是对某些人来说。”
“我看这样,钱媒婆你先回去,我会派几名官差与你同行,在你家周围严加看守防范。”
听上官凛这样说,钱媒婆心知也没有再商榷的余地,只得不安地离去。上官凛这才打量着青翊和上官紫燕的模样:“你们可是被雨淋了?”
被上官凛一问,上官紫燕才意识到自己还披着青翊的外衣,她赶忙脱下外衣塞到他的怀中,“没事,回房去擦一擦就好了。”
“你终究是个女孩子,怎可如此不注意?”上官凛说这话的时候,目光又望向静默不语的青翊,“紫燕给青翊公子添麻烦了。”
“无妨,举手之劳而已。”
“你二人先去擦干头发,换好衣裳,以免受了风寒,之后我们再来讨论接下来要怎么做。”上官凛最后说道。
上官紫燕换好干净的衣衫回到厅内,青翊已站在上官凛身旁,他依旧一身白衣,器宇轩昂。在他们面前,多了个官差和一名上了年纪的老人。上官紫燕还未走到近前,便听官差行礼道:“大人,青翊公子让寻的守墓人带到。”
上官凛显得有些诧异,疑惑地看向青翊,上官紫燕忙走上前,“哥哥,青翊有事要问守墓人,因此是我叫官差去县上寻来的。”
“原来如此,你先下去吧。”上官凛挥挥手,示意官差先退下去。
“小人张武,见过大人。”
上官凛扶起颤抖着要跪的张武,亲和笑道:“不必多礼,您只需要好生回答这位公子的问题即可。”
“无须紧张,我只是想请教您几个问题。”青翊也客气地开口,“您可是郊外墓地的守墓人?”
张武点点头:“我在那里做了十年有余,一直尽忠职守,但近日闹鬼传言日盛,我家子女怕我待在那里不安全,才执意要我住回了家。”说到这里,张武颇为感慨地一叹,“其实哪来什么鬼怪呢,就算真的是厉鬼,我这一大把年纪了,也不怕他们闹。”
“这样说来,不久前张老伯您还是住在墓地旁那小屋里?”上官紫燕插嘴问道。想到方才小屋的一幕,青翊裹在她身上温暖的外衣,她不禁脸颊又是一阵温热。
“不错,姑娘你为何会知道?”
上官紫燕窘迫地偷偷望了青翊一眼,轻咳两声答道:“我也是无意经过那里看到。”
青翊一声轻笑,但并未说什么,只是继续问:“张老伯,您在那里多年,可有见过鬼火出现?”
“隐约有看到过,这在墓地里是常事,也没什么可怕的,只不过和最近的命案联系起来,便人心惶惶了。”
“那您最近可否看到可疑之人出现在墓地附近?”
张武想了想,摇头道:“那里平日就人迹罕至,出了第一桩命案时,我便被子女接回了家,而后便不清楚了。”
“最后我还有一问,这些日子以来,那墓地可有添过新坟?”青翊正色追问。
“公子这样一说,我倒是记起来,在命案发生不久前,县东王员外家的小姐新近葬在了那里。”
几人听闻张武的话,皆若有所悟地互望一眼,上官凛见青翊问话完毕,同张武道别,叫官差将他送了回去。
“这王家也许我们要走上一遭了。”一阵沉默中,上官凛低沉的声音飘散开来。
依照几人商议后的计划,上官凛第二日一早便带着上官紫燕和青翊前往县东的王家。安平县并不大,只需步行便可在半个时辰内到达县上的任何地方。三人缓步穿行在县中,踏着青石板道路,清晨还有许多人未醒来,县上一片静谧,只偶有一些经过的人热情地和上官凛等人打招呼。上官凛在安平县为官几年,公正无私且未留下任何悬案,深得人们的敬重,如今要离开这民风淳朴之处,心中不免有些不舍。
“算算日子,还有七日便要上京了。”上官凛负手于身后,颇为感慨地开口道。
上官紫燕明白他此时的心思,宽慰道:“哥哥,不是还有我陪着你吗?”
“你们要上京城?”青翊露出一丝诧异问,“不留在这里了?”
