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阔的马路上,一辆奔驰开足马力快速奔行。
驾驶座上的罗杰表情轻松自然,副驾驶座上的程学南则阴晴不定。
车子在短时间内开出长长的距离,随着车的急驰,在晃动的作用下,程学南混杂着空虚、寂寞、悲伤、绝望等难以说清的情绪。
他根本无力遏制它们的出现,好在罗杰把车停下了,负面情绪才没有继续加剧。
已有数月无法借助药物直观情欲通道的存在,通过新方法,程学南再一次确定了它的存在。
“应该是这样的,情欲通道已把我和雅意的精神世界联结成一块,无法靠外力断开。相距较远,情欲通道橡皮筋一样被绷紧、拉开,拉细,但终究无法被扯断。相距较近,情欲通道半径较大,因而心灵一点都没有被牵拉撕扯的感受。这一次,和你快速驱车远离城市,通道对心灵形成拉扯,带来各种难受,也不知我们再驰骋下去,是情欲通道断裂,还是我,或雅意的精神世界被整个儿地从身体这棵树上给摘下来。”程学南回想刚刚的心灵创伤,心有余悸。
说话间,罗杰已把车往回开,来到一处幽静无人的公园。
在公园正中间的一棵大榕树下,罗杰道:“经过此次实验,显然,我们可以通过那条情欲通道对心灵的拉扯来判断你和雅意大概相距多远。就目前情况来看,情欲通道带给你的不好体验,也会造成她的不舒服。如果她是自己躲起来了,只要我们加大测试的力度,把车开得更快更急,她的心灵自然难以忍受通道的拉扯,自然也就会来找你了;如果她为人所控,控制她的人又另有企图,想必也不会坐视她受到伤害而置之不理。”
程学南虽然觉得可行,却也不乏顾虑:“可那样做有可能给雅意的心灵造成无法挽回的损伤?”
“只要我们掌握好量度,相信可以把副作用降到最低。再有,根据牛顿第三定律,一切力的作用都是相互的,彼此作用的两个物体,受到的作用力的值其实是相等的。我想,这条情欲通道所起的作用力一定也是严格遵循牛三的,除非它不是我们这个宇宙的东西。只要你能承受得住,我相信她应当也没有问题。再说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为了见到苏雅意,这点险怎么也得冒啊不是。”
纠结一番,程学南终于不再犹豫:“那行,晚一时不如早一时,我们即刻行动,把车开起来吧。”
车全力加速,不好的感觉纷沓而至。只是没过多久,便又恢复正常。
如是反复数次。而后,无论罗杰把车开得多快,情欲通道竟都不再给程学南带来各种牵拉撕扯的感受,那是苏雅意已和他靠得太近的缘故。
“她一定落了难,有苦衷,期待见我而不得。”通过这样的试验,程学南能够发现对方在和自己不断靠近,他兀自勾勒出一副苏雅意人身自由被限制的画面,恨不能化身超人前去营救。
作为逆境中的朋友、孤独中的伙伴,罗杰在程学南失去苏雅意,犹如行尸走肉过活的这些时日,充当了他的第二大脑。此时,他继续发挥脑袋的作用,说道:“根据你们俩的心灵特点,我们现在有一个绝佳的方法找出她来,我们可以深入人迹罕至,而惟有一条道路进出的大山,命人潜伏在道路两旁观察,怎么都能逮中目标的。”
程学南认为可行,不过眼见暮色将至,决定先和罗杰回去谋划谋划,第二天再来操办。
华灯初上,两人筹划着明日的行动,罗杰的家中却迎来了新的客人。
这人身高体长,长相俊美,赫然就是程学南那日在林索夏家中见到的林德介,他驾着一辆汽车,不请自到。程学南一时也没太往心里去,只以为是寻常做客,他根本没有料到,林德介居然是为了苏雅意的事,风尘仆仆前来。
对方举止优雅,颇有几分绅士风度,目光又剑芒一般锐利,稍微一望,仿佛能把人心看穿。坐到客厅沙发上,他不紧不慢道:“罗杰您好,听闻过您的大名,极为优秀的天体物理学家。我叫林德介。学南,我们见过一面的,两三个月以前,就在我家,还记得吗?最近安好?”
