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千多个日子以后。
少年踽踽独行在返家的路上,打那次和管理者离开了以后,他就再也没有回去过了,只是偶尔用无线电通讯设备和妹妹取得联系,但每次没讲几句就挂掉了。
他太沉浸于对科学技术的学习,对生活中的其他一切,全然没有任何真切的情感。所以,即使这么多年没有再回过家一次,从事着自己最喜爱的工作,学习着自己最喜欢的科学技术知识,也让他每天(星球自转一周的时间,约等于1.5个地球日)都充满快乐地活着。
这两千多个日子以来,除了孜孜以求地投入到对各种科学技术的学习之中,他同样不时地会想起自己的父母和妹妹。不过,自己的这种念想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和想起一个陌生人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物是人非,如今他身强体壮,已经长大,印象中的妹妹却依然弱小。
在那过去的两千多个日子里,他同样非常清楚,父母仍然沉浸于追求科技提升的工作中,从未回过家,如他一样。而妹妹努力地长大,一开始很抗拒让金属机器人照顾,为此身心俱伤,本该是快乐健康成长的好儿童,却从此憔悴不已。直到后来在她自己的努力下,才和金属机器人的关系有了较大的改善,情况才有所好转。
他对她已无任何兄妹情感了,这些年,却仍旧要挤出些时间打电话用所谓的爱去关怀她,他很清楚只是理智在支撑着自己做出这些举动而已。而每当那样做之后,自己就会感到做得实在是毫无意义,竟然把时间浪费在这种无聊的事情上。随即,内心会好一通的不快,也会开始去反思自己怎么不多多在科学上花费心思,打个什么电话呢。
此时,踽踽走在返家的街道上,幼年时分熟悉的风景都显出了它们陈旧的模样,不少已蒙上了一层怎么也洗不掉的油污,建筑物都糊上了一层久经岁月后留下的淡淡沧桑。而这一切的变化都止不住地牵引起他的思绪,让他意识到自己如今也已经变了模样。这会儿,他把目光聚焦在自己的身上,在心间默默地说道:“戴上这尖端的科技情感转化器,已经有两千多个日子了,这个器件通过改变由各种意识物质构成的情感的形态,以将各种情感修饰成对科学技术的特殊感情,它随时随地转化的只是情感,而像感觉则无法转化。感觉活着是否有意义,感觉是否快乐,是否烦躁,是好是坏,包括各种触觉、视觉,嗅觉的感觉,都没法由它进行转化。以目前星球的科技实力,科学家们如果倾尽全力的话,倒还勉强能够生产得出一两台连感觉都可以进行转化的机器,但他们并不想将它们施加于自己的公民身上。因为一旦这样做,将使人彻底地失去正常生活的能力,更别谈让他们去为科学技术的发展进步尽心出力了。”
他把思维转移到了科技的本身,心间又有了几丝快乐。而他的潜意识里,其实是希望可以转移,回家看妹妹这种无任何意义的事所带来的不舒服,又继续沉浸到思维的乐趣中,暗暗道:“情感之间的转化较之情感和感觉之间的转化要容易不少,对于个体生命的日常活动,也不会造成太大的影响,因而得以在整个星球进行推广。而向来,做自己热爱的事,再怎么艰难都会快乐;而做自己没有感情的东西,则感觉会变得极其糟糕,往往事半功倍,半途而废。科技情感转化器所以能给人带来一生的幸福快乐,不就正基于此点?”
