孕育着近千万个物种的蓝色地球上,各种工程如火如荼地开展,它们中绝大多数,对寻常人的影响在近未来的几十年,甚至数百上千年里都不太明显。而小矮人并不想让整个人类社会人心惶惶,因而都把工程的建设放到地底,或者远离都市的偏远地带,所以绝大多数人类个体到如今依然过着和往日没有太大出入的生活。
周栋是市电台的一名新闻记者,最近,台里想对本市的优秀女性学者做个专题报道,他正接了这个任务,和台里的另外一名记者,扛着所谓长枪短炮,去采访一名叫孙敏的女学者。从一堆零零碎碎的资料里,他简单地知道了这名生活得格外低调的女学者的情况,都是些程式化的履历,包括了她从小学到大学,以及去国外求学的经历,然后就是在学术上做出的几项成就。这些资料之粗略,甚至都没能有张照片。
此时,风在车窗边一阵阵呼啸而过,周栋拿着她的履历表琢磨起来,乍一看,感觉它们和过去半个月自己去采访的那些女学者大同小异。不过,在审视到最后结尾的那一段,他的眼前忽然一亮,那上头的一栏显示,这位女教授早些年在脑科学方面颇有一番建树,只是不知何种原因,这三年来,她竟然淡泊名利,去了本市市区的一所普通中学教英语,再不花费任何心神在学术上。
“这倒是个俗世奇人了,放着大教授不当,偏偏选择教中学英语,感觉有点大材小用,还有点浪费了咱们国家粮食。”周栋在车上对坐于一侧的同行女同事说道,“斯蓝,这次有些看头啊,只要我们能找出她这样选择的背后原因,说不定就能挖出来个大新闻了,你我的年终奖金也总算是有了着落。”
“那是,你才知道,这些天忙晕头了吧?我们主任早就交代了,这次要专门去给她做个大专题,要我们花大力气好好对她做次采访,你这两天跑来跑去,都没时间跟你说。”斯蓝回应道,她的声音清冽如山间的泉水。刚出校门不久,她十分乐意和这位只年长了她四五岁的同事出来采访,因为她觉得这位师哥的为人处事,令她十分欣赏的,也因而在和他接触不到半年的情况下,在心间对他有了暗暗的喜欢。只不过,周栋是个工作狂,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到了工作上,看起来好像对她没什么感觉,她也只好把心底的喜欢沉到深处。可她又总会如此时一般地于心中暗暗道:“虽然男生一般会主动,但腼腆的也不少,要是他也和我一样的想法,岂不很糟糕?都说,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是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而我觉得比这个更加遥远的是,对方也有着同样的感觉,因为那样算下来,大概是两倍距离的遥远了吧。”
“确实很忙啊这阵子,前头那个假疫苗的事件,既要求我们将信息准确地传达给民众,不能蒙蔽大众,又不能把大众的怒火引向政府。可你是知道的,我们媒体人不能太昧着自己的良心。唉,做我们这一行的,绝不是动动嘴皮子就能OK了事,要考虑的东西还真不少。”周栋看起来倒不似她有着这般复杂情愫,张开闭口都想着工作上的事。
“是啊,大学老师也一再教我们要有新闻的操守,要不畏强权,他们自然都是怀着一颗为这个社会、为民众着想的心。可进了社会,包括强权本身在内,也总是一副要我们不畏强权的样子,可一旦强权的利益受到了挑战,就忘了平时一再强调的了。”她初出茅庐,对这个社会的一些现象还不太能适应,语带几分气愤,却多了几分出淤泥而不染的清雅风采。
说话间,车子已经把他们带到孙敏所在的学校。他们和她有预约,于是一下车就径自去了教务室。
