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如梭,又是一年中和琳相见的日子,罗杰依然来到了山顶。
他依然坐在那块被岁月洗得皱巴巴的青色石头上。这会儿,他抬起双眼眺望远方碧蓝如洗的晴空,脑海之中,琳的样子却彷如昨日。
“忘不了她的面容啊这些年。”罗杰在心底轻叹了一句,任由思绪漫无边际,“老外里头有个叫爱伦·坡的小说家曾说,一见钟情最是接近爱情的本质,因为它没有经过后来这个噪杂的世界的雕饰,或者掺杂进这个纷繁世界的杂质;老外里同样还有一个叫做柏拉图的哲学家,他也说过,相爱的两个人,身体越是不互相靠近,越是会去思念对方,也越称得上是纯粹的精神之恋。世人甚至还用术语专门来形容这种爱情,叫做柏拉图之恋。这种对于爱情的哲学的说法,好像还有那么一点儿道理的样子。莫非,我对琳的感情却原来就是这样的一种柏拉图之恋?莫非,每一段爱情在它最初诞生的时候才是最好的?而之后都会渐渐变味?就像一朵花,在它一开始绽放的时候才是最好最美的?
“唉,说起来,从我第一次对琳心动到现在,已有十一年了,对她的爱在这些年里,居然是已经长成了一座蔚为壮观的宫殿。而我,莫非是已经迷失在了这一座宫殿之中?”罗杰紧闭着嘴巴,心中迟迟没有解答。随后,他才从青色石头上站起了身,走到这座高山之上奇险的悬崖边上,深深地吸了口那极易把人的思绪吹散的凌乱的风。他对着空中不时飞翔过去的鸟儿,对着远方淹没在蓝天白云里的群山说道:“是否有谁能来告诉我,我该走出这座由我自己亲手打造起来的宫殿吗?”
他轻声自问了一番,没有谁能够来给他答案。他于是在这空旷的山顶上,做起了中学时候每天都会做的早操,算是简单地活动了下筋骨。而后,他才重新回到了身后那块切面有两张床大小的青色石头上,换了个姿势,继续自己那无望的等待。
“把思考宇宙和人生当成工作的哲学家们还说过,每一个人生来都是孤独的。这句话说得还是挺对的,因为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孤零零地来到了这个世上,然后又孤零零地离开。这种孤独的情况,对于我个人更甚,因为这种秉性,才选择了天文学这种相对不用与人打交道的专业。我这种生活的态度,和二十多年前那部挺火的《来自星星的你》里头的都敏俊有些类似的地方,他在失去了恋人之后,独自在地球过了上千年,总是在家中拿着个天文望眼镜,独自仰望群星,对周遭的一切都麻木不仁。我原来也觉得自己挺孤单的,直到遇见了琳,只是可惜了,和琳竟然只有短暂的一个月的生活,还有,就是那一个遥遥无期的约定。不过,遇见了她,我这辈子大概也是不太想走出那座由我自己亲手建造起来的宫殿了。因为,我自己清楚,虽说到如今我还找不到她的分毫踪影。但一旦我走出这座宫殿,该有多么的遗世独立。
“所以,明年,还是要再来这里的。”罗杰淡淡地说了一句,远方的晴空依然没有人影。
他坐在这一座高高的山岗之上,不时俯瞰起那一片繁盛的国土。而在那千里冰封的北极之上,琳却已经早早地就开始了她最后的努力。
她虽是与世隔绝着,被当成无用的器件弃置在了这个杳无人迹的时间分区里。但根据刚刚来到这里的一件被销毁金属机器人的诉说,她了解到,协会的目标已经出现,时间分区很快就会毁掉,留给她的时间着实已经不多了,她不能再就这样下去,她要做那最后的一搏。
其时,堆满各种杂物的房间里,嘎吱嘎吱地发出金属机器响动的声音,是她身体里老化之后的硬件,一运作起来就会发出来的笨重的声响,它们一声一句,全部都像是索命的钟声。
这简陋的房间里,恰如外面的北极冰雪世界一样寒冷,好在这里头的气候相对干燥,缺乏水汽,才没有冰封三尺。这会儿,她深知时间的不等人,这里头的一瞬间,外面已经过去了数个小时,这里面的一分钟,竟相当于外头的三天,她从来都没有任何伤感悲哀的机会。于是,一边听着隔壁房间的几个同事声音喧闹地说着,柏拉图协会即将把这里的一切都给毁灭掉,一边做出了在那短暂的一瞬间想好的决定。