尽管他步伐缓慢,几个回想,还是到了家门。
妹妹早已得到了他要回来的消息,一大早就放下了手头的事儿,专门忙活起来,做了一桌子的饭菜,要为他接风洗尘。一见到哥哥进了门,她别提有多欢快高兴,招呼了下,就又下厨做一样新的菜式去了。
他用理智控制着,表面上回了家,喜悦非常,尽量叫她看不出自己对她的真正感觉。就像小时候,爹妈每次出现在他们的面前,看起来都是一副对他们关怀备至的样子,实则心中根本没有半分对他们的情感了。
“父亲,母亲,他们以前每次照顾我们,自然是希望我们成长为,能够为科技发展做贡献的人。照顾我们,也是为科技做贡献的一种,是在做有意义的事,是在做自己心中热爱的事。而我这样做,根本完全没有任何意义的,妹妹她就是个残次品儿童,照顾她完全对科技的发展无所帮助。”他坐在客厅里,喝着水补充水分,心里却在嘀咕着。而他没有料想到自己已经完全忘记了,小的时候,有一次邻居家的孩子喊他的妹妹残次品儿童,他拿起拳头和他们战斗的情形,当时他和他们打得浑身都是伤。而自从那次以后,就再没有谁敢光明正大地喊她残次品儿童。
他不记得了,只是听着厨房里锅碗瓢盆的声响。他能够感受得到,妹妹对自己还是怀有那种可以被称之为杂质的亲情,一时之间,他竟显得有些恍惚,心中更喃喃起来,道:“不过我不得不在她的面前,表现出一副关心她在乎她的样子,哪怕这样做会叫我感到尤其的不自在,尤其的虚伪。因为我知道,我的内心深处一对她有着很浓厚的兄妹之情,只是我大概永远不可能感受到了。”
在客厅收拾着这一趟回来的各种疲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歇息完毕。他自觉已经准备好了,晚说不如早提,于是站起了身,走向厨房,把回来真正要做的事——那可能是永久的分别,对她说起来:“你知道吗,你哥我就要离开星球前去执行任务了耶。”他轻描淡写,因为他怕自己表现得太过高兴,而没有一点离愁别绪的样子,又道:“我也不知道多少年后才会再回来,执行那种任务很耗时间。你不必太想哥,也不用等我。”
他妹妹并没有如他所料,表现出如何的不舍,只听得她欢快地说道:“那真是挺快的,要恭喜了。”
“已经算是慢的了,没办法,你哥哥我和其他人相比,太过愚钝了,和我同期去培训的,都是两千来天便学完了所有必备的科技知识,通过了考核,然后早早地就去执行任务了。我整整用了将近两千三百天才做到,智力是硬伤,呵呵。”他见妹妹没有表现出一腔离愁别绪的挽留,暗道她如今果真也是长大了,不会再因为一点儿小事就哭鼻子,甚至不用大人的照顾,反而已经学会了照顾人。即使,在他看来,自己要离开这颗星球,其实并不能算作是一件小事,他有可能再也不会回来见她。而他说自己愚笨,倒更略显谦逊了,只因他理智上对妹妹、对父母还有所牵挂,不能全力以赴地学习那些高深的知识,不时地有所懈怠罢了。
“不算慢了。额,我要和你一起去执行任务。”她回过身,楚楚可怜地望着他。
“我知道你想哥,可你要懂事,执行任务需要通过专业知识和技术的考核,否则简直是去胡闹。星球的管理者也不可能让你我同行的,除非你也能通过考核。但那些艰深晦涩无比难懂的科技知识,那些枯燥无味又复杂到顶点的设备操作,没有对科技的强大的兴趣爱好,是根本学不下去的,也根本掌握不起来。”少年的脸上已经没有了半分稚气,讲起话来中气十足,在培训机构学习的这些年,他的思想和身体都已经强壮成熟起来,他已经是个正儿八经的年轻人了。
“你好好地在星球上呆着,好好地生活下去,我会经常让人捎带信件回来的,会经常想你,还有爸妈的。”他的眼中闪过一幅幼年时分,一家人幸福生活在一起的画面,而嘴上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说着。
“嘿嘿,这个你就不知道了吧。在你离家后不久,”少女抑制住满心的高兴,刻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让自己可以把接下来的话语清楚地说完,“我去和那些严厉的管理者谈了,他们说只要通过科技知识和设备操作的技术考核,就可以和正常成年人一样地去接受任务了。然后,我就申请加入学习,说想掌握完那些知识和技术,然后和你一道去执行任务。他们一开始根本没有同意,板着面孔说我胡闹。不过眼见我又哭又闹,宁肯死掉也不肯金属机器人来照顾,他们让步了,同意教我知识和技术。”
“怎么?你过了?”少年一时不知他妹妹要说些什么,有些错愕地盯着。
“像你妹妹我这样的残次品儿童,打小对科技的热爱就显得严重不足,学起那些东西来感觉极其的不好,很是要命。但说到底我还是忍受住了,硬着头皮学了下去。和哥你一样,我也是刚刚这一批通过的考核。管理者们原想着我会知难而退,到时候再派个金属机器人前来照顾我,让我一生就这样虚度下去,但他们没成想我真有一天能通过,他们履行了诺言,答应让我和你一道去执行任务了。现在我需要再征求一下你的意见,要不要让我和你一道前往呢?”她说得尽量轻巧,因为她怕自己的言语会淹没在心间各种各样汹涌的情感里。
少年不敢相信,一下子震撼而住。
“可是,你为什么都没告诉我?”