进了门,周栋第一眼看见这个曾经的女学者,觉得她比资料上显示的年龄要年轻许多,她的打扮简单,穿着普通,神态举止,却又分外光彩照人。她的身上已经没有了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会有的青春活力,但兼具春的生气,秋的静美,夏的厚重,冬的冷傲,它们不多不少地出现在她的身上,每一分都恰到好处,非常吸引人的眼球。周栋的心跳便也在这第一眼后加速,不过好在掩饰得不错,没有让一旁的斯蓝看了笑话。
礼节性地和她握了下手,周栋却难以平复下来心情,竟找了个借口去卫生间做起了调整,等到斯蓝调好了镜头,他才一本正经地回去,端正坐好,有了新闻记者的模样。
周栋有板有眼地向她提出问题,开始着重问及她在国内求学时的趣事,又问到对她影响较大的亲人朋友,访谈进行得颇为顺利。而后,他打算进一步地探问她的在国外求学任教时做科研的情况,可她却并不愿意多提,只道:“周先生,那里有段我不想回忆的过去,所以,非常的抱歉。”
“好吧。”周栋在她的眼中看到了一抹浓重的痛苦神色,他的内心陡然一动,竟然不忍再提问下去,哪怕他明知,以资深记者的经验,用些巧妙的方法,还是可以探知到埋藏得很深的心事。但他和她虽然只有短暂的接触,却对她有了各种复杂的情愫,因此也就不想触及她的伤痛,于是转而道:“那孙教授,您在国内求学,还在麻省教过书,科研也做得非常好。为什么选择来当中学老师了?”
“我想,是因为每个人都有喜欢的活法吧。人生在世,匆匆数十载,我觉得活着最主要的是要追求开心与快乐。以前,我喜欢做生物学研究的生活,但那只是一个阶段的,就像小的时候会很喜欢一些玩具,长大之后却没有感觉了,当我发现自己再继续从事生物学研究下去,却并不能给自己带来任何乐趣,我想,我还不离开的话,反而会破坏了以前做研究时曾有的美好感觉,于是我就换了一种工作生活的方式。怎么说呢,我个人感觉当个英语教师还是很不错的,简简单单,也不用太费脑子,每天就忙活着把一种新的语言教给学生们,那种感觉,就好像是在面对一群刚开始学说话的天真无邪的孩子们,挺好的。”孙敏轻描淡写,却不失漂亮地把这个问题的真正答案给回避了过去。
“那容我插一句吧,孙教授,还有没有一种可能的原因是,您潜意识里害怕着再从事生物学的研究,因为那会让您再一次想起某些不愿回忆起来的人事物?”身为女人,斯蓝似乎要更懂女人一些。
“呵呵,小姑娘,你真是想多了。”孙敏脸上的表情没有太大的变化,心底的情感却又翻涌了上来,暗道这小妮子的直觉还真挺准,再和她多说几句,自己的心说不定就要全部被她看穿。
和刘庄晨的过往是她极不愿意去回忆的,三年前,他不见了踪影,她花了很多力气追寻他,可自那之后的半年时间里,她终于弄清楚了是怎么一回事,未免绝望——首先是刘庄晨失踪的两个礼拜后,林德介打来了电话,告知了他的死讯,他并不讳言他已经被协会给蒸发处理掉的信息。之后,她想更进一步地探究,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却连林德介都杳无音信了。孙敏在接下来的半年里,根据之前脑中百里笙给她的信息,加上找到的林德介故友罗杰的介绍,才知道,协会在猎物出现之后开始了全面的自毁。然后,她就委托罗杰代她向小矮人询问起,关于刘庄晨和协会其他数学家的情况,小矮人告诉他,这些人全部都人间蒸发了,否则,以它的手段,若他还活着,不可能找不出来,所以她不得不认下这个结果。
然而,她根本无法接受这个结局。于是,她选择了和过去告别,仿佛它们原本就不存在,仿佛刘庄晨原本就不存在。
这会儿,孙敏继续回应道:“事实上,我前半段人生基本都扑在了科研上,现在则都在教书,都还挺简单的,和大多数平凡人相比,也没什么两样。大概让你们失望了?呵呵,我能说的也就这些了,不然就先这样吧?”
