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杰紧盯着画面中失去了双手双脚的男子,目光越来越幽深。
“怎么,雅意你认识?”程学南没想到罗杰竟然这副神情,本想着拿林索夏最近刚从警局得到的苏雅意失踪当夜的监控视频叫他帮忙分析分析。谁料他看着它,却是一副忆苦思甜的模样,好像想起了什么故人。
“不认识,但我或许认识那个在空中飞驰的人。”好一会儿,罗杰才回过神来,整个身子骨却似已被抽走了最重要的支架,已经快要站立不住。他扶了扶旁边的沙发座把才勉强坐了下来,脸上仍然是一脸的难以置信,嘴里却已经念念有词:“没想到会是他,他怎么可能是这样的。”
“你居然认识那家伙,那真是太好啦。”程学南一喜,“什么情况?那家伙是个外星人吗?”
罗杰定了定,竭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稳,才说:“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他跟我早年认识的一个人非常相像。不过,我现在还不能完全确定是不是他,只能说是八九不离十吧。”情知程学南的迫不及待,罗杰也不再吊他胃口,把手轻轻放到茶几之上,手指下意识地抬起又放下,一副谨慎、欲言又止的模样,说:“我所知道的那人是个数学天才,曾就读于北大数学系。虽然已经过去了十二年,十二年了彼此都没有再联系,但他的姓名,我依然叫得出来——刘庄晨,当时北大校园里的风云人物。”
“十二年了,这一个人的容貌应该会有所变化吧?”轮到程学南无法相信了,“还有,这么多年了,你的记忆不会有误?而且他无手无脚的,北大会招他?他怎么可能又是什么数学天才?数学天才能以障眼法干这种半夜叼人丧尽天良的勾当?”
“当年的刘庄晨,中学的时候曾经代表国家参加过国际数学奥林匹克比赛,得过第一名。那时候的他也不是如今的此番模样,四肢健全着。再说了,就算残疾,只要有数学才能,北大能不收他?说起来,我跟他还是因为北大青年天文学会认识的,只谈得上泛泛之交。他属于那种虽长得不算英气逼人,却只要看一眼就难以忘记的人,所以我至今对他印象颇深。”
“不过,也很有可能只是长得差不多的两个人而已,一个数学骄子,怎么可能变成那样?”
“我也希望如此。”罗杰的脸上不乏遗憾之色。陡地,把手一抬,像是回忆起了什么可怕的过往,不由自主地将腰板一下子挺起,利落道:“对了,当年青年天文学会是合过影的,能够拿出照片来对比分析下应该可以判断得更加准确了。”
于是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罗杰在家一通翻箱倒柜,程学南则帮衬着用一些软件对从视频上截取下来的图片进行清晰度的处理。之后,两人又是拿着刘庄晨的照片,又是拿着那无手无脚之人的照片反反复复地对比审视。结果都倾向于除非他们是双胞胎兄弟,否则,绝无可能两个半点关系都没有的人,却居然相似到了这种地步。
“看来真是同一个人了。唉,太让人惋惜了,那样的一个数学才子竟成了这副模样。不过,我尤其想不通的是为什么他会沦落至此,为什么他会以那样奇怪的方式带走苏雅意,这真的太让人不解了。”罗杰无法想象昔年意气风发的同窗竟然会沦落到这种地步,语气中似已带上了几分悲怆,说:“他的四肢怎么没的?是发生了什么意外,还是什么人取走的?”