“呵,应该是怕你担心我受不了那些科技知识,然后啰里吧嗦地要来劝阻吧。哥,你还没回答我呢,要不要我和你一道去执行任务?”
“你说呢?”他的感觉前所未有。
不久之后,兄妹二人领了任务,驾驶着一辆精致的飞船,来到银河系猎户臂上的一颗蓝色星球。
和他们一块到来的,只有一台贮存着各种高新科技知识的计算机,和一个金属机器人,他们此行真可谓轻装上阵。不过,好在有丰厚的知识和技术做储备,他们刚一到此,就孜孜不倦、取材,运用那些从母星带来的科学知识,迅速在这颗生机盎然的星球上建造起了他们完成各项任务所需要的各式各样,或大型或精致小巧的设备。
热火朝天地在这颗蓝色的星球上干开,没多久,他们就将能够满足各种工种需要的金属机器人的数量发展到了上千头。在它们的帮助之下,他们建造起了各种各样宏伟且精致的工程,他们将这个庞杂而深远的计划一步步实施起来。
万事开头难,等一切上了轨道,他们就把全部事务都交到金属机器人的手中。而他们如此万里迢迢地前来忙活,却只是为了一个宏伟而隐秘的目的——引导这颗星球上的一种两足、浑身毛发的猿猴的精神世界生长,使其看起来自然普通,是天然的生长,却又犹如布满机关陷阱的迷宫,一旦目标猎物踏入,就休想再走出来。
把各种具体详细的操作工作交给了金属机器人,然后,他兄妹二人就像那钓鱼的人一般等候起来。只不过钓鱼者通常就在一旁静静地等待,而他们却是血肉之躯,目标猎物上钩的时间更遥遥无期,他们不得不加速离开地球,不得不进入那种类似于时间分区的机器之内,再返回,再不时地从那机器之内出来,以此来和时间赛跑。
如同那个流传甚广的双生子理论一样,地球上的一对双胞胎兄弟,当哥哥以非常快的速度乘坐飞船离开地球,再回来之时,地球已经过去了数十年,弟弟已经老得不成样,哥哥却依然年轻;又如同阿尔伯特·爱因斯坦在他那影响深远的广义相对论中所阐述的,具备不同引力的时空,时间流速在各自时空里的人看来不一样。他们以更加快的速度离开了这颗蓝色的星球;并且将自身藏到了飞船里那种原理和时间分区相当,广义相对论效应的强度却又远远胜之机器里。重回之日,他们不过才历经了半年,而地球竟然已经过去了数万年的光阴。
兄妹俩负责着这颗星球,数十个来回之间,这颗名为“地球”的行星竟已过去了将近三百万年。
在这悠悠岁月里,金属机器人们费去了无数的心血,不着痕迹地让最初那个简单的人猿心灵,根据自身的需要生长成为了一个天然的陷阱。若非被困住了,不要说是猎物,就是他们自己,他们星球之中最为厉害的科学家,都甄别不出这些心灵世界里有任何受到外来力量影响的痕迹。
三百万年的光阴稀释了一切的痕迹,人类的精神世界,更像是一个天然生长而出的机关陷阱。
而当他们在幽黑寂静的太空中发现了猎物的踪迹,就立马匆匆地赶到了地球的附近,躲藏在地球唯一的一颗天然卫星——月球之上某个极其隐蔽的角落里,不动声色地观察起了这一整个事态的发展。
“我们的目标是捕获猎物。可现在人类的心灵却尚有漏洞,万一它上钩了,还能逃脱掉,我们这么多年来的努力岂不就要白费?”在月球之上,那已经长大起来,不再对任何事物都容易敏感、脆弱的小女孩,提出了她的困惑。