上官凛点点头:“我要调任京城刑部,已收到调令,只等到期动身,这恐怕是我在安平县处理的最后一桩案子了。”
“所以我们一定要尽快抓住凶手。”上官紫燕坚定地说道。青翊神色稍变,但并未开口说下去。
几人说话间,已经来到王家门外。王家在安平县还算得上大户人家,在周围的一些低矮房屋中,这个大院找起来并不难。仰头望去,门楣也较其他房屋略宽阔,上面挂着一块漆黑的木匾,写着“王府”二字,但在匾额上高悬的白花,看起来平添了几分低沉压抑的气氛。
“应该就是这里。”上官紫燕指着“王府”二字说道。
上官凛看了看紧闭着的隐隐透出几分清冷之意的大门,上前几步叩响门。不一会儿,只听得一阵脚步声,门被从里面打开一道缝,一个老管家模样的人探出头来,看到上官凛先是一怔,随即忙将门打开来,诧异地问道:“上官大人,您怎么来了?”
“你家主人可在?”
“老爷和夫人都在,您稍等,我去通报一声。”管家说罢,忙转身返回院内,片刻又快步走了回来,“老爷请几位进去一叙。”
三人在管家的带领下走进院内,边走边打量着这王家。院子里景致颇为雅致,不难看出主人的阔绰和品位。但奇怪的是,很多东西都已被移走,即便是现在,也可见几个家仆模样打扮的人正在小心翼翼地抬着一张桌子走出屋内。
踏入前厅,里面的摆设几乎都被搬空,只剩一张方桌,王员外和夫人各坐两侧,还有几名仆人穿梭忙碌。见到上官凛,王员外忙起身相迎,行礼道:“不知大人前来,有失远迎,还望大人莫要见怪。”
王夫人并未起身,依旧坐在原地,以手帕掩住口,眼圈微红,面容显露出憔悴与哀伤,看来是还没从失去爱女的伤痛中缓过来。
“王员外言重了,是我们突然到来叨扰了府上,不过您这是……”上官凛环视四周,疑惑地问道。
“子岳,你留下,其他人都先下去吧。”王员外一声叹息,挥手遣退了厅内的仆人,只留下其中一人,“不瞒大人说,最近家中突逢变故,我和内人心痛难耐,决定变卖家产离开这伤心之地,到别处重新生活。”
“可是因为王小姐一事?”上官凛追问。
王员外闻言脸上闪过一抹哀戚,仿佛一瞬之间苍老了许多,他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缓缓转身走向椅子,方才那留下的名叫子岳的男子见状,忙上前搀扶。王员外在椅子上重又坐下,朝子岳道:“子岳,去给客人拿几张凳子来,别怠慢了大人。”子岳应了一声,往门外走去。
“您看我这里收拾得一团乱,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真是不好意思。”
“不妨事。”
子岳很快便搬着几个圆凳走入前厅,此人体格健壮,力气也不小,他一手拎着两个凳子,放在上官凛等人面前道:“大人,请坐。”
上官凛点头称谢,这才坐了下来,温和地对王员外说道:“我们此番前来,也是为了王小姐的事情。”
“小女已死,还有何问题需要大人亲自前来?”王员外不解地问道。
“不知王小姐究竟是如何而死?”上官凛小心出言询问。
“是被那几个人害死的!”一直未开口的王夫人闻言,忽然激动起来,她拍着桌子怒道,“都是那些个黑心的媒婆,要不是她们隐瞒实情,灵儿也不会自缢而死!”说到这里,她情难自已地失声痛哭,那悲恸的哭声回响在厅内,闻者不禁心酸。
“子岳,带夫人回房去休息。”王员外也红了眼眶,吩咐道。
“我不走,你为何不让我说?那些媒婆的死罪有应得,她们害死灵儿,这一定是报应!”王夫人哭喊道,忽然她急促地喘息,一声哽咽之后,便昏倒在桌旁。
青翊见状,几步上前查看,抬首安抚面露焦急的王员外道:“不必担心,是悲痛过度气急攻心导致暂时昏迷,不多时便可醒过来。”果然青翊话音方落,王夫人便幽幽睁开眼,只是虚弱无力地低泣着。
“老爷,我先送夫人去休息。”子岳说罢,小心地扶起王夫人缓步向后院走去。
“让各位见笑了。”王员外的神色中露出些许的苦涩。
“小姐故去,夫人伤心也在情理之中。”上官凛略一思索,似乎在考虑该怎样开口,片刻,才小心地问道,“王员外,我想询问一下,前天晚上,您府上之人都在哪里?”