“还不错,不知您为什么突然拜访?”程学南有些不解。
“呃,我这个人比较直接,就不拐弯抹角了,两位最近非常勤快,无非想要得到苏雅意的下落,她的确在我们手上。”林德介开门见山,轻描淡写。程学南一听,怀疑自己听错了,疑窦顿生,便顺着他的话追问道:“您的意思是指,雅意是您让人给带走的?”
“也可以这么说吧。”林德介一点都不像开玩笑的样子。
程学南确信没有听错,立时把眼珠子瞪得滚圆。多日以来,他对苏雅意的种种忧心忡忡的思念在这一瞬间都转化成了一腔火爆脾气,一时间全部爆发了出来,致使他猛烈地站立而起,愤而道:“人面兽心的家伙,原来是你,原来是你,你还敢来。我早就该想到了是你,我早就该料到林索夏一直对雅意那么殷勤,定然没安好心,你们究竟把她怎么了?她现在人在哪里?”
强烈的愤怒让程学南几乎失去理智,他捋了捋衣袖,一副打算和林德介轰轰烈烈干上一仗的架势。
“您别激动,有话好好说,声明一句,我不是来和您争吵的。还有,我需要纠正你一点的是,雅意的事和索夏没有丝毫关系,那是我和我所属的组织做的。在此,我要向您好好道歉,说声‘对不起’。但这一切都是有原因的,您听我详细说明,苏雅意安然无恙。”
“你三言两语说得倒是轻巧了。”罗杰为程学南壮起声势,他掰了掰手指,发出清脆的响声。
房间里一股强盛的战斗味道。
“罗先生先别着急,我理解您帮助朋友的赤诚之心。我这趟来找你们,也没打算隐瞒下去。程学南当初在商店里遇到的那名心理医生,严格来讲呢,其实不是个人,而是个团队,是个组织。至于苏雅意得了不治之症要通过程学南充满爱情的思念来拯救,全是组织为实验之要,编造出来要程学南配合的,她本来就是我们组织的一员。”林德介两句话就把程学南长久以来魂牵梦绕的一段美好感情定性为充斥着谎言的恋爱,可谓当头重击。顿了顿,转向程学南,他又说道:“我们把你弄进那副模具枷锁,再故意让苏雅意到那家店里卖衣服,无非是这个伟大心理实验的需要,希望您能理解。”
程学南怒目圆瞪:“我理解个毛线,雅意怎么可能是你们的一员?你骗小孩呢?还有,退一万步说,就算雅意真的是你们组织的一员,你们怎能不经过我的同意,就做那样的心理实验?是谁给你们权力这样做?”
“所以我才要再一次跟您表示一声抱歉。”
罗杰眼中的火焰也越冒越盛,说道:“道歉有用,那我先给你道个歉,再把你扔进那副模具枷锁里做实验好了。要知道以人为对象的研究实验,可有着极其严格的规定,其中最为关键的是要尊重实验对象的主观意愿。你们这样做是违法犯罪,你现在是来自投罗网吗?还有,那个无手无脚的人究竟怎么一回事?我的同学刘庄晨,你们把他怎么了?”