“不用太担心的啦,金属机器人们正加紧在人群中培养那种完美陷阱。那种生物,一次猎食可都有不小的,它的胃口很大,只要我们拥有一定的完美陷阱,它就有不小的几率会栽进去。”他看起来充满自信,实则心里也没多少底气,转而道:“其实早在我们接受任务以前,母星就已经捕捉过一些纯意识的生物了,都没有找到合适的改造之法。这种猎物很不听话的,我们虽然能够用高能中微子束一定程度上威胁影响到它们,不过要使桀骜不驯的它们乖乖地屈服于我们,由始至终地配合我们,却仍旧无法做到。这些绝不低头的家伙,总会在关键时刻反水使坏,母星为此损失巨大。而我们这次到了此地,不再是带它回母星去了,而仅仅是要困住它,然后再给它营造出一种大难将至的气息,为的是给它充足的时间和空间,以发展出足够尖端厉害的科技来对付我们。”
“是的,这个计划我知道。不过我不解的是,那样一来,我们、我们的母星岂不是会很危险?我们难道不是在玩火吗?”
少年一听她的疑惑,涉及了自己最擅长的领域,他来了兴致,道:“你呀,是永远无法理解,我们这种受到科技情感转化器影响的人,见到科技发展之时的那种心满意足的幸福感受。这么说吧,就像他们地球上的某些人类,肯为了他们心中的某个理念,或者热爱的人事物付出自己的一切,甚至包括生命。这些地球人类心中的情感就相当于我们成年以前的人,有各种情感的冲突和牵制,一种情感会受到另外的一种,或者多种情感的羁绊,做起决定来不会那样的干脆利索。但他们尚且能够做到,为了心中热爱的人事物不惜自身的性命,更何况是我们这些被科技情感转化器改造过的人?对于我们来说,有那种精妙绝伦的科学技术被发明生产出来,哪怕不是由我们的种族自己生产而出,哪怕是这科技是要来对付我们,我们也会感到非常的开心愉快。我们的这种对于科技的热爱,也不是一蹴而就,而是在种族漫长的发展过程中,跟随着我们自身对科技的情感的逐步加强,导致我们的文化最终走向了这种对科技的极致崇拜。”
她摇了摇头,依然不太能够理解。
“好吧,那我就再跟你说个在我看来更加重要的东西,相信你自然能够理解了。首先,依据目前的情况来看,就像光速是有限制的,宇宙中,任何物体的运动速度都绝对无法超越光速,在我们所生存的这个宇宙里,每单位立方的三维空间所能够容纳的物理定律同样是有上限的。宇宙间,几乎所有文明科技发展到了最后,势必都将陷入到停滞,整个宇宙于是陷入了一片死气沉沉。可按照目前我们的观测,宇宙遇到了巨大的问题,它一步步地走到最后,并不会因为自身的引力而全面坍缩,而是会继续膨胀下去,一直走向一片虚无、一片冰冷的热寂——根据热力学第二定律(指:不可能把热从低温物体传到高温物体而不产生其他影响,比如一杯拥有六十摄氏度的水,不可能向一杯拥有九十摄氏度的水传送热能)所推断出来的一个宇宙的结局:我们的宇宙作为一个孤立或大致孤立的系统,其熵(用来描述一个独立的系统混乱程度的值,系统越混乱,表示熵值越大)值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逐步的增加,整个宇宙的一切物事终将由有序全面走向极端的无序,当宇宙的熵趋近于无穷大时,宇宙中一切有效的能量就会只剩下最纯粹的热能了。这样的宇宙将会是一个死气沉沉的宇宙,其中再也没有任何可以用来维持运动或是生命存在的能量,甚至就连一个电子都不复存在了。这样的宇宙将会是一片虚无的,期间宇宙中所有曾经存在过的一切,包括生命都将会变成一抹微不足道的热。这样一来,你是不是觉得很可怕?甚至比坍缩回去,形成一个全新的宇宙的更加可怕?”他看着妹妹专注倾听的神情,感到自己的讲解还颇有点水平,心间顿时涌上了几分自豪。