程学南和他不熟,更为关心的是他把苏雅意带向了何方,语带几分憧憬说道:“之前警方因为无法得知那人的具体身份,是以案件迟迟不得进展。现在锁定他了,我想,只要我们能够将他这些年的履历调查个清楚,相信很快就能有结果了,雅意也应该很快就能找到了。”
“也许吧。以我对他这个人的粗浅了解,他心气极高,一直独来独往,和当年的我倒还略微有点像,所以我跟他交流不多,大概也是天才相轻吧。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和他连泛泛之交都算不上。只知道,身为北大风云人物的他,当年毕业后好像是去了国外的一所名牌大学深造,那以后就再也没有他的任何消息了。”罗杰眉头紧锁,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说着,“要不然,我先联系一下当初和他一起出国留学的几位同学,看能否找到什么线索,也好更进一步了解下他这些年都遭遇了什么。”
“也好。”程学南乌云密布的眉宇间慢慢冒出了几分在这段时间里难有的神采。这阵子,他自己都已快要被苏雅意的诡异失踪折磨疯,他无时不刻都在担忧着她,想念着她,看到点希望,便如那溺水的人抓到了几根救命的稻草。
苏雅意的失踪除了让程学南揪心不已,林索夏的心也跟着悬了起来。他所在的学校有个颇负盛名的大讲堂,时常会有一些名人学者、政商两界的大腕到此讲学。这个讲堂建造得富丽堂皇,大气华贵,却又不乏学术气息,它能够容纳下大约两千名观众。林索夏此时正坐在一排一排的老师同学中,面向那位受到学校热情邀请,前来作学术演讲的女学者孙敏,他的情绪复杂。
只见她笔直地站在讲堂的中央,把手放到那块专门用来演讲的长方桌上,声情并茂地说道:“我们要想造出有自我意识的人工智能,首先就必须了解人类大脑的运作模式、机理。但现在人们对大脑运作的了解和认识,却还处于非常原始的状态。以前人们想当然地认为,大脑是由1 000亿个具有简单计算能力的神经元互联产生的意识。可早在二十六七年前就有一个发现让脑科学家们彻底绝望了——之前人们认为一个神经元就是一个简单的电路,结果却发现并非那么回事,同样的输入,不同的神经元的输出根本上不一样。这说明神经元极其复杂,不但数量有1 000亿个,非常有可能每个神经元都相当于一个大脑。还有,人们之前认为,计算机的计算速度达到人脑的计算速度,就可以产生智能。不过,三十多年前这样的计算机在安徽的中国科技大学就已经有了,可它有智能吗?没有,因为智能要靠软件来实现,软件能编出来吗?那是个极其复杂的问题。软件在这个方面的技术能否突破,值得深思……”
孙敏的精彩演讲把听众的注意力牢牢抓住,既因为内容本身,也受到她良好外在形象的吸引。她的端庄秀雅,落落大方无不像一双双轻灵飘逸的翅膀,将她每一句分量十足的话语都带到了与座老师同学的内心深处。
她已年近四十,岁月这把世间最无情的刻刀却无法在她身上留下它最残忍的一面,反而像是艺术家手中雕刻的刀,越雕越显出她的风味来。
从傍晚开始,讲座持续了大约一个半小时,像以往所做的每一次演讲一样,孙敏从始至终都能不时地赢得雷鸣般的掌声。只是,她的精彩演说并没能驱散掉林索夏失去苏雅意以来的恐慌与焦虑,反而,让他那脸上不时翻涌上来的阴霾越来越重。
她显然没有注意到人群中有个男生那样的不满自己,接下来是同学自由提问的时间,依然顺风顺水进行着。不过,在开始了大概七八分钟后,表情一直很复杂的林索夏忽然从那座席中丝毫不客气地站起来,他的手一摆,向维持现场秩序的管理员要过话筒,那样子显得分外粗鲁。
管理的老师神情错愕,好不容易反应过来,打算制止他的莽撞行为,而孙敏则自信满满地示意老师让他提问下去。
林索夏来势汹汹,并没有因为她的温和友好而有丝毫的收敛,他目光冷峻,语气严正,中气十足道:“孙敏教授,您刚刚说的绝大多数东西我无疑是认同的,但我对您之前在媒体上发表的一些观点不怎么苟同。我觉得吧,您身为一名脑科学与认知科学方面的权威专家,不应该发表那样的言论,为那些早就已经证明了是伪科学的东西撑腰站台。那些东西,祸害社会,流毒无穷,应该人人得而诛之,而不是反过来同流合污,沆瀣一气。”
直截了当的一番话说得与会人士目瞪口呆,几名老师同学暗暗为孙敏和林索夏捏了把汗,更多的老师同学却非常乐意看到这样一场高规格的演讲出现点意外,不希望它像演讲一样循规蹈矩地开始和结束,正是看热闹的人不怕事大。
听了他的话,作风一向严肃的院领导再也忍受不住,上前想要一把夺过他的话筒,孙敏却自信大方地说:“老师先不忙,让这位同学把话说完吧,请问同学刚刚您说的是哪篇文章呢,我们不妨在此公开探讨一下。”
“就是那篇关于记忆遗传的文章,说是人可以把记忆遗传给下一代。那种东西,早被现代遗传学证伪,怎么可能。要是在19、20世纪兴许还有些许研究的价值,现在根本不值一提。您却在文章里言之凿凿地说记忆是可以遗传的,请问您凭什么这么以为呢?”