“罗先生还挺有法律意识的。不过说实在的,我们所做的一切不违法不犯罪,不然我也不会这么光明磊落地前来找你了,再不信的话,你们现在就可以报警看看我说的是否属实。还有,非常时期,我们这个伟大的心理实验,自然就得用非常的手段,因而看起来似乎违法了。”林德介挤出浅浅的一笑,以显得气氛不是那样剑拔弩张:“我受雇于组织,只来说组织要我说的。今天来是想来争取你们的谅解。至于你说的刘庄晨,也是我们组织的一员,一道参与做实验来着。”
“就算真的是个极其重要的心理实验,也不可能就这么算了的。说说,你们是什么人,如若不是你们胁迫雅意,你们为什么要以那样的方式把她带走?”程学南心底热烈期盼着这个人说的全部都是谎言,他这样来找自己其实别有目的。
“我们真的没有任何胁迫。说了,她和我一样,都隶属于同一个组织。我们在搞的是一个有关心理学的伟大实验,这个实验非同凡响,世界上科研实力还过得去的国家都参与了,其中自然包括中国。而为了防止受实验者在有心理准备的情况下接受实验,影响实验效果,我们在初期选择对实验对象保密,所以您糊涂至今。至于选择以那样的方式带走苏雅意,同样也是这一整个心理实验的一部分,您一直都参与在内。因为这个实验本身所具备的伟大意义而让我们不得不这样做,但说到底还是给您造成了非常重大的损失,我们将支付您一笔不菲的赔偿金。”说着,林德介优雅轻缓地从兜里掏出一张支票,递向程学南。
程学南扫了一眼那上面的数字,暗道这笔不下七位数的钱财足够自己发家致富了。不过,虽然金钱诱惑得他心旌摇曳,他到底没有迷失了方向,一副视金钱有如粪土的样子道:“人命关天,这绝对不是钱的事。还有,我要强调一句的是,我看起来像是个那么好收买的人?雅意呢,她要是少了半根头发,再多钱也没有用,再伟大的心理实验也一点用都没有。”
哪怕来人口口声声说苏雅意欺骗了他,程学南就是不愿意相信他和她的爱情就是个骗局,更不愿意相信她重新回来找自己,就仅仅只是为了她所效力的组织的一个心理实验。
他必须找她当面问个清楚。
“没问题,我这就带你去见她。”说着,林德介温文尔雅地从沙发上立起身,不知为何,他那看起来并不强壮的身躯,此时却散发出一种气息,一种让人一眼看去,就能够嗅出来危险的气息,叫人不敢轻易去冒犯,“我们马上动身吧,不然我说什么你们都疑神疑鬼的。”
“你不会是想耍什么阴谋诡计吧,打算把程学南也骗去,然后再把他给绑了?”罗杰警惕道。
“说了,你们现在就可以打个电话去警局问问,看看我是不是什么犯罪分子,看看我的话值不值得相信。”他一本正经道。
罗杰于是拿起手机打了市公安局局长的电话,对方肯定的回答消除了他的疑虑。这件事从头到尾确如林德介所说,就是个重要到不惜要严重侵犯人权的心理实验。上头非但不让他们警方再去插手这桩事,而且要求保密,不做任何宣传。
“让学南落到那种地步的,究竟会是个什么样的实验,重要到要如此无视人权?刘庄晨,那样的一个数学奇才究竟又遭遇了什么样恐怖的事,他怎么会加入那样一个组织?那又是一个什么样的组织?听得出来,他们上头对它很是忌惮。”摁掉电话,罗杰百思不得其解,一时惶恐起来。
“怎么样?罗先生。”林德介脸上带着几分得意之色。
“的确如此。”罗杰无可奈何,“不过我想问的是,你们这个心理实验的具体目的究竟又是什么?刘庄晨怎么也会卷了进去?”
“抱歉,相信您和我简单交流下来,已经能够感受到它的重要性了。重要的东西呢,一般都要求保密,这个也不例外,它是国家的一个绝密实验。我不能向您透露太多。我想,我现在还是先带程学南去找苏雅意当面谈谈要紧,先这样了。”
罗杰生怕程学南会有什么不测,就跟着去了。
霓虹灯闪烁的喧嚣都市,林德介搭载着他们奔行。车大概行了半个多小时,才慢下来。
看着车窗外朦胧路灯下的景物,程学南发现竟然是自己就读的学校。还在车上,他就按捺不住一腔的疑虑,说:“你是想说雅意就在学校里?”