王员外一愣,忽而反应过来,神色中有些许怒意:“那不是齐媒婆死的当夜吗?大人,您可是怀疑是我们杀了那几人?”
“您先别急,我们只是照例询问,如今街头巷尾皆传闹鬼索命一说,钱媒婆一口咬定是王小姐冤魂所为。您也不希望女儿已死还要背负杀人之罪,还望您能够配合官府,早日查到真凶。”
“那些人虽然罪有应得,但我还不至于为此而去杀人,我和夫人都老骨头一把,纵使有心,也无那个能力。”
上官凛点点头,方才王夫人的状况几人亦都见到,如若不是刻意装出的样子给他们看,那么凭王员外和夫人的年纪和身体,是无法轻易杀了比自己高大肥胖的齐媒婆,并将她吊在树上的。
正在沉默时,子岳走了回来,他在王员外身旁站定:“老爷,夫人已经躺下休息。”
“我可否再对府上其他人做一下询问?”上官凛追问道。
“出了什么事?”子岳诧异地开口。
王员外叹息:“他们想知道齐媒婆死的那晚,我们府上的人都在哪里。”
“官府怀疑我们?”子岳蹙起眉,也是一脸不悦,“应该没有这种可能,府内的下人们都是在同一个院落就寝,晚上若有人出去,不会无人察觉。”
“前阵子我已遣散一部分,还剩下的仆人不多,如大人觉得有必要,让子岳带您几位去问问看好了。”王员外说道。
几人起身要走出前厅,青翊忽然转身向王员外问道:“王员外,在下请问一句,离开安平县,除了您和夫人外,还有何人同行?”
“现有的家仆,我们会陆续给些银子遣散,唯有老管家和子岳会与我们一起上路。”王员外说着,又看了看子岳,目光温和,似乎并不只以下人相待,“老管家在王府做事多年,举目无亲,子岳自小便被我们收养,虽是个仆人,但却像亲生儿子一样,如今灵儿不在了,他在身边也好有个照应。”
“老爷,我会代替灵儿如待双亲般照料您二老的。”子岳声音坚定,感动得王员外泪光盈盈。
青翊了然地点头,和几人抬步走出了前厅。
县衙后堂内,上官凛、上官紫燕和青翊坐在桌旁,神色各异。上官凛微蹙着眉,似在沉思整理着案子的相关线索;上官紫燕单手托腮,一张俏脸上写满困惑;反观青翊,倒依旧是一副怡然之态,唇边挂着一抹自若的笑意。
“好奇怪,本以为王家人嫌疑最大,但在王家问了一遍,似乎也没什么收获,这凶手难道是凭空掉下来的不成?”上官紫燕晃着脑袋,打破沉默说道。
“自然不可能,其实,要猜测出凶手是何人并不难。”
“你已经知道谁是凶手了?”上官紫燕欠了欠身,双目晶亮地望向青翊。
青翊气定神闲品了一口茶,指了指自己的头,微笑道:“都在这里,但还有些事需要确认,才可揭晓答案。”
“你总喜欢故弄玄虚。”上官紫燕不满地撇嘴又坐回去,面露些许失望。
“青翊公子,你有何想法,不妨说出来大家一起探讨。”上官凛也关切地开口道。
“不是在下有所保留,只是在这之前,我还有一件事必须做。”
上官凛不解地询问:“何事?”