她的样子,并不想让访谈继续下去。
“您谦虚了,内容不少了。”周栋通过和这个人的交谈,一点都不难推断出来,她目前还是单身,他并不想深问,怕因此导致她对他的印象糟糕。而通过这两个小时的接触,他已在心底暗暗冒出来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于是诚恳地看着她,眼神一动不动,又不乏柔和地说:“孙教授,现在也到午饭时间了,说来耽误您这么长时间,如果您不嫌弃的话,中午我想请您一起进个餐,希望您不要拒绝。”
一旁的斯蓝一听,脸上有几丝的不悦,这可就意味着自己又少了一次单独和他共进午餐的机会,也意味着可能错过一次一个不小心向他告白,或者他一个不小心就向自己告白的机会。于是,她带上了几分不易察觉到的刻薄,看上去只是在表达自己对电视台的不满,说道:“对啊,您就答应了吧,反正台里出钱的。只是你都不知道我们台里有多抠门,一顿饭只给十块钱。”
“是的,台里报销确实吃不了什么好东西。不过,中午我请的可是大餐,希望孙教授能赏个脸。”周栋热情邀请,又转向斯蓝,开玩笑似的说:“斯蓝,你要不要也跟着蹭饭去?”
“狗嘴里吐不出来象牙了是吧?我哪里看起来像是个蹭饭的人了?”
打从结识了周栋这个人,孙敏每天的生活就变得不再那样单调。周栋开始像个影子一样,隔三差五地就来向她发出邀约,邀请她一道去吃饭,或者提出和她一起去看个电影,还经常的在她下班后等公交车的时候,像个幽灵一样突然冒出来,然后丝毫不显害羞地提出和她顺路,可以搭载她一道回家去,让她很难拒绝。
早年的阅历让她历经多少风浪,她哪能不知对方的心思。对于他,她也确实动了一些爱情上的想法。因为这个男人的眼睛,不知为何,给她的感觉,有那么几分像是刘庄晨。她同样清楚他和刘庄晨并非同一人,她也明白自己心间这些时日里出现的几丝对他的想法,并不是对刘庄晨的——这和当年的刘庄晨与百里笙不一样,他们实在太相像,以至于当时自己难以做出判断,但这次对周栋的那几许若有若无的情意,真正是对这个人的。
在他们认识的最初一个月里,她对他指向明确,却不言不语的举动显得不冷不热,后来他竟大胆地前来向她直接表白,她只是推搡着对他说道:“年龄不合适,我比你大了将近十岁,你找别人去吧。”
“女大三,抱金砖,你就大了我九岁,算下来,那刚好就是三块金砖了。”周栋暗道自己不愧为记者,巧舌如簧,见她似乎不大抗拒,又继续开足了马力,在接下来的两个月里,焦头烂额地想出各种花言巧语,费尽各式心思去准备了各种礼物,只为营造出来各样浪漫的场合,使她开心。
孙敏看到了他的努力与真心,她全没有古时候那种贞洁烈妇的意识,于是她同意了先和他交往,再看看合适不合适。
见她并非顽石不化,周栋心花怒放,更把握住了机会,继续去关心她,让她过得开心。等到和她在一起了,他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每次和她在一起,他甚至不需要和她说话,只要感受着她真切的存在,就能浑身充满力量地生活,仿佛身体里凭空多出来了个人似的。
他决心和她白头到老,走到生命的最后,以渡过茫茫人生旅途中的无数个寒夜。可是,他却没能明白孙敏的心思。她的心中一直都住着已经不存在于这个时空的刘庄晨,渐渐地对曾有些许心动过的周栋,失去了喜欢的感觉,直到一丁点儿的感情都不剩下,然后,她便冷淡地对他提出了分手。
因为长得像刘庄晨,周栋走入了她的心,可又因为忘不掉刘庄晨,所以,他很快地失去了她。