“没错。”
程学南想过许多苏雅意可能藏身的地方,却万万没有料到她会在自己上课的地方。而这会儿,苏雅意也是刚回的学校,仿佛正是为了今夜见程学南这一面才专门回来的。在这消失的两个多月里,程学南的思念疯长,她又何尝不是?这回校的第一个晚上,此时,她的腰间夹着两本课本,正独自行走在校园的林荫大道上,看起来像是要去上晚自习。
程学南不愿意林德介和罗杰看着自己和苏雅意的见面,他怕自己等一下会过于失态,于是三言两语要他们暂避。等到交代完毕,自己才从车上走了下来。在不远处,他瞧见她形单影只的背影,他的心底冒出了一股股怜惜与不舍,一时竟已忘记了她可能欺骗他,此行他是要来找她质询的事。
缓了缓,让心情平复了下来,程学南才重拾此行的真正目的。他的整个身子微微地颤动,径直走向她。不知为何,这会儿,他感到举步维艰。
“雅意,你回来了?”他在她身后一米开外处站定,叫住了她。她回过身,正面朝向他。
夜色里,程学南的脸上露出十分牵强的笑容,说道:“你回来了,真好,怎么都没没联系我,是不是太忙了?”他一字一顿。
“是的。”她的表情冷漠,就是脸色有些许苍白。
“噢,我想问你的是,”话到嘴边,程学南竟又不想问下去了,他突然发现自己突然就害怕知道真相了,他怎能忍受她伙同他人把自己当成了冰冷的实验对象,于是转而问道:“你最近还好吗?”
“挺好的。”定了定,冷风中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默过后,她继续道:“学南,看得出来,你刚才还有话要问的。有什么话,你尽管说吧?”她十分干脆,好像已经看透了他的心思。
程学南没有回答,木然地站立着。
“你今晚来找我是不是想问,我这阵子到底去了哪儿?是不是在拿你做心理实验?”她直接说道,他还是没有动静,整个人似乎已快要僵化,没等他回应,她继续说道:“说来,毕竟相识一场啊,学南,我不想再对你隐瞒下去了。想必林德介已找上你说了一些情况,他说得没错,我们的爱情就是一场心理实验,是我所属的组织让人把你弄到了那副模具枷锁里的。只是我原来并不知道你会在那里面,我只是按照他们的要求说了几句话。一开始要知道你就在那里头,我是不会让你那样受苦的,哪怕是为了再多的钱。当然,你出了枷锁,和你在一起的那段日子,我还是骗了你。学南,真的很抱歉,拿人手短,替人办事,你也可以像我一样找他们要赔偿金的。”
程学南盯着她,一时间,整个人显现出了一种超乎寻常的冷静,连刚刚冷风中轻微的颤动也全部消失了。而她则继续什么事都没有地,惟恐他听不明白地,专注地介绍起来:“学南,你是不知道啊,我们这个实验意义非凡的,不但拿钱,参与实验,还是在为科学的发展做贡献呢。记得你曾经跟我说过,你小时候的梦想就是长大后可以成为一名心理学科学家,为心理科学做贡献。太好了,现在好像都实现了。”
迎着幽冷的夜色,她媚俗地一笑,程学南简直怀疑自己看错了人。他没想到心目中一直清雅脱俗的苏雅意居然还会有这么庸俗轻佻的一面,但他依然没有回应,他已不知该怎么去回应。只听得她继续一副“那只不过是个实验”的神情道:“唉,说来我们真的不合适,我们的爱情充满着谎言,不管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我其实对你已没有了任何感情,我们的爱情说到底就是个实验的需要。而现在这个实验结束了,以后我们就不要再见面了,我不想再伤害你,真的。”
面向程学南,苏雅意盯着地面,如释重负地。
“你怎么可以这样,”程学南终于动了动嘴唇,他好像根本没有听懂她的意思一样,又说道:“不过,雅意,其实如果真的是什么影响到整个人类的伟大心理实验,你有苦衷,骗了我,让我受了那些罪,我程学南也并不是个喜欢计较,对人类那么抠门的人,还是可以原谅你们的。只要我们心里还有着彼此,前阵子你我为科学做贡献就贡献吧,并无损于我们的爱情,雅意,一切就让它过去,我们重新开始吧。”