这阵子,林索夏迟迟得不到苏雅意的下落,他整个人变得异常烦躁,越来越容易动怒,对于看不惯的东西,一点就着。他当年高考报考的虽为计算机专业,来了大学,修的却是双学位,另外一个专业正是和孙敏一样的脑科学专业。尽管他知道,在他还没开始学习生物学的时候,她就已经取得了世界名牌院校的生物与化学博士学位,无论从哪一个方面来看,在她面前,自己都还太乳臭未干。但他一向自认为逻辑缜密,喜欢挑战权威,这会儿,正想牛刀小试。
他不知道,他的狂妄让孙敏想起了一位亲密无间的故人,只是她不知道他如今又身在何方。
“这位同学,还不知道您贵姓?”
“林索夏。”
“好,林同学,非常感谢您指出了这个问题。您刚才提到的这个属于记忆遗传假说的范畴,它最早由心理学家荣格提出,主要认为通过集体潜意识可以把记忆、感情和想法遗传给后代。它的意思并不是说记忆、情感等可以直接遗传给后代,注意了,它是通过集体潜意识。所谓集体潜意识,是荣格心理学理论中最大胆、最神秘、并引起最大争议的概念,它非常有意思。我想,在回答林同学的疑问之前,我有必要首先在此提下,不知林同学和与座的同学有兴趣听一下吗?”
“有。”学生的兴致高涨,连刚刚气焰有些旺盛的林索夏都止不住地动了下嘴唇轻声应和。
“好的。”孙敏呷了口清茶,意味深长地扫了扫全场,缓了缓,方才从容道:“首先,荣格主张把人格分成三层,分别为意识、个人潜意识、集体潜意识。这三个概念,简略来讲就是,第一层,意识为人能够自我觉知到的部分;个人潜意识为人格结构的第二层,包括一切被遗忘的记忆、知觉和被压抑的经验等,它可以左右人的行为,却不为人所意识到,好比一些人被某种强烈的心理问题所困扰,自己却觉察不到;第三层就是集体潜意识,是人格结构最底层的无意识,包括祖先在内的世世代代的活动方式和经验库存在于人脑中的遗传痕迹。这三者的关系,卡尔·荣格曾用岛来做了个十分形象又恰当的比喻,就是露出水面的岛正好对应着人能够感知到的第一层意识;而由于潮水的涨退而不时露出水面的岛的部分是个人的潜意识;岛的最底层作为基地的整个庞大的海床而存在,那部分正好对应着我们的集体潜意识。”
台下心理学专业的学生显然更能明白这个理论,他们也多听说过它,不过并没有急躁地将自己在这方面的优越感表现出来。显然,孙敏尚有更加不凡的东西要谈。
她不做停顿,把话锋一转,又道:“其次,针对林同学刚刚的问题,我们可以更进一步地去了解一下人类科技目前的发展现状。对于心灵、我们的精神世界究竟然由什么样的粒子构成,物理学界至今无法给出任何合适的解答,甚至就连它是不是由粒子构成,连它是不是存在都无法完全确定。说来,如今科学界对于心灵的研究呈现出一个十分有趣的现象,生物学家们努力地想要把心灵的研究排除出生物学的研究领域范围,认为它是虚无的,而物理学家们则极力地想要把那些看起来似乎有些虚无缥缈的心灵引入物理学的研究范畴,觉得它是真正存在的。物理学家们认为观察者的意识会参与到各种物理规律物理现象里,它极为重要。