正式分手的那一天,秋高气爽,他却黯然神伤。夜晚,一个人在街边的露天小酒馆喝了很长时间的酒,直到让酒精彻底地麻痹了已经痛彻的心扉。而后,在那将睡未睡,将醉未醉之际,他的眼中陡地冒出来了一股坚定而可怕的怒火,他做出了一个超出所有人意料的疯狂决定。
七年以后,一个骤雨初歇的早晨,孙敏从睡梦中一下子惊醒了过来。躺在床上,素面朝天,不知是天气潮湿的缘故,还是她最近刚刚结束了一段维持了半年之久的感情,她忽然觉得自己身心俱疲,一下子老了十几岁。于是,她快速起身,来到靠近窗户边的那张书桌前,拿起镜子,打量起眼角的鱼尾纹。她发现,相比于两天以前,脸上原本就有的三两道纹痕,倒是没有任何的增多或者加长加深,应该是自己的心理作用。可是,不知为何,她却还是觉得自己真的已经老了,就像数千年前一夜之间就变老的伍子胥。
“老了也好,如果这个世上真的还有什么东西能够让我忘掉庄晨,我想那一定是时间了。爱情这个东西,怎么经得住地老天荒?怎么敌得过无情上苍?在一个人年富力壮的时候,它总归还是更容易产生一些,等到我的心间再也产生不了这种情感,想必再想起他来,我也不会那样地伤心。”孙敏这样想着,“只是,等到我已老得不成样,相信,我也很快就可以去找他了。不管怎么说,越老,应该是越好的。”
年过四十的她,追求者依然络绎不绝,甚至比她年轻的时候还要多出不少。都是因为七年前周栋对她的那一场采访,采访视频播出去后,节目的收视率持续走高。于是又有更多媒体想要来采访她,她不大愿意被打扰,反而更增添了她自身的魅力,成了不追名逐利,活得安静而美好的女子。外界评论总说,她就是这个时代里,能够跟着自己的心,活出精彩人生来的极具魅力的女子,这股风气愈演愈烈,经久不衰,到了后来,她更一度被认为是当代居里夫人,当代张爱玲、林徽因,说她才貌双绝,是这个时代少有的奇女子。所以,这么些年里,她一直都名声在外,她尽管拒绝了好些慕名而来的人,花费在这上头的心力却也不少。“人红是非多,当年要是不接受周栋的采访,我也就不会老处于舆论的风口浪尖上,也不用去接触那些我根本不想接触的人。当然,凡事总归是利弊共存的,要不是当年周栋的采访,这些年,我也不可能认识那样的几个男子,虽然和他们到最后都无疾而终,却总归曾经产生过怦然心动的感觉,也有在一起的美好,虽然都那样的短暂。”
这七年,慕名而来追求孙敏的不少,他们之中不乏优秀的青年才俊,不乏和她年纪相仿的富豪政要,也不乏各种出类拔萃的学者歌星,但她只是选了那些自己有感觉的,心底真正有了触动的,对方也真心诚意孜孜以求的。“算了算,每一年自己都能去谈一场恋爱,只是,每一段感情维持的时间却都并不长。和他们从互不相识到走进彼此的心间,再到最终没有任何感情的分手。”
此时,在家里卧室的书桌前,把镜子移开,孙敏暗自思忖道:“他们对我都还有着浓厚的感情,想必分开了都会很受伤。但爱情倘若不是相互的,勉强在一起,不但是对我,对他们更也会是一种更大的伤害,所以早早地跟他们说拜拜对彼此无疑最好。”
周栋的家隐没在这个城市一套百平米不到的房间里,和这座城市的其他房子一样,两室一厅,不论从外表还是里头看,除了名字地址不同,几乎都没有什么两样,大多数人过得也正是这样相似的生活。不免教人感叹,在物质上比过去一切时间段都更要富足得多的本世纪,人们所拥有的土地和属于个人的阳光却无疑要少得多,工业化让人们的生活质量一连上了好几个档次,却也同时夺走了大多数人可以自由呼吸的时间。
周栋的一个房间被他专门改造,放置当年柏拉图协会的负责人林德介留给他的各种“化妆”用具——