青翊缓缓放下手中茶盏,启唇轻吐出两个让上官兄妹诧异的字:“验尸。”
“什么?尸首不是由仵作验过了吗?”上官紫燕忍不住问道。
“不错,但有些线索,我希望亲眼确认,才可下定论,更何况,仵作检验依据的经验和方法也有所不同,我也许能发现之前所未明的细节。”青翊答得自信满满。
上官凛略作沉吟后道:“既然如此,青翊公子需要什么,我马上差人准备,时间紧迫,还是事不宜迟。”
青翊点点头:“除了验尸所需物品外,我还需一个助手。”青翊说话间,眉目却转向坐在一旁的上官紫燕。
“你可是要我去帮忙验尸?”上官紫燕虽有些男孩子心性,但毕竟身为女子,想到要和尸首打交道,也不禁心中暗生寒意。
“青翊公子,我也认为,紫燕一个女子,不太适合做这等事,不如我找个官差来与你做帮手。”
青翊并未理会上官凛的话,而是双目饶有兴味地注视着上官紫燕:“怎么?害怕了?”
“谁说的。”上官紫燕不服气地挺起胸膛,反瞪回去,“帮就帮,我何惧之有?”
“甚好,那我们就立即开始,希望合作愉快。”青翊眼中闪过一抹促狭的笑意,使上官紫燕意识到自己又被他摆了一道,愤然哼了一声,但说出的话如覆水,已不可收。
青翊和上官紫燕离开大约一炷香的时间,便返了回来。焦急等待的上官凛迎上前,询问道:“结果怎样?”
青翊看了看仍有些怔忡的上官紫燕,拍了拍她的肩道:“你来说吧。”
上官紫燕眨眨眼,像是才反应过来。第一次亲眼见到验尸的情形,让她震撼之余,却不曾有预期的恐惧。她仰头对上青翊含笑的视线,定了定心神,打开记录说明道:“尸首口、眼均开,手松散未握拳,喉下血脉不行,痕迹浅淡,舌不出,亦不抵齿,颈上有抓痕,系勒死。脖颈上有两道勒痕,一红一白,红者乃致命伤,白色是勒吊在树上的痕迹。”
“为何如此确定?”上官凛问道。
青翊从旁补充:“但凡白痕显示,其人已死气血不行,虽被系缚,其痕不紫赤,系缚痕虽深入皮,却无青紫赤色,只是白痕。”
上官凛了然地点头:“也就是说,齐媒婆是被杀后才被吊上树的。”
“另外,关于死亡时间我们也再次确认过,比仵作初验的更为准确,是在戌时。”上官紫燕继续说道。
“戌时?”上官凛一怔,“那也就是比仵作初验的时间又提前了两个时辰?依那对父女提供的证言,他们看到齐媒婆前往墓地是子时,也就是说,子时齐媒婆人已经死了,也就更加证实,他们见到的并非齐媒婆本人。”
“不错,那人恐怕正是凶手。”
“但凶手又为何要这样做?”
“为了让我们以为那时候齐媒婆还活着,给他制造无行凶时间的假象。”青翊缓缓说道。
“那么,齐媒婆究竟是怎样到墓地的?是自己走去,抑或凶手杀人后移尸?”
“戌时天色还未全暗,若是有人背着齐媒婆的尸首,应该会很引人注目。”上官紫燕思索道。
“所以齐媒婆自己前往墓地的可能更大一些。”
“这样说来,齐媒婆是在墓地被杀的?”