“确实很可怕,假如宇宙本身是没有任何意识的,而身为智慧生命的我们,是应该去阻止这种情况的发生,那样一个没有任何生命的宇宙,和死了也差不多了;而假如宇宙本身是有意识的,它又希望通过这种限制光速和空间容纳物理定律的能力的方式,来减缓自己早日走向热寂,更让人感到毛骨悚然的其实是,它实际上更有可能是在通过这样的两条基本限制确保自己可以最终走向热寂的结局,并最终使得自己在热寂中实现永生,我们就更应该阻止这样的情况的发生。因为那样一个看起来,好像只有热寂本身是活着的宇宙,非常的邪恶冰冷恐怖黑暗。”她一口气说完,紧接着,屏住呼吸。
她的哥哥接上话,说道:“是的,无论哪一种情况的发生,无论宇宙本身是有无意识的,无疑,我们选择去发展科技都最是正确。因为,先进的科技无疑已经解决了我们所曾经遭遇过的一切问题、一切灾难、一切敌人。我们这个目前看来注定会走向一片虚无的宇宙,母星认为,依然是可以通过发展科技,先进的科技来应对,而不是靠其他诸如发展宗教信仰,选择掩耳盗铃般的无视等方式来求得解决。”
“所以,就为了阻止我们的宇宙终将走向这种一派死寂,我们竟然冒着不惜毁灭自己的巨大风险?”
“是其中一个十分重要的原因吧。还有一个原因自然是,经过了那一代一代的漫长岁月里,科技情感转化器的改造,我们这个种族的文化,已经变成了喜欢一切先进科技。我们不会去管那些科技是掌握在谁的手中,也还要去喜闻乐见地看到它们被发明出来。你这种无法被改造的人听起来,可能有点疯狂、有点奇怪,但对于我们的种族来说就是如此,在我看来是很正常的。我想,哪怕到了最后,这些文明的科技发展起来了,掉过头来首先对付起我们,我们哪怕是牺牲了自己,也在所不惜。因为,我们的宇宙是不会走向什么都没有,而只有纯粹的一抹热存在的结局。我想,等到了那时,等到了几百亿年以后的那时,宇宙间必定还会有生命可以留存下去,而他们终将能够铭记我们,哪怕仅仅存在于那最后的宇宙云游诗人的口中,也不会成了什么都没有,只是一抹轻微的热。”停了停,见她一副茫然的模样,不知是因为过于惊讶,还是依旧不太能够理解,他换了一种口吻,又道:“如果你还是无法理解,我打个比方吧,就像地球如果会在公元2100年灭亡,你认为中国和美国现在干仗还有意思吗?如果还没有足够尖端的科技被发明出来,阻挡我们整个宇宙最终走向一派极冷一派虚无一派漆黑的结局,战争就根本没有丝毫的意义。而等到我们有了足以阻挡整个宇宙走向热寂的科技出现,我相信,如果我们这个文明能够留存到那时的话,那些超级文明是不会选择来对付我们的,就像人类也不会大动干戈地想要去对付一群蚂蚁一样。更何况,我们这群蚂蚁还曾经为了这一整个宇宙更好的延续,做出了巨大的贡献。还有,我们的文明,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一不小心就会被入侵的文明了,我们没有那么弱。我们发展到了这种地步,我们很强,在整个宇宙里已经算得没有对手,拔剑四顾心茫然,我们已经不会在自身种族命运的小问题上斤斤计较。我们,已经将整个宇宙的热寂当成了对手。”