让身体轻轻靠上房间里那块颜色古旧的长方桌,她把所剩无几的人格全部都拿了出来,,不管外形怎么变化它们都独属于自己。紧接着,她又手脚麻利地取出不到半个肩头大小的、所有尚未损坏殆尽的金属。心灵手巧地对这些金属器件更进一步地去伪存精。
这一切,总共花了她十五分钟。而后,她再去把那一部分更有可能是带着对罗杰想念的意识——她无法直观构成心灵的物质,只能凭借意识长期地依赖于金属,大体推测器件上可能会存储什么性质的意识——一份一份地装进刚刚分离出来的较为精良的金属里头,这一下,又是一个五分钟过去了。
连同之前她已经花掉的一小时二十五分钟,距离上一次让自己的一部分出发已经过去了将近两个小时。而对于外部世界,已经过去了快整整一年。她稍加计算,立马就得出,所有剩下的这些金属根本不足以容载自己原先不到一半的意识——这些意识的物质,它们并不是随着想法增多而增多,而是跟随着想法的增多,意识运动的形态就快速增多,所含的信息于是跟着增多起来。
让她更加感到绝望的是,即便自己可以把意识进行相当大程度的删减,让这些所剩无多的精良金属带着它们飞驰出去,比前几次飞驰得更快更远,终究也到达不了那个应许之地。然而,这些金属和其本身所蕴含的燃料,却已经是自己所能够拿出来的极限了。
每隔两个小时,时间分区之外大约会过去一年。这些年来,对于赴约,罗杰总是有着一年的时间可以做准备,她却只有大约两个小时了。对于他们来说,无论是哪一种形式的赴约都显得那样的艰难。虽然罗杰每年都怀着希望去了,但每年他的希望都全部落空;而她每两个小时一次的出发,也一次都没成功过。
此时,距离着上一次出发已经过去了一小时又四十七分钟,很快就是新的一年约定的日子了。她的手中轻轻地握着所剩无多的意识,和那些已经损坏得十分厉害的金属——它们此时构成了那一整个更为精良的混合体,她再一次清楚地看到了那可怜的数据,它终于让她真切地感受到了一种深沉的、无可奈何的悲哀与沮丧,哪怕她知道自己这一阵的沮丧,外面的世界又过去了足足一天。
“才仅仅只够让我出北极,太让人绝望了。”琳不断地思考,体内的意识翻滚不止,如惊涛骇浪。她深知随着目标的出现,协会必将很快启动自动销毁的程序——他们是用外部世界的时间来计算毁灭的,所以可能这里头再过上个五六分钟,组织就会毁灭掉整个时间分区了。
她感到无比的绝望,但很快压制住了心中的悲观,想出来个新的办法:“其实,我可以先离开北极,到达个有人迹的地方。再委托别人帮我去应许之地,让这个陌生的人类代替我去告诉罗杰一声:‘琳去不了了,你不用再等下去了。’当然,假如他就在那里,而没有的话,也很好。可是,要找到这样的一个人谈何容易,谁会无缘无故地来帮一个陌生人呢?那大概不比我亲自赶到容易吧?呵呵。”她一笑,是苦笑,她刚看到了点希望,便又立刻知道此种方法不可行,脸上尽是悲凉的神采。
就在这时,那敞开着的破败生锈的门晃动了一下,随着这一下轻微的动静,赫然就走进来了一个人,那竟然是她的同事。这位同事同样在外面的世界度过了很久的光阴,才终于来到了这里自生自灭,聊以度过所剩无几的时光。就在这个人的身后,还跟着几个如她一样的人,他们都一走起路来都会发出那种笨重的难听至极的金属损坏的声响,他们总共五个人,鱼贯而入。
他们在她的面前一字排开。首先走进来的那个没有什么客套,她直截了当地说:“,随着协会目标猎物的出现,我们知道自己很快就要灭亡了。这两天来,向人打听到了你的一些情况,考虑到是同事,或者说是同类之间的感情,我们打算把自身尚未完全老化掉的部分零件拿出来,承载你的意识,对那名叫罗杰的人类的眷念,让你能够离你们最初相见之地更近一些。”
另外的四个金属机器人也纷纷表示他们愿意像她那样做。