综合以上几点,再回到我们刚刚讨论的问题上,心灵内的情感、记忆等,是否可以通过遗传物质遗传给下一代,更会因为人类对于心灵本身是什么的不够了解而变得扑朔迷离。刚刚林同学说现代遗传学已经证明记忆遗传的不可能,其实现代遗传学只是通过一些简单的表象观测,就断定上一代的记忆、感情和想法不能遗传给下一代,在我看来为时尚早了。客观地讲,最起码也得等到我们弄明白人心、意识是怎么一回事才能下此论断吧?而事实上,目前生物学家们就连最基本最基础的记忆如何消失遗忘都还搞不太明白,更何况是遗传,是不是?”
林索夏一向自负逻辑缜密,却没料到这个细节,当下羞得无地自容,一张本来大义凛然的脸涨得通红,好在孙敏及时肯定了下他的勇于质疑,给他找了个台阶下。
他忽然有些佩服起这个他之前所蔑视的女人了,不由自主地,一股崇敬和羞愧在同一时间袭上心头,又想起一直在追求的苏雅意,都还没有去打开她的心扉,她就以那样不可思议的方式消失,至今全无踪迹,内心底更是五味杂陈。
孙敏就是具有那样的魅力,总可以将人生途中碰上的各种各样的绊脚石变成向上的阶梯。而像她这样的女人,男人似乎没有理由不喜欢,从座席上不少老师同学对她伴侣猜测,便已足见一斑了。他们想当然地认为对方必定优秀俊朗、人格高尚,否则肯定又是一桩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的人间惨剧。
孙敏从那些闪躲的目光里读出了自身的魅力。她从不向外人提及自己的感情状况,任何试图接近她,了解她生活的人,都免不了白费力气。不熟悉她的人会认为像她这样的学者型女性,应当是把所有的时间都投入到了科学研究之中,势必过得枯燥单调,正是所谓板凳坐得十年冷。不过,要是有谁能够窥视到她个人在学术之外的履历,必定会瞬间擦亮自己的双眼,看看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她的社会阅历之丰富只怕与座人士无人能出其右,只是她绝不会拿出来炫耀,甚至她自己一度花了好大力气去隐瞒这一点。
接下来的提问都是学术问题的交流,这帮对她的感情状况甚是关心的人还是一帮斯文人,孙敏的讲座总算是在一派赞赏中圆满落幕。接着她参加了学校专门为她安排的晚宴,觥筹交错之间,手机却响了。一看来电显示,她没成想居然是他打来的,心随之一提,匆匆离开晚宴大厅。
“你不要总把时间花费在这些太无聊的问题上,一直打电话发短信个没停,你累不累?”接了电话,她直接怒气冲冲地回了一句。
她已有多年没有见过他,诡异的是这三两年来一直都和他保持着联系,只是都不是面对面地交谈,只简单地以声音交流。
她没有说出口的一句话其实是:“要不我们找个地方见个面吧。”
他总说自己没有时间来见她,而她知道他定另有隐情。