“你们是否还记得,齐媒婆死的那晚曾下过一场小雨?”青翊提醒道,“那附近皆是泥土地,如有人走过,定会留下脚印。我们第二日一早去查看时,隔了一夜,疏松的土质还未完全干,那里行人稀少,小路上只有前晚那对父女留下的脚印,而草地里,也只发现可疑的所谓齐媒婆的脚印,但其实我们已确认是凶手所为,那么齐媒婆经过那里去到墓地的时间便可以确定,只可能是在下雨前,因此未在泥土上留下脚印。”
“看来凶手应该是戌时就赶到墓地,勒死齐媒婆之后离开,在子时左右又返了回去,将尸首吊起来,可他又是怎么返回去的?应该也会留下脚印才对。”上官紫燕质疑道。
“小燕子说得没错,但之后又下过一场大雨,只可惜当时我们没有注意到,现在怕是难以再寻到任何踪迹了。”青翊的话语中也显露出些许的遗憾,话尾一转,重又自信一笑,“不过,我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只需略作筹划,相信他便会自动现身。”
“看来青翊公子心中有数,那么接下来要如何做?”上官凛问道。
青翊不急不缓地牵唇答道:“首先,我们需要再到王府走上一趟,就对王员外这样说……”
三更时分的郊外,月色暗淡无光。昏沉的暗夜笼罩下,四下静谧得仿佛只有虫鸣,不见人气。城郊的墓地上,微风拂动树影,发出沙沙的声响,如鬼魅的脚步。在黑暗中森然无声矗立的一座座墓碑,清冷中更添几分诡异的气息。
一阵念念有词的声音从漆黑的墓地中传来,飘散在静夜中,听起来令人不免脊背生寒。一道惶恐的身影跪在一座墓碑前,手里转动着一串佛珠,口中还念念有词:“王小姐啊,你可莫要怪我,一切都是我们的错,是我们鬼迷,不,财迷心窍,我已经悔过了,你就算化作厉鬼,也要去了她们几人偿命,该够了,就放过我可好?如你大人不计小人过,我每逢初一、十五定会敬香给你,再多烧些纸钱,你就笑纳了吧……”
“这样就想为自己开脱?你做梦!”冷厉的声音突然传来,从不远处的大树后走出一人,手中提着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钱媒婆,今日我就要你来偿这最后的一条命!”
“不,不,救命啊!官差在哪里……”钱媒婆声嘶力竭地喊叫起来,人也连滚带爬地向后退去。
“荒郊野岭,你就是喊破喉咙也不会有人听见。”那人冷笑一声,刚要上前去抓钱媒婆,通红的火把瞬时映红了天际,早已埋伏好的官差纷纷现出了身影,将他团团围住。
“只可惜你没料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上官凛负手立于近前,神色肃然,“子岳,你还有何要说?”
火光清晰地照出那人冷然的脸庞,正是王家的家仆子岳,他怒目圆睁道:“竟被你们算计了。”
“子岳,真的是你?”上官紫燕搀扶着颤抖的王员外出现,王员外一脸不敢置信,诧异地盯着子岳。见到王员外,子岳的神情瞬间柔和下来,颓然垂下了头。
“我早知王员外一说提早动身,你便会着急下手。”青翊开口说道。
钱媒婆此时已躲到官差身后,厉声尖叫:“大人,快抓住他!”但上官凛却没有动,只是静默地望着子岳。
王员外注视着子岳,神色中露出一抹哀戚:“昨日大人和青翊公子找到我,让我告诉你们,说要提前动身离开安平县,说这样便可抓住凶手。我初始时还不相信,子岳,你究竟为何要这样做?”
面对王员外的质问,子岳依旧选择沉默。青翊的声音适时响起:“让我来替他回答好了,他所做的一切,皆是为了王小姐。”
子岳闻言浑身一震:“你为何会……”
“你一定感到奇怪,我怎会知道。”青翊缓缓一笑,继续说道,“其实我在最初看到赵媒婆尸首的时候,就知道这定是男人所为,而且,此人还需年轻力壮。到王府走上一趟,我便可以确定,你正是凶手。当日你单手提两个凳子,仿佛无物一般,足以说明你的力道,将体型肥胖的赵媒婆绑于树上,吊起齐媒婆,不费吹灰之力,这是王员外与夫人都无法做到的。”
“且不说其他人,就是府内,力气大之人也不只我一个,仅凭这样,就怀疑我是凶手?”
青翊摇摇头:“你的一句话,说明了你杀人的理由。”
“你说那日,他暴露了自己是凶手?”上官紫燕偏头疑惑地回想着,怎么也没有印象子岳到底说了什么。
“准确地说,仅是个称呼,当我听到你唤王小姐做灵儿的时候,便明白了你的心思。你们想想,他虽是被王员外当做亲子一般,但还是恭敬地称王员外夫妻为老爷、夫人,缘何独叫王小姐的闺名?”