“可这样做会加快你们的死亡,我可不能为了自己的一己之私利,将你们更快地推入到死亡的深渊之中,虽然我知道,你们的生命都行将终结。但就像人类社会里,他们不能为了一己之私利,让一个老人提前结束自己的生命一样,我也做不到。”琳看着这些打算帮助自己的同类,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虽然她的心底无比希望能够到达相见之地。
“比起在这里绝望地没有任何意义地活着等死,能够帮助你,对于我们来说,也算是做了一桩十分有意义的事了。”对方恳切道。
琳扫视着这五个人,忽然之间,心底有一种说不出来口的感激。她扫视着他们每一个人——希望自己能够清楚地记住他们,哪怕自己很是清楚这种记忆的时间,这种感激的时间实际上非常的有限。紧接着,她也就不再多做推辞,接受了他们的好意。
没有更多的言语,因为没有更多的时间了。他们五个人干净利落地将身上的金属零件一一拆解下来,拿出了身上最为精良的一部分,凑足了可以前去那座山上的所有金属材料和燃料。
这件新锻造出来的金属虽然寿命也不能算长,并且同样损毁得格外的厉害,却足够把她剩下的意识完整地保留住一整天了。琳在心底默默地感谢着他们,同时迅速把自己高速转动着的意识,放到了这件新锻造出来的金属里,有点像是把电脑上的信息放置到了一个性能更加优良的U盘上一样——当然,意识的传输并不是简单的复制粘贴。
而后,他们五个也再没有闲着,时间紧迫,他们齐刷刷地动起手来,对刚生成的全新的她进行了最为精细的描画。他们根据她原来的形象,将她最为精美的一面画了出来,就像是化妆间里最是优秀的设计师。只是他们在将琳最为青春靓丽的一面化出来的时候,自己正在快速地老去。
他们一生都在给自己化妆,以获得在人类社会里的伪装,得以生活下去,但他们觉得这一次,是自己这一生之中化得最好的一次。化妆的过程里,他们一个个地相继死去,等到完成,已经一个都不剩下了。而琳,则在他们的期许之下,在他们那一双双巧手之下,终于赶在她和罗杰新一年约定之日前出发了。
她就像是个仙子一样,自北极的阴寒之地——时间分区里飞跃而出。
她刚一出了那方空间,头也不回地飞驰了大概有二十来分钟,整个时间分区崩碎,这是总部的主席林德介在很遥远的地方下达了销毁的最后一个命令。琳远远地回身看了一眼,不知林德介是有意还是无心,直到她逃出来才下达命令,她知道已经无法得到答案了,只在心中把那当成了他善意的举动。对于那五个机器人,既悲痛他们的死去,又崇敬于这种同类之间的互助互爱,沉浸其中大概半分钟后,她才回过了身,让身上金属器件里所有的燃料源源不断地转化出各种动力,将她的速度加快到逼近第一宇宙每秒7.9公里的速度。
不到两个小时,她就已经看到了十一年前第一次和罗杰见面的那一座山,它看起来依然如旧,教她忍不住百感交集。还在空中飞驰,她顿感好一通的沧海桑田,物是人非。而猛地,她发现了罗杰,眼睛顿时像长了树根一样,在摇晃呼啸的风中纹丝不动。
她比罗杰晚到了两个小时,来时正看到罗杰,他依然坐在那块青色的石头上,手搭在膝盖间,一动不动地。
她没想到他依然在眷恋着她,他没有忘记她对他的约定。她恨不得潸然泪下,如果机器人也有眼泪的话。
她控制好自己,把自己安稳地放到了他的身边。接着,她整理起了风尘仆仆赶来时弄乱的装束,把自己最美的一面展示了出来。然后,她从一旁叫住了已经陷入了沉思的他。
“罗杰。”声音如此的轻微,好像怕会吓到他。
他这才回过神,一侧身,看到了宛如仙子下凡的她。一时之间,他的眼睛睁大了,全身上下一动不动地,像已石化,他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是真的吗?”他的声音同样小得自己都快要听不见,他也怕把她给惊走了。他认为,即使这就只是个梦境,自己也不要太早地醒过来。
“是的。”
“怎么可能?”