当年,刘庄晨被林德介带走,进行记忆的删除。而那种删除的力度,比一开始林德介提到的要深入彻底得多。他除了数学才能、正常的认知都还完整地被维持着以外,已经基本忘记了自己是谁,以及过往那些曾经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自己认识的人。他们的那种删除,效果有点像是人类社会里的解离性失忆症,人如果得上这种失忆症,常会离开自己原来的家庭或工作,旅行到另一个陌生的地方,建立另一个家庭。而当他们被寻获后,已经有了一个新的“自己”。人类对这种病症的机理至今完全无法理解,而患上这种病症的人,通常又会出现新的记忆,情绪、行为模式,即广为人知的多重人格,就仿佛有多个灵魂栖息于同一个人的身体之上。同时,一种病症之所以称之为病症,更还因为它会给人带来痛苦,这种病症的患者经常会感觉很不舒服,时有那种迷失了自己,人格剥离的恍惚失落。只不过,林德介凭借着柏拉图协会在心理学上的高超造诣,让刘庄晨仅仅忘掉了自我,却没有出现一个全新的自己,也没有任何不舒适,让他就像一张白纸一样地重新开始了生活。
当时,刘庄晨苏醒过来之后,林德介简要地对他说了一番协会和小矮人势同水火的关系,紧接着,又提了下他的数学才能是母星的智慧生命们所欣赏的,他们过些时日有可能会来带他去母星,所以他可以继续活下去,不必如他们一样前去销毁。然后,等到了母星,他们就会帮他找回丢失的记忆,找回自我。但目前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为了避免他落到了小矮人的手中,说出一些他们不愿意让那头猎物知道的事情,就选择用这种方法让他忘掉自己。
接着,在当年那间实行记忆删除的实验单间,正也就是如今这套两室一厅房子的所在地,林德介又给了他好些柏拉图协会的金属机器人所使用的“化妆”材料,同时还有一副可调节长度大小的四肢形状的支架,一个变声器,可以让他模拟出大概两三百个人声。然后,他终于可以在失去双手双脚的许多年后,重新站立而起了。
刘庄晨的外表看起来和常人并无二致,而他的肌肤皮肉,缝合的地方精确到了纳米级别,所以即使他裸露示人,也看不出来有什么猫腻。只不过,他每隔三天就要重新换一副装饰,花上一两个小时去“化妆”一番,但倒像洗澡一般,并不怎么耽误工夫。而那副不需要拆卸的支架,还有着先进的传感器,让他有一些简单的感知能力,所以这些年,他可以完全正常地活在人类社会里。
那大概已是十年前了,全无记忆的刘庄晨,看着林德介展示出来的近乎神迹一般的尖端科技,内心当下就受到了巨大冲击,他很难不去相信。而后,隐没在拥挤都市的方格单间一角,林德介又给了他一本设备的详细说明书,一些必要的钱财,这一套百平米不到的普通房子,更着重交代了一番,他日后该怎么通过变换身份来隐藏自己。之后,林德介便大踏步走了出去,自此杳无踪迹。刘庄晨蜗居了一个月,了解人类社会的基本情况,熟悉隐藏自己的设备的使用方法,然后,一个月后一个寒冷的清晨,他裹着件棉袄,混在瑟瑟缩缩的人群里,正式融入到了人类社会。
这些年,刘庄晨以自己所喜欢的身份,在这个没有夜晚的繁华城市里隐匿着,开始了自己全新的生活。直到七年前以一名小记者的身份,第一次在采访中遇见了孙敏,内心不知为何“咯噔”了一下,竟一下子对她产生了十分强烈的爱意。再然后,他花了好些气力追到她,让她对自己也心存怦然而动的情愫,而在那时,自己就像法国作家雨果曾经说过的——人生最大的幸福就是确信有人在爱着你——当他确信她也对自己产生了感情,他过起了之前想都不敢想的快乐日子。