爱情要么像是个火炉,会迅速让人讨厌一个人,选择远离,最好这辈子都别再靠近那个人;要么就像个沼泽地,会让人陷得越来越深,虽然每天只一点一点地,悄无声息地沉浸其中,但终究有一天会不法自拔。程学南对于苏雅意的感情就属于后一种,他并不会因为苏雅意说的话离开,反而靠近她,牵起她的手,他还在做着最后的努力。
她向外移了一步,走开了,说:“真的,我们不合适,以后不要再见面了,那只会给你带去更大的伤害。学南,对于你,我真的感到非常的抱歉,重新回来找你竟然为了那样的一场心理实验。我想,你可以好好地去找他们要赔偿的,我只希望,你能原谅我。当然,两年多前我们的那一段感情不是实验,那一场是真的。只是既然我已不再对你有感觉,那我们就到此为止吧。”
“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你是不是受到了……”
“你真的想多了,我只是不想再伤害你而已。”苏雅意的声音好似一把露着寒光的刀,干脆利落地砍断他的话,“我很抱歉一直在拿你当个试验品,就这样吧,程学南,我早已不喜欢你了,我很快就会再去找别人,开始另外的一场实验了。学南,你以后要照顾好自己。”
冷风如刀,说出这句话,苏雅意的身子轻轻地颤抖起来,她的眼睛在发涩,像是在做某种无力的抗争——她的眼泪,也被抑制住了,那句语气十分冷漠的“你以后要照顾好自己”更是她好不容易才说出来的。
另一边,某个程学南意想不到的角落里,柏拉图协会的人正手忙脚乱——他们也意识到了眼睛处和发音系统上的漏洞,己方技术的不成熟,导致苏雅意有可能强行来个泪流满面破坏计划,他们打算叫她赶紧离开。
“总之,程学南,今天我来是想告诉你,以后我的所有状态,不会再因你而起,我的生活里,不会再有你。你也尽早忘掉我,不要花费心神再来打扰我了,请过好你自己的生活。最后,再说一声对不起。然后,我们的关系就先这样了,希望我们以后还有可能做朋友。”
苏雅意把话说完,转身离去,泪水夺眶而出。
程学南看着周围被灯光染红的模糊的空气,看着那个转身离去,渐行渐远的憔悴虚弱的身影,默然无言。他的脑子一片空白,久久地,才回过神来。
“爱本不需要理由,不爱就更不需要了。”轻声细语,程学南强忍住心中的激荡。而后,他一个人踱步到校园旁边的一个清新幽静的湖泊,循着湖边的小道默默地走了起来。他在心底,一遍一遍地向自己发誓,绝对不要再去找这个女人,绝对不要再去思念她。
可这又怎么可能?他对她的思念,又怎能说断就断?相反,在感情的天地里,当越是竭尽所能地想要去忘掉一个人,只会让自己更加忘不掉这个人,更加去想念这个人。这种现象,在心理学上,也有专门的研究,那就是,当你不去记忆一个人,实际上,这个人已经发生在你不去记忆这个人的行为的本身里了。
柏拉图协会热烈地盼望着这一切的发生。
苏雅意用尽全力低声地说出了那句“学南,你以后要照顾好自己”,紧接着,她终于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控制不住让自己不要去对程学南有任何的思念了。她无法做到不让那条该死的情欲通道旺盛地生长,就像一个人无法抓着自己的头发,让自己离开地面。她任悲伤逆流成河,思念泛滥成灾。
她无与伦比地想要让自己停下这种思念,然而竟无济于事,思念不思念一个人,并不尽由自己主观的意志掌控。而更加无可救药的是,她极其清楚,这将极有可能给自己和程学南带来无可估量的伤害。