这会儿,她早已厌倦了这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联系,发了怒是希望自己能够和他当面谈谈,却一如既往地得到他沉默的回应。她终于粗暴地压低声音吼了一声,说:“你不累?我累!”然后,她迅速将电话狠狠地摁掉。
她要电话另一头的他知道她的愤怒。
电话的另一头,男人用下巴将手机缓慢合上。他的手脚处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好像被那无处不在的漆黑幽静的夜给吞噬掉了。
孙敏没有再回到晚宴上,而是循着校园踱步追忆起自己的似水年华。
她的本科并非在此完成,但这所全国赫赫有名的理工科院校,骨子里处处透出来工科氛围,不时让她联想到自己在国外知名理工院校麻省理工学院求学任教的经历。尤其是在那儿,她碰到了刚刚和她通电话的刘庄晨。
那时在异国他乡,她孤身一人,举目无亲,遇见他,是在一次留学生的聚会上。她当时一看到他的侧影,就被吸引住了。他的样子和一般审美中的英俊潇洒不大相同,但他天生的思想者的气质却非常引人注目。
不过,他最吸引她的并不是他身上的气质。
即便他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她也绝对不可能对他视而不见。
还是在很小的时候,她就老是会重复做一个梦,梦中总有一名男子,安静地坐在河边思索,一动不动地。而等到稍微长大后,这个河边的人居然有了动静,尽管只是轻轻地抬了抬头,却和她四目相对了。之后的许多年里,他都能在梦中注视着她。
她从一开始的惊恐,又哭又闹,去医院检查而无济于事,到习以为常,乃至于后来竟然对那个梦中人逐渐产生了喜欢的感觉,并且这种感觉经年累月地增加着,直到最终的无可救药。
就是这么一个让人无法捉摸的人,现实中居然出现了。当她第一次在留学生的聚会上看到刘庄晨,几乎觉得是在做梦,几乎当场就要失了风度前去和他谈个恋爱。
她无法说清,在异国他乡的土地上,碰到这样一个自小到大就魂牵梦绕的人,给自己带来了多大心灵冲击,只是在接下来的数十个日子里,她不断地想要去认识他接触他。认识了,触碰后不久,她又费尽心机,终于让他做了自己的男朋友。
她知道他和自己梦中的那个人并非同一个,他只不过是长得像的替代品——每一次的共处,她仍会将他当成那梦中人儿对待。她一直向他隐瞒了这一点,直到如今,她都以为他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他是不是明白了真相,不然为什么要离开我?”她声音小到自己都听不见,生怕被谁给听了去,即使,是在这只有自己一个人的境地里。“唉,说起来我爱的人并不是他,我的心已经牢牢被那个梦中人给占据住了。而且为了那个人,我势必要一次又一次地进入各种危险的绝境,必然又会连累到他,加上过去没有完全处理掉的麻烦也有可能卷土重来,如此一来,让他离开了也好,何苦耽误人家终生呢?好歹也算是相识一场啦,岂能因为我的自私自利就害了他,毁了他的青春?走了好!走的好!”