“唉,你说的好像还挺有道理的样子。但我还是觉得,我们的宇宙不会先死于热寂,而更有可能会先死于各种宇宙文明之间的战争。我想,假如宇宙本身是有意识的话,文明之间的战争,也许就是它在消灭各种各样会加快它死亡的生命的一种手段。因为我现在到底是琢磨出来了,生命的出现,本身就也是个高度逆熵高度耗能的过程,它的熵值很低,而要维持低熵值,是要耗费高能量的,我们作为生命,极其有可能就是宇宙自身的一个高度耗能的Bug,就像一辆车漏了油的油箱。宇宙很可能就是在以战争的方式在消灭我们。要知道,各种战争背后的本质原因,我们到目前都还不太清楚。一切有一定自我意识的生命,似乎天生就都带着好战的基因,这种好战的基因,究竟源自何方?我们却是一无所知。”她说到最后,语气里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竟然隐隐地觉察到,背后那幽幽不见底的宇宙似乎正在注视着她,便停住了话。只在心底道:“你们理所当然地认为我是残次品,可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才是母星里最正常的。固然,科技可以解决我们碰到的几乎所有问题,但你们难道真的以为,自己能是那一整个永无止境的宇宙的对手?我们本身才不过是宇宙很小的一部分。”
“战争的本质确实很值得玩味。你的考虑——文明首先毁灭于自我的战争,当然也有可能发生,不过你所提到的那一切情况,其实在你哥我看来,都是可以避开的,而且概率还都不小,哪怕战争的本质,有可能就是源自于我们这个深不可测的宇宙,它通过那样的方式消灭我们这些高度耗能的生命。但宇宙终将会走向冰冷的热寂,走向虚无的这一点,目前来看却是没有任何一种行之有效的方法可以避免,哪怕是理论上的。所以,解决这个热寂问题,让整个宇宙间的科技发展起来,哪怕不惜运用让整个宇宙级别的各种大战发生的方式,哪怕不惜以毁灭掉我们自身的文明作为代价。总之,这一次,我们要的是困住猎物,让猎物为了对付我们,而选择去帮助地球人类发展出足够强大的、极致美妙的科技,来对付躲于暗处的我们,这是首要目标。接下来,母星甚至想借助它去深入银河系那些更加难以预测的地方,去捕捉更多的纯意识的生物,并最终靠它们,在地球上发展出前所未有的,我们所无法想象的科技来,而这种不同星球物种之间科学技术的不对等,势必又最终能够引爆整个死气沉沉而又安于现状的各个宇宙文明,让他们都来一道发展提升他们自身的科技文明——他们大概不太会去抗衡,宇宙终将会走向热寂的这种极其难以抗衡的问题,但却会十分认真地去思考,自己的物种会被其他科技文明稍稍领先的物种消灭的问题。大多数生命都是这样,不会为了长远的死亡的问题思考,却会为了每天的柴米油盐,眼下的难题斤斤计较。死亡是生命过程中极其重要的问题,它需要我们严格正视。然后,就这样地,整个宇宙的科学技术就能不可遏制地一步步地向前发展而去了,相信,等到了最后,宇宙本身的那种热寂,那种寒夜就能够得到杜绝,更或者,即使它最终还是完蛋了,说不定我们的物种,我们所发展出来的文明有一天能够移居到另外一个新的宇宙去,不管它自身是有无意识的,没有最好。”已经长大成人的少年,对自己母星这一天才般的手腕佩服之至,说到最后,他的语气里已有了一股不由自主的兴奋。
“好吧,”她较少的对科技的兴趣,这会儿也被调动了起来,“可万一,猎物发展出足够先进的科技来,直接破解了我们所设下的那个机关陷阱,不就不能如预期一样了?”