加入协会的这两年多,耳闻目睹,她知道,对一个人的思念,带着友情、兄弟情、亲情等这些情感色彩的,都是向着心灵世界内部发展,形成以后,不久即溃散,融入精神世界本身,成为其整体不可分割的一块,不会造成什么额外的负担;可伸向外部的充斥着爱情色彩的思念就不一样了,它原本在空中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溃散,但经由协会的操作,它变成了一个异常稳固的严密的系统,程学南和她彼此不断暴涨着的思念只会累积起来,继而给两人的心灵造成负担,最终又带来伤害。
而心灵的负重能力,承受伤害的能力是十分有限的,在内心世界无法承受住这些负担伤害之时,正常的心灵通常都会启动一套自我保护机制,使其本体的心理活动放缓,进入长久的深度睡眠。很像是常见的一些人受到打击之后,就会陷入昏迷,实则是一种自我保护自我调节。这套保护的机制更深层次的原理就连协会内部的人员也不甚清楚,他们只大概明白,应该是心灵保持清醒的能力被自身挪去,以增加抗压的能力。
所以,苏雅意明白,即将带来的后果就是:程学南和自己都会在不远的未来,因为心灵负担的不断增加,进入到无法感知这个世界的深度睡眠。一个月,或者是半年,他们就将进入如同植物人一样的深度昏迷,以去抗击不断生长的情欲通道带来的心灵负担。
她只恨自己无法自已地要去想念他,因为每多一份思念,对彼此就多出了一份伤害,自己和他离进入植物人一样的昏迷状态也就更近了一步。
“最让人无法忍受的是,我这所有的一切竟都无法通过正常的行为表现出来,我的悲伤与压抑只有我自己最清楚,没有人能够倾听,没有人能够理解。”在幽静的房间里,她无声与恐惧地说道。
今夜,她眼神流露出的漏洞,使得汪雪所在的团队即刻把她召回了大学城附近的那一方隐秘的酒店住所,他们让她躺了下去。而后,整个团队都去做准备了,他们打算再对她的眼睛和发音系统做更加精细的改造。
打从两年前开始,汪雪的每一次操作都至少要在两个人的严厉监督之下,那两个人既是在监督着她,同时也会给她出谋划策,以让她更加合理地去调整苏雅意的一言一行。这会儿,团队上下都去忙开了,她因此得到了一个无人监督的机会。
汪雪扫了扫空空荡荡的四周,确认除了她,真的已经一个人都没有了。于是,她停住了手中的操作,看着四下无人的房间,喃喃自问道:“这种机会可太来之不易了,我是不是应该抓住?”
她在脑中快速地分析起来,她在犹豫要不要那样做,要不要把那个已经在心中反复酝酿多时的计划实施下去。她很清楚时间不等人,自己得抓紧,早点做出决定。
于是,在这孤身一人的房间里,她权衡着,大气都不敢出一口,生怕就连那一下一下呼吸的声响也会将团队的其他成员给重新吸引回来。
“结果都不太好啊。”她急速地把自己这样做可能导致的各种各样的后果在大脑中快速地过了一遍,叹道:“都说千古艰难惟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而自古以来,人最难面对的岂不就正是一个‘死’字吗?”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过去,在一番痛苦的纠结之后,她终于还是迈开了双脚,向着苏雅意所在的房间快速走去。
苏雅意此时正在焦躁难遣悲哀无尽地挂念程学南,门忽然打开了,利用眼角的余光,她注意到来人是汪雪,这个一直在驾驭着她的人。
汪雪轻步走到她的床前,缓缓站定。这会儿,她的眼睛里闪烁着无可奈何的悲哀的神采,她的这一种悲哀和苏雅意的完全不同,苏雅意的是无法自拔的痛苦的悲哀,而她的悲哀居然隐隐地包藏着一种“欣欣然”的情愫。
她轻轻地注视着她,任凭万千如蚕丝般细密结实,又如雨丝般清新空灵的思绪在一瞬间覆盖上自己的心头。
这两年多,她驾驭着苏雅意,曾一度把自己代入到她的身上。她曾一度以为自己就是她,通过她,自己才能算是一个人,一个活在人类社会里的人,一个真正能够了解感受这个世界的人。可现在,她就要让这个人再也感受不到这个世界了。