孙敏的哀叹,刘庄晨是听不见的。他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房间里睁着他明亮有神的双眼,旁边摆放着早年他在国内求学时买下的一个颜色古旧,据说早就已经被淘汰了许多年,绝迹了的诺基亚手机,它正播放着早年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她向他说的绵绵情话。
“曾经繁荣的诺基亚帝国如今已经不见了踪影,恰似我和她曾经的幸福快乐,如今也是损耗殆尽。”他非常清楚手机里传出来的那些能够醉死人的话语,严格意义上,并不能算是孙敏讲给自己听的,而是讲给她脑中格外根深蒂固的一个人听。
于此寂静的夜色里,闭着眼睛,刘庄晨任凭往事一幕幕浮现到眼前。
大概在六年前,他就已经发现了这一点。
那还是他开始和她同居后的第四个年头,她经常会在夜深人静酣睡的时候,突然焦躁不安地念叨起某个男性化的名字。起初,他仅仅以为那个人是她的前任,一直琢磨着安慰自己:“谁没有个过去呢?想必随着我和她进一步的交往,她必定能忘掉他了,她必定能把心都转到我这正牌男友身上来了。”可是,很快就表明这只是他的一厢情愿,她愈演愈烈了。
他于是不动声色地观察起来,以其数学高手逻辑思维的严谨细致、沉着冷静,费时半年,无意中发现了她的一个微博。在这里,她既不关注别人,也不让任何人关注自己,总是自顾自地说一些根本不想让任何人知晓的心事,类似于一个私人日记。
悄悄关注,而后刘庄晨带着手机,拖着沉重的步伐,一个人缓缓走到了出租房楼顶四下无人的天台之上,打算给自己有更安静的时间和更充沛的精力好好品味它们。那一晚,面朝着璀璨美丽的星空,他首先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在那简陋的天台上,他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那个头娇小的诺基亚手机。他仔细地端详起来,他把她的微博按照时间顺序,一条一条地咀嚼,他知道了她无比疯狂地爱恋着的那名男子叫百里笙,也洞悉了这个男子的所有秘密。也是在那个他后来一想起就会心碎不已的夜晚,他意识到自己仅仅是这个人的仿照品,孙敏无可救药地近乎变形地恋着的,竟然是其他人。
一瞬间,他的精神世界崩塌。
好在,越是深入研究她的微博,他越是感到宽慰,因为百里笙这个人并不存在,他竟然完全由孙敏凭空虚构。“呵呵,我跟一个虚无缥缈的人吃醋个什么劲儿?实在有失体面,实在是失了一个麻省理工天之骄子的脸面。说不定连我本科时期的母校北京大学也都跟着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了呢。”他放下手机,风度翩翩地对着头上美国又圆又大的月亮笑了笑。
可正当他多少有些释然,一段该死的字又跳入他的眼帘:
不知怎么回事,每次我置身危险境地,百里笙的面目就会更加清晰起来,他的动作和话语也会增多。越是危险越是如此,实在诡异!难道我要将自己放到那危险之中?Oh,My God!
这条微博后,她的心境有了明显的变化,很长一段时间里,微博上的文字没有了那种轻快明朗的感觉,变得阴郁沉重。而详细内容更教他大吃一惊。
当她意识到各种危险的体验有利于百里笙的形象在自己脑中完善后,她便有意识地将自己推到那一切险恶的环境之中。早在她尚未出国时,她就已经开始了这种危险的计划。当时,她参加了个极限游戏小组,老是去挑战一些高难度高风险的动作,经常弄得遍体鳞伤,只是为了多看那梦中人一眼。
可那些相似的危险方式不久就失去了一开始的效力。接下来的几年中,她尝试了其他各种各样类型的危险,比如置身穷凶极恶之徒的身旁,卷入商业犯罪漩涡的中心,它们都能把百里笙的音容笑貌延展得更久更长。
无论她的文字是欢快或悲伤,是平和或惊险,刘庄晨都能从她的字里行间里感受出她对百里笙的至死不渝的爱,那种甚至可以说是与生俱来不可改变不容挑战的爱。