经青翊一提醒,上官紫燕显得若有所悟:“除非他与王小姐之间……”她的话并未说完,但所有人皆已明白其中深意。
“子岳,你,你和灵儿确有其事?”王员外磕磕巴巴问道,今晚发生之事,已骤然超出他的承受范围。
子岳欲言又止地望着王员外,张了张口,却一时间不知要说些什么。他眼中涌上一丝柔情,仿佛陷入美好的过往,连方才的杀意都消失得不复见,缓缓叙说道:“我与灵儿自小一同长大,早已生爱慕之意,只是碍于我的身份,一直不敢言明,但我知道,灵儿也是喜欢我的,我只要能看着她,在她身边守护,就心满意足。”
“只可惜一桩从天而降的婚事令你们分离。”青翊平静地开口。
“五大媒婆上门,将姚家少爷夸得一表人才,灵儿无法反抗父母之命。另一方面,我亦愿见她有个好归宿,毕竟我与她身份悬殊,她是老爷夫人的掌上明珠,而我只是个自小被收养的孤儿,只要她能过得幸福,我甘愿放手。可是……”子岳说到这里,紧握双拳,森寒的目光夹杂着怨恨,如利剑般射向心虚的钱媒婆,“她们却因贪财,害了灵儿终身,使得灵儿枉死,我要为灵儿报仇!”
“你设计好这一切,以幽灵为开端,制造了一系列的命案,却没想到,成于斯亦败于斯,你在杀害齐媒婆的时候,特意分两次实施自己的计划,当时我就觉得奇怪,凶手为何要刻意先杀了齐媒婆,将尸首丢弃于墓地,晚上再返回去吊尸于树上。但结合那日我们在王府的询问结果就不难发现,你并无时间能够一次完成这些事情,白日你想必是用了某种理由,将齐媒婆约到墓地,之后杀了她,但若天还没黑就把尸首吊起来,恐会引起经过路人的注意,因此你先在不易被发现的地方掩藏起了尸首。晚上虽然王府的仆人都会在一起就寝,但你当晚执勤,在子时有一个时辰的时间,为了配合最近的闹鬼之说,你特意换上齐媒婆的衣衫,来到墓地吊起尸首于树上,当然你这样做,也是为了万一有人看到,更可以作证那时齐媒婆还活着,只可惜你遇上了那盲眼的老人,他只需听脚步声,就确定是个男人,才让我们及时警醒,在大雨冲刷掉证据之前,发现了你留在草地中的脚印。”
青翊一番话说罢,子岳已无意再发问,他心知自己的所为皆被看穿。他深吸一口气,不再回避地坦言道:“不错,正如你所说,杀了齐媒婆并把尸首吊在树上的人是我,之前杀了赵媒婆,并将尸首捆绑在树上的人也是我,那晚刚入夜,我便潜入赵媒婆家,她一人独居,我很容易就取了她的性命离开,而之前的那两大媒人之死,也都是我所为。”
“看来赵媒婆死的那晚,我们都去晚了。”青翊倾身在上官紫燕耳边低语。
想到自己曾因此而误指青翊为凶手,上官紫燕不禁有些窘迫,不敢直视青翊俊逸的脸庞,只得转向子岳,又问道:“那每次在行凶之前,你是否都有去王小姐坟前祭拜?”
“我来告诉灵儿,我要杀了那些人,为她复仇。”子岳的视线落在一旁王小姐的墓碑上,哀戚而充满深情。
“这不过是你给自己找的借口罢了。”青翊语带冷峻,一改往日的轻松惬意,“所谓的‘红线幽灵’,你所用的红线并不只是噱头,而且是祭奠月老的这一段姻缘,但事实上,亲手放开这一切的,却是你自己。你当初没有去争取与王小姐的未来,所以在所爱的人死后,你将懊悔和对自己的怨恨转嫁到那些为钱财而欺人的媒婆身上,觉得只有杀了她们,才能让你好过些。”
“不,不是这样……”子岳面带痛苦,双手抱头,不住地摇晃。
青翊丝毫不为所动,兀自说下去,“但你可曾想过,诚如你所说,王小姐也是深爱你,那么她地下有知你为了她而双手染满了鲜血,可会心安?王员外和夫人已经失去了女儿,连你都被抓,年迈的他们又要如何生活下去?”