好一会儿,心中那个危险的的决定才将她的思绪重新抓了回来,让她的意识落到床前。迎着明亮皎洁的月光,她轻轻地抬了抬脚,静静地坐到她的床前。她以一种悲凉无尽却又无可奈何的口吻道:“苏雅意,你其实一直都不知道,因为我从未向任何人透露过,实际上,我不想看见他受到伤害。所以现在,我想给你打一种药,让你进入那种永久性的深度睡眠的状态,这样你就永远不会想念他,也不会再想念任何其他人。这样,他就不会很快陷入那种植物人一样的长久睡眠。可我并不知道,你愿不愿意接受这样的药物,如果你不愿意的话,我将会因为这样自私的做法感到无比自责愧疚。我更不想剥夺你的生命,虽然那样看起来好像更为干脆。我希望你能活下去,哪怕是失去了清醒的意识。我希望会有奇迹的那一天,等到协会已经不复存在的那一天,你就可以清醒过来再和他好好地生活下去。那样一来,也算是代替我和他好好地活下去了,因为我早就已经把自己当成你了。”
说完,她就不再有多余动作,稳稳当当地从兜里拿出那根早在之前就已经准备好的针筒,推挤掉其中的气泡。而后,一气呵成地给苏雅意的静脉血管里注射进了一种黄色液体。
她是背着组织的原则这样干的,她无比清楚自己这样做,绝不能看到明日的太阳,但她还是选择了这样做。因为她觉得自己这样做,一生已无可憾。
从两年多前开始,那些程学南说给苏雅意的话,她一向都把它们当成是他说给自己听的。这两年多来,包括一开始程学南和苏雅意的分手,她都参与在内,她自问世上已没有第二个女人比自己更加了解他。
她从很小的时候就加入了柏拉图协会,过着寂寥的压抑的生活,他的话,给她寂寥的压抑的青春带来了一抹盎然生机。她用这样的方式来表达自己对一个男生的,对这个世界的热爱,她感到无怨无悔,只是会给苏雅意带去伤害,剥夺她再一次睁开双眼看这个世界的权利,未免自责。
注射完之后,她一动不动地继续注视着苏雅意的脸庞,她居然注意到了,当药打进她的身体,她的眼里竟然已有了泪花。她也知道,这会儿,没有人在驾驭她。
这竟然苏雅意这两年来仅有的两次流泪!
她是用了怎样的努力才流下这一滴眼泪?
随后,汪雪的脸上泛起欣慰而凄然的复杂笑容,在接下来的一分钟,她向那个她一向十分忌惮的组织报告了自己的胆大妄为。
“难道就不能放她一马?”刘庄晨的嘴唇微微发颤,“她并不是什么坏人。”
“不行,”林德介拿着手机的手纹丝不动,语气阴郁,“组织的规定你又不是不知道,她一个人,就因为她一个人,我们这么多人,这么多年的努力就险些毁于一旦。”
“可是,她什么都不知道,我不知道杀了她,对我们现在做的事有什么好处,如果想要以儆效尤,我们完全可以对外宣称杀了她。”刘庄晨激动起来。
“还是不行。庄晨,我劝你不要把时间浪费在这种毫无意义的问题上,你的任务远比这个重要得多。我当初本不想让你插手这个项目,你非说要出来散散心,接接地气,找找灵感,如今看来,你插手得太多了,这会让你分心。”林德介的话里带着几丝火气,说完,径自摁掉电话。
刘庄晨还想再多说几句,毕竟那是一条年轻鲜活的生命,于是又拨起对方的号码,却已是无人接听。
夜色里,他躺在专门为他制作的椅子上,静静地看着窗外的星空,眼睛渐渐染上了几分红色。
“虽然那些金属机器人无比强大,但一定有办法搞垮它们的,它们使用的金属依靠程序运行,那些程序又需要通过一些数学方程式来实现。只要能够让它们注入的数学方程式出问题,定可以导致它们的毁灭。”久久地,刘庄晨暗暗对自己说了一声,“问题就在怎么找到那些貌似于它们非常有利,使它们愿意输入己身的方程式。”
没有人回答他,汪雪注定看不到明日的太阳,而刘庄晨的心就像这夜色一般,越冰冷越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