“那它至少得拥有远远超出我们的科学技术才成!但那明显不可能啊,我们的科学技术知识的储备,即使它再去猎食成百上千个宇宙间文明登峰造极的文明知识,估计也还赶不上,更何况,人心这道题近乎无解,这个看起来十分简洁的心理机关,就连我们文明倾尽所有的科技手段,都还解不开。我想,除非,它能解开我们这个广奥的宇宙之所以存在的奥秘,我们这种有意识的生物又何以存在的终极奥义,才能逃出来吧。但事实上,它连自己的来历都还搞不清楚,当然,这也是我们母星现在一直在寻找,而具体又无法得知的答案。”他对那个完美陷阱不乏信心,问题只在于猎物上钩与否,“话说回来,只要它上钩了,我敢保证,它的每一步至少都会有七成能够按照我们设想的走,我在这里先来做个大致的预判。我认为,猎物最终会带着一整个地球,流浪到宇宙各处,去捕猎像它那样的纯意识生物,全力发展出先进的科技来。”一想到整个死气沉沉的宇宙将从此生机焕发——即使那很有可能带来宇宙尺度的战争,这个目前预估必然灭亡的宇宙,却很有可能将得到拯救,他坚毅的脸上就两眼放光。
她定了定,应道:“好吧好吧,你说的都对。不过,我们创造的那最后一个金属机器人,在发现猎物被完美的心理机关给困住以后,我们让它选择去启动灭世的按钮毁灭整个地球,那可就有点冒险了。”
“确认上钩后,毁灭地球的行为,是为了给它制造出一种危机感。当然,我们的意图,还是不要被猎物洞察到的好,这种生物,一旦弄明白我们的意思,嘿嘿,要让它再按照我们的想法去发展先进的科技,让它再去深入宇宙可能就会有点困难。据我所知,目前母星上没有谁能走到那最后的一步,要是我们成功了,当真是意义非凡呐。我现在都已经能够勾勒出那样的一幕来了,当多年以后,宇宙的生命们,成功地因为我们的操作,阻止了整个宇宙走向热寂的最终结局,一定会有人给我们立下一块丰碑的。不,应该是两块。”
“你想得还挺美的。”
“当然了,话说回来。即使那个猎物真嗅出了点什么来,我们也完全没有必要太过在意,因为它如今已别无选择。想来,即使把我们这样的一番话就放在它的面前,而没有更多的实据,它也很难判断我们说的究竟然真是假。猎物只是会把所有的可能都考虑进去,我们的意图,它无法准确地得知。要知道,宇宙是个相当残酷的地方,一切有自我意识的生命一旦置身险地,为了生存下去,就都很容易掉入永无止境的猜疑,而越是深陷到猜疑之中,它们就越是会有不由自主的紧张感,智慧生命们通常作出对己有利的选择,它当也不能例外。”它缓了缓,换上一副更加自信的口吻,兴致盎然道:“说来,就目前我去人类世界里所了解到的一些情况,他们人类世界的文艺作品可真是浩若繁星,每时每刻都在产生着数量极为庞大的文字,其中有一些,好像还瞎猫撞上死耗子般,把我们的意图给附会了出去,但那又如何?只要我们听之任之,附会的也只会被认为是附会的罢了。猎物自身是难以确信,那些由某个人类个体所虚构出来的东西,究竟真是假。”
“可不知为何,听了你这个自信满满的说法,我却有些担忧了,”她谨慎地分析着,“它要是上钩了还好。可我们的陷阱并不是特别成熟,万一那正在赶来的家伙,首先去选择了精细地研究那些人类的信息,它必定就能够推断出有我们的存在。要不,我们先把人类世界里,那些曾经臆想过我们存在的东西给消除掉吧?这对我们倒还不太难。”
“我想大可以不必,因为我们设下的这个心理机关,本身就是非常的不成熟,再给我们一万年,我们都未必能够完善好,人类的爱情所带来的漏洞,真是非常奇怪。我想,也许生存是他们的第一需要,而繁衍又是物种生存的第一需要。爱情这种东西和他们的繁衍生息紧密相关,相对于其他的情感来说,就更加的难以受到改造了。所以呢,只要猎物在吞食之前,稍微地去人类社会里调查一番,稍微吞食了其中一两个有破绽的心灵陷阱,不用去寻找人类社会里曾经臆想过我们存在的信息,它都能够很快地发现到心理机关的。所以,只要它能稍微地留个心眼,我们都将功亏一篑了,所以我们完全没有必要去处理,只盼着一向自负没有什么可以困得住它的猎物,依然认为没有什么东西困得住它。