“她竟为了他不顾一切地冒险?”短短两个小时的阅读,他吃下了这世间最烈的醋,垂下了他一向高昂着的头颅,他在心底一次次地呼喊,要离开这个实际上对自己根本没有什么感情的女人。
但那时他已离不开她了,和孙敏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他生命中不能割舍的美好,他不能设想,没有她的日子里,自己又该怎么活下去。
他自然不希望她去追逐那个叫百里笙的人。但他更无法见到的是她在那一次次的危险之中,丢掉自己的性命。他首先想到的就是以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去劝服她放弃追逐这样一个虚无缥缈的人,但随即就放弃了。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些触目惊心的文字,他深切地知道这会有多难,这只会让她更加迅速地离开自己,而不是离开百里笙。劝她离开他,无异于是在劝自己离开她。
“我应该把她的心争取到我这边来,让她真真切切地喜欢上我。然后再去劝说,这样会好一点。”
他的沉着冷静众人皆知,尽管心底极端不是滋味,流了一会眼泪后,他迅速克制住情绪,一下子就找到了问题的结症所在。“百里笙毕竟不存在,她的问题看起来又不像是一种精神疾病,因为判断一个人是否有病,更主要的还是要看这个人是否会因为病症而感受痛苦,判断一个人有无精神方面的疾病,同样应当如此,而百里笙并没有给她带去任何精神上的痛苦与折磨。更何况,她小时候曾多次求医而无济于事,她自己又是脑科学方面的专家,想必即使我尽最大努力以最巧妙方式去劝她接受治疗,现代医学也定是束手无策,到最后她也还是要去做那些危险的事。因此,我所能做的一切就是,”顿了顿,他把凌乱的思绪理清,“让她不顾一切地疯狂地恋上我,就像对待她心目中的那个人一样。噢,不,应该是更加无可救药地恋上我才对,这样她就会自然而然地放弃百里笙——那个虚无缥缈的人了。不过,这需要时间,需要先保住她的命。必要的时候,我甚至还可以想个法子让她误以为自己是在历险,实则一切根本都没有发生,先拖住她再说。她不是喜欢危险吗?呵呵,一场设计得足够厉害的危险,相信可以拖住她个三五年,我大可以在这段时间里获取她的心意,击败那个叫百里笙的家伙,然后再去劝说她彻底放弃他。不,甚至连劝都不用了,她会为我保重她自己的。”
在朗月繁星之下,刘庄晨虽然刚刚历经一场难以忍受的煎熬,却很快地找出了解决问题的最佳办法。他隐隐有些兴奋,他一向都是个不畏惧任何挑战的人,一旦认准了,就不会去惧怕挑战途中所遭遇到的各种艰难险阻,一定要竭力去达到目标。这会儿,放下手机,他抬眼望着美国那一方又圆又大的月亮,语气里不乏坚定和自信道:“如果我连一个不具体存在于这一方时空的人都搞不定,连一个影子镜像都搞不定,那才是真真正正丢了一个麻省理工天之骄子的脸,那也才是让我本科时期的母校跟着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了呢。再说了,欲戴王冠,必承其重,如果不能打败百里笙,我又怎么好意思配得上孙敏的爱?我又怎么好意思谈得上是深爱着她?真正爱一个人,就要让这个人也能爱上你,而不是冒着把她推进火坑的风险推给别人。毕竟,她有可能跟了一个不爱她的人。”
程学南没能搜寻到更多关于刘庄晨的信息,这个人留给他的信息竟比苏雅意留给他的还要少,他在国内的求学生涯尚有记录,有关他在国外的一切则一片空白。
想通过刘庄晨找到苏雅意的美梦破碎,而苏雅意失踪时方临暑假,如今暑假已过,又是一个开学季,她仍然不知所踪。
此时,慵懒的阳光把罗杰和程学南的脸映红,两人戴着墨镜,悠闲品茗。
程学南首先打破沉默道:“我可能是被关在那副模具枷锁里太久,出现了各种幻视幻听,精神状态不稳定。根本就没有什么情欲通道、心灵世界,这些超脱现如今科技的东西全部都是我的胡思乱想,咱就别瞎倒腾那副模具枷锁了。我也打算回去上课,再等警方的消息了。”