可是,不知是什么缘故,也许不爱一个人和爱一个人一样,根本不需要理由,更或许是其中的理由极其的微妙复杂,以至于人类的智力尚无法理解,孙敏在不久以后就对他失去了爱情的感觉,开始变得格外的冷冰冰。没几天,她果断地前来提出分手,他好一通的伤心,试图挽留,却无比清楚地看到了,孙敏在面向自己的时候,眼中的坚决,料想再怎么挽留也无济于事,于是只对她说,自己依然深爱着她,希望继续走下去,果然不见什么效果,也就没有多做其他努力。但他依然喜欢着她,他依然不能离开她,他依然想继续和她在一起,但他又不想失去一个男人的尊严去哀求她,他很是清楚,那只会把事情搞得更糟,让她更加的讨厌自己。
于是,他就借助林德介给自己留下来的那些“颜料”,化出各种各样的样子,前去找她。其中定然是有着许许多多的失败者,但最后他总能用自己的真心实意,用那千奇百怪身份中的其中一个去打开她的心扉,没有任何勉强地,使她接受了他。
这些年,孙敏能够感到追求她的人的数量之多,却并没有产生过其他的怀疑。孙敏一直都不那么容易就会对一个人产生爱情上的感觉,但这七年来,连同周栋在内,他倒有六个都成功了。他们都足够的努力,足够的用心,也大多有着类似一将功成万骨枯的壮烈,所以一次次地能够打开她的心扉。
可是,因为使用过于频繁,那些能够让刘庄晨绰绰有余地使用一辈子的“颜料”,在短短的七年间,用得差不多了,因为每次他去找孙敏时都化得格外精致,一丝不苟,有不少新的面孔,更是需要反反复复地试验才能最终成型。
此时,在这间专门被改造来放置颜料的卧室里,看着那些所剩无几的“颜料”,刘庄晨掂量起来,道:“这些大概仅仅能够再容我化妆个十几次,每次也都仅仅能坚持个两三天,也就是说,我能以完整的人形面目存在于人前,大概还能有一个月左右的时间吧。我现在需要做也仅仅能做的就是,利用最后剩下的‘颜料’,在最后一次去追求她的时候,牵上她的手,然后消失在她的面前,也消失在那些四肢健全的人们的面前,再不让这个世界的人们瞧见我身上那些空空荡荡的阴影。”
刘庄晨暗暗下定了决心,随后,就犯愁起来,“该设计一副怎样的皮囊,最后去找她,最后能牵上她的手才好呢?”
以前,他通常都要换上不下十种不同的样貌,才能让他喜欢上自己,才能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在她的眼中看到那种淡淡的喜欢,那种忽然眼前一亮的神采。可现在,他迫切地希望能够以一副样貌一下子搞定,能让她对自己一见钟情。
没有头绪,刘庄晨先走出了这间卧室,来到大厅的沙发上静坐起来。可安静的环境却没能让他更为的冷静下来,他反而更加焦躁难遣,便拿起遥控器,打开了电视,没两分钟就换一台,看上头的男男女女,能否给自己带来些灵感。
大约半个小时以后,他的目光停留到了一台综艺节目上,那上头正在进行一个智力挑战的游戏。挑战者挑战的项目,是先观察一千张有一定相似度的头像,然后,出题人再将这些头像平均分成一百组,每组十张地叠加到一起,成为一张新的头像。紧接着,出题人再随机去挑选一千张头像中的任意一张,让挑战者看一下,挑战者再在一个小时里,从这一百组里找出那一张来。
难度不低,挑战者虽是有备而来,也找得满头大汗。刘庄晨看到这个项目,陡地来了兴致,“这种节目,我小的时候也经常可以看到的,挑战的选手是有一些个人能力比较突出,但还没有节目组夸的那么变态,有一定的技巧在内。这个识脸的项目,倒是给了我目前的难题一点提示,想来,我何不把这些年孙敏真心产生过感觉的人的照片叠加起来,成为一张新的照片,然后我再按照这最后一张照片的人的样子,修饰出来一个人,让这个人去找她?”