在我看来,你我兄妹二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背井离乡才来到了这银河系一条荒凉的旋臂上,发展出来这么一个心理机关,我们远离了母星,如此孤寂地来到此地,从事如此不易的工作,人类世界里恰好就有个人,有个孤独的小说家,他忍受住了长期的、可怕的孤独与寂寞,为我们立下了一个传,就好比有不少人类好不容易来到这个世上走一遭,老了后都会请个人,或者自己去写本传记,地球人类这种渴望获得惦记的心情,跟我们这种渴望有人知道的心情还有点像,不愧是受到我们的影响才发展出来的物种。虽然说,这个孤独的小说家所描述的我们,多为他个人的臆想推测,但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也还怪有意思的样子耶。要不,趁着目标猎物尚未到此,我们再多去给他透露些信息,以让他把自己那些好不容易才写出来的东西完善完善,似你哥哥我这般英俊潇洒,天赋过人,可不想在人类社会里被矮化,哈哈。”
“呵呵。”
他讲着这些和科技提升有关的事,眼睛里大放异彩,快乐可见一斑。
原来他是不会跟她谈及这些的,因为觉得对一个丝毫无利于科技发展的人讲这一切,无疑是在浪费时间,但他的妹妹如今也是过了考核的人了,也在负责着这一个影响到整个宇宙最终方向的项目,他就觉得再多的口舌也是在为科技的发展做贡献,因而竟然不厌其烦。
她何尝看不出这一点,想到父母曾经的关爱,不过是因为科技,她立刻感到一通悲凉。
“哥,你说,为什么,捕获那种纯意识的生物,能够提升空间容纳物理定律的能力呢?”她的心底其实早就已经有了答案,但看着哥哥讲解起科学问题的时候,那种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的欢乐,就忍不住又问道。
“你到底是怎么通过考核的,不会是靠作弊吧?”他快速地回了一句,紧接着,又做起了自己最热爱的事,滔滔不绝起来:“三维空间里,所有我们知道的定律,都是一种统计学上的定律,人们所能想到的任何其他种类的规律性和秩序性,总是被微粒的不停运动所扰乱,或是被搞得不起作用。这种统计学上的定律具体体现在,参与的粒子越多,这一条定律则表现得越稳定,这一种物理现象越是明显。比如,一滴正在下落的雨水,如果我们单看这个雨水的其中一小份,就会发现它实际上一直都是在做无规则的运动,它一直在受到来自周围不计其数的另外一小份水滴的冲击,因而我们发现不了那一小份水滴是否受到了重力作用,甚至,以我们母星的科学家的推断,这一份很细小的水滴事实上很有可能就是没有受到重力作用,尽管这在逻辑上听起来很诡异,但确实只有把雨水当整体看的时候,我们才能发现它受到了重力的作用。再比如,将一滴黑色墨水滴到一瓶没有杂质的清水里,这滴墨水就会发生扩散的物理现象,那是因为构成墨水的不可计数的分子,会向着周围的空间高速运动造成的物理现象,可如果我们只选取构成这滴墨水的极少部分‘墨水’分子进行观察,这极少部分的分子同样只会进行凌乱的运动,和它一般情况下极其混乱的运行轨迹毫无差别。这是一种统计学上的定律,宇宙间一切地方一切物体正遵循的一切物理规律,都是如此。这一点,就是地球人类都明白的,在他们的一个叫薛定谔的物理学家的代表作《生命是什么》里有过如上的阐述。
“而我们母星的科学家实际上早就已经发现,实际上是有一种极其微妙的能量在维持着这些粒子彼此间的相互联系,使得为数众多的粒子能够体现出来物理定律的规律性和秩序性。这一种可以提升空间容载物理定律能力的能量,却和量子纠缠,即物理学上两个粒子在经过短暂时间彼此的耦合之后,单独干扰这两个粒子其中任何的一个,会不可避免地影响到另外一个粒子的性质,尽管两个粒子距离相当长,也会发生的那种奇妙的量子纠缠现象,这其中所要用的能量其实是同一种能量。我们这一趟机关算尽,所要逮捕的纯意识生物正可以随心所欲地创造这种能量……”
荒凉的月球上,在那间修建得和周围各式岩石融为一体的陋室里,侃侃而谈的两人遥望着蓝色的地球,那上面数十亿年来无时不刻都在涌动着的蓝色液体,宛如两个人的鲜血。
而此时,程学南带着那篇自鸣得意的论文,兴致勃勃地走向导师的办公室。他的头上,那束鲜红色的月光正在群星的注视下,不知疲倦地流淌,竟也仿佛他的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