在所有可能的线索都一一断掉的情况下,整个暑假,罗杰拉着他又是倒腾那副模具枷锁,试图根据他的回忆重建当时情景,推演犯罪者心理;又是在苏雅意失踪的宾馆里努力想要还原出那种“魔术”。可有模有样地搞了两个多月,投入大把的时间和精力,结果却是画虎不成反类犬,他们始终都想不出对方究竟然怎么做到的那一切。
“说的什么客气话,我可从来没觉得有啥麻烦的。苏雅意这事,你可不能中途撂摊子留我一个人扛,咱得并肩作战把真相找出来。”罗杰十分上心,说得程学南格外不好意思,雅意可是自己女友,自己竟然看起来还没有其他人关心。
见他仍然沮丧如一头斗败的公牛,罗杰适时鼓励道:“小程啊,在挫折面前,你可要向我们搞科研的学习,科学上的研究发现,绝大多数都必须忍受一次次的挫败,越挫越勇。我们寻找苏雅意才碰到多少困难,你可不能泄了气。”
“可我们现在连方向都找不着,雅意好像真的已经,唉,我都不敢说下去了。”程学南垂头丧气,“想我,也真是够可笑的,一开始居然会认为有可能是什么外星人绑架了她,虽然说那刘庄晨长得确实够奇特够像外星人的,但怎么说好歹都是人类。现在想来,真心觉得当时脑子可能真的进水了,呵呵,太可笑了。”
罗杰起身,集中全部注意力看向他,看得他将目光都放到自己身上,才严肃地说道:“你不必这么说自己的。一开始不了解你,我觉得你可能是出现了幻觉幻听,苏雅意则是被什么魔术师给带走,并以此来挑衅。但通过这些天和你相处下来,我反倒不再那样认为了。试想一下,如果是你的心理问题,或者是一般药物导致的幻觉,它必定是不连贯而缺乏逻辑的,你看到的必然会是极其随机的幻觉现象,但你遭遇的却并非那样。那个心理医生明显早就知道你吃了那种药后会出现什么样的幻象。还有,那种御空飞行的小板车,真叫人不可思议,难以想象。正所谓一切先进的科技,在最初看起来都与魔法无异。我觉得,你相当有可能遭遇了领先于我们这个时代力量的科技。现在看来,很有可能是某个,甚至还不止一个极其厉害的、经过长时间潜滋暗长之后才横空出世的科学家抓走了苏雅意。”罗杰缓了缓,把双手举到下巴处,揉了揉,一副老谋深算的样子,继续道:“一直以来,我们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要证明你记忆的问题,你在枷锁里所看到的一切都是假象,都是一般致幻药物的作用;都旨在证明那辆在空中缓缓飞行的小板车仅仅是个极其厉害的魔术师,用我们所不能知道的手法变出来的。倘若换个角度,你的所见所闻确实存在,确实有人可以打开你直观心灵的能力,确实有那种超乎了我们这个时代科技的小板车被发明了出来,朝着这个方向努力,我相信我们还是能取得一些成果的。”
罗杰认真补充着,“我们要大胆猜想,小心求证,这叫科学精神。现在,希望你能再好好想想,仔细想想,包括当初你在模具枷锁里直观心灵的时候,包括你出了枷锁和苏雅意生活在一起的那段时间,有什么奇怪的地方没有。”
被罗杰这样紧盯着,程学南萎靡不振的精神抖擞起来。他的眉头紧锁,集中起全部的注意力,陷入了沉思。
此刻,静寂的夏日尾巴里,知了在拼命歌唱,不时地,还有几丝凉爽的风钻进背脊,教人异常舒爽。极力搜寻,大约过了三四分钟,程学南记忆深处中隐隐约约闪现出了一幅画面。苏雅意曾经简略提过情欲通道,她说情欲通道已经把他们两个人的心灵连接成整体的一块,不可分割。她当时语焉不详,而自己也正忙着给她煲汤,没太在意,所以忽略了。而那时,没等他回过神,她就把话题迅速地牵扯到别处去。这会儿,经得罗杰指向明确的提醒,记忆深处这隐隐约约的一幕受到牵引似的出现了。
他决定也来次大胆猜想,小心求证。
“我可能需要你的帮助。”和苏雅意在一起,成天被甜蜜的温柔包裹着,失去她,又惶惶不可终日,难得静下心来,程学南决定一试。
和煦的阳光下,他将心中计划一一道出,罗杰欣然应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