为自己的这一设想,刘庄晨好一阵的欢快,当下浑身充满劲儿,立刻到电脑前动手制作起来。前几年,在电视台的工作经验使得他对图像的处理驾轻就熟,这会儿,三下五除二地,他把这些年来所有曾经走入孙敏心扉的人的画像全部拿了出来,再进行简单的透视处理,然后让那八张照片叠加到了一处,形成一张新的照片。
这张照片方一成型,刘庄晨的眼睛就动不了了,他的嘴巴更是微张起来,手不自主地抬了一下,差点让自己失声尖叫而出。
只见,那上头的人的样貌,赫然就是他自己的样貌。
十几年前在国外丢掉了双手双脚,一向自命不凡的刘庄晨,开始就对自己身上的一切没有什么信心,其中自然包括样貌。他不敢面对自己,总是刻意躲着自己。加之林德介后来删除了他的记忆,要他尽量去隐藏自身,否则便可能会有大危险,所以,他更是刻意地在远离自己,只是把那些设计出来的形象当成自己,并乐在其中,以此和过去的自己彻底地决裂。
但那些由着他自己设计出来的样貌,毕竟由他亲手设计而出,多多少少带上了几分他自己的影子。
“那好吧,既然是上天注定,我也就做一回自己。而且,‘颜料’也快用完了,这一次去找她,就索性不用吧。”刘庄晨带着孤注一掷却也释然舒坦的笑,对自己说道。这会儿,他仿佛已经看到,孙敏连见都不见自己一面,就让人把自己轰走的情形,便兀自在心间道:“说来,追过她那么多次,这一次才能算是我,真的我去追她了。如果能成功就太好了,哪怕,这一次牵上她的手,而后就迅速分开,我也认,也能感到此生没有虚度;而如果失败,也不用太沮丧,毕竟努力过了。若这一次前去,成功了,被媒体曝光了,自己暴露了身份,被那猎物带去研究,严刑逼供,也没什么可后悔的了。因为,虽然那协会说我有数学才能,才要带我去他们的母星,谁知道他们是不是要拿我去做什么解剖。”
任思绪弥漫,而刘庄晨决定最后一次去找孙敏,孙敏却已在酝酿一个全新的计划。
此刻,她暗道自己这些年来追求者甚众,自己虽然也爱过几个人,但到了最后,终究都会伤了对方的心。她现在算是琢磨过来了,之所以这样,是因为自己还忘不掉刘庄晨。
而她知道,要忘掉刘庄晨基本不可能,她也不想那么自私了,于是决定不再接受任何人的追求,不再频频地出现在公众媒体的面前。
这会儿,她在心中酝酿了一条可以帮助她挡住那些追求者的计策。她觉得,如果真还有谁想和她在一起,应当先去把那道黎曼猜想给证明出来了再说。等到了那时,她甚至不会去管对方的家世,长相,都会毫无条件地选择嫁给那个人。
孙敏决定让媒体爆出自己的择偶标准,然后从此就更名改姓,到一个不会引起任何人关注的地方度过余生。她相信,以那道题的艰深,当世肯定没有人能够解决出来,如果真的有的话,也只能是刘庄晨了,或者,是如刘庄晨一般的人。
两天以后,刘庄晨在去找她之前,首先看到了这条新闻,他顿觉自己不该那么冒然地前去找她,应该换另外一种更加有把握的方式。他感到老天对自己真是太好了,自己的春天很快就要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