子岳的眼角终于滑落一滴悔恨的泪,他几步走到王员外面前,两旁的官差见状就要上前,却被上官凛阻止。子岳在早已老泪纵横的王员外面前双膝跪地,颤声道:“老爷,子岳无法再服侍您和夫人,我对不起你们。”说完,用力在地上磕起头,直到额头渗出血迹。
王员外被上官紫燕搀扶着,已是无法成言,他眼睁睁看着官差上前押走子岳,只能徒劳地伸出手,却触不到子岳离开的背影。
此时天色渐明,连日的阴雨过后,终于从云层后洒下一缕阳光。但天可放晴,深藏在人们心中的阴霾却难以消除。上官紫燕仰头望向绽露的晴空,不知为何,却难以感受到丝毫以往破案之后的欢愉。
将子岳收押的第二日,王员外便携了夫人和管家,离开安平县这伤心之地,远走他乡。
一抹晨曦揭去夜幕的轻纱,冉冉在天边镀上一层金色。安平县的早晨,一如既往的清静与祥和,一切都笼罩在柔和的晨光之中。经过了连续的命案,这份安宁似乎更显来之不易。
随着大门关闭的沉重声响,上官紫燕眼中眸光一闪,不舍地转头复又望向身后,那居住了多年的县府。如今要离开这熟悉的地方,心中不免有些难以割舍。
“怎么,舍不得?”似乎洞悉了上官紫燕的心事,一旁同样牵着马的上官凛柔声问道。
上官紫燕微微一笑:“毕竟有感情了,不知上京城会是如何。”
“别担心,不管发生什么,还有哥哥在。”
上官凛的安慰使得上官紫燕心中安定下来,她语气又恢复了欢快:“说得对,这下哥哥别想再把我丢去嫁人了,我就赖死在家里,与哥哥做伴,定要成为京城第一女神捕。”
上官凛笑得无奈中难掩宠溺,还未开口,便依稀听闻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兄妹俩循声望去,白衣白马,一道洒脱的身影策马来到近前。
“太好了,你们还没离开。”青翊唇边挂着愉悦的笑容,坐于马上望着他们。
“青翊公子,你这是……”上官凛不解地问道。
“你们可是要上京?”
“我们去哪里似乎不关你事。”上官紫燕撇撇嘴。
“紫燕,不得无礼。”
“无妨。”青翊满不在乎地笑道,“是这样,在下也正要去往京城,想要与你们同行。”
上官紫燕斜瞪他一眼:“谁要和你一起走,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青翊并不理会她的挑衅,而是转向上官凛,继续说道:“若我猜得不错,你们是第一次上京城吧,我对京城颇为熟悉,可以为你们指路,也好途中互相有个照应,不知上官大人意下如何?”
上官凛低头沉思片刻,觉得青翊所言也不无道理,况且虽然青翊身份未明,但经过安平县命案,上官凛感觉他并无恶意,于是点头应道:“如此也好,就请青翊公子共同上路。”
“哥哥……”上官紫燕还想抗议,上官凛却向她摇摇头,翻身上马。
“上官大人,我们也算得熟识了,就不要这么客气了,我称你一声上官大哥,你也直唤我青翊便可。”
“好。”上官凛沉声笑道,“从今以后,你我就以兄弟相称。”
“至于小燕子……”青翊话尾微扬,戏谑地看着刚跨上马的上官紫燕,“我不介意你称我一声哥哥。”
“呸呸,谁要叫你哥哥。”上官紫燕不满地怒视他,若目光可以杀人,此刻青翊那张俊逸的脸庞恐怕早就伤痕累累。“你还是先追上我再说吧,可别拖了我们的后腿。”上官紫燕说罢,一夹马腹,人已如离弦之箭,率先冲了出去。
青翊朗声一笑,随即策马扬鞭,朝上官紫燕追去。
此时天色已完全亮了起来,带着几分夏日的气息。蔚蓝的天空映着升起的朝阳,一如前方即将揭开的新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