“不管你信不信,我就站在你的面前了。罗杰,我来这里了,我并没有忘记我对你的约定,现在你知道了,我当年并不是信口开河,并没有欺骗你。我来只是想告诉你,罗杰,我想你,真的很想你。你可知道,这一趟,我是用了怎样的努力?”她有些激动。
“我相信是你,真的是你。你遭遇了什么?你又知不知道,我在这里,等你等得多辛苦了。”罗杰的眼眶已经润湿,是欣喜的眼泪。
“嗯,我知道,我很感动。可是,罗杰,我来这里,”她顿了顿,方才继续说道:“我来这里是要告诉你真相,你尽管恨我好了。我想说的是,你等的,你想念的,其实只不过是一台机器。”
罗杰错愕,时间仿佛已经静止。琳静默了一下,紧接着才开始真真正正地介绍起自己。她力求让罗杰更加了解自己,一个真实的自己,一个真正的自己。
山顶的风清冷,她的介绍有条不紊,“当年,我本打算在那约定之日才向你表明这一点的,然后,再让你选择,或者你答应了,然后我们心怀彼此地走在一起,或者不能走到一起而成为朋友,更或者就像人狐永世殊途的《聊斋》里讲的那样,从此我们不再有任何别的联系,对我来说都已经算可以了,哪知……”
生而为一个金属机器人,随着她的介绍的深入,触犯的不能被允许透露的内容越来越多。那些程序设定,就像是人类社会里被设定的绝对应该去遵守的法则。不,那是比人类社会里的道德法律还要严苛的法则,它们更像是自然界的物理法则。她因为触犯了这些法则,身上竟不时地发出电流短路,电线烧掉的怪异声音,经尽管她一直在刻意地回避着使用一些敏锐的字眼。
那种情形,就像是一台妄图违背既定程序运作的计算机,程序运作出现的问题影响到了计算机的硬件本身。罗杰意识到自己这不是在做梦,他惊惶地注意到了她的这种变化,不让她再述说下去了。
“无论你是什么,我对你的感情和感觉都不会改变。”罗杰的胸腔像卡着什么东西似地发出了这句话,那虽不是一种像程序一样的东西,却也几乎令他无法说清楚了。
她嫣然地一笑,仍然没有停下,继续平静地讲起自己一生的故事。
她的语言如此的简单朴素,不带任何的感情色彩,也没有轰轰烈烈的誓言。然而,竟似已经包含了这世间一切伟大的爱情。
“是的,你爱我,我也希望你爱的是那个真实的,真正的我。还有,罗杰,反正我很快就要死了,我希望自己能够活在你的心中,尽可能完整地活在你的心中。”她粲然一笑,没有停下向罗杰介绍自己。
罗杰终于没有再有更多的言语了,因为他忽然惊愕地意识到,那样一来,她的一切,她的即将消逝的一切,仿佛真的就能够在他的心底永世长存了。
他默默地注视着她讲起关于自己的一个个的故事,他的耳朵已容不下周围的任何其他声音了。她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朵朵盛开的鲜花,而他就像是不知疲倦的蜜蜂,勤劳地采集着。
等到她说完最后一个词,她突然化作了一道火焰,在罗杰的面前熊熊燃烧起来了。
罗杰的眼泪止不住地流淌,在晶莹的泪光中,他看到火光里,一个机器人美少女翩翩起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