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晚,耕平把奈绪送到副都心线涩谷站的入闸处。涩谷站的结构设得计时尚而又现代,宛如突然出现在繁华市中心地下的机场一般。自从和文艺吧女招待椿偶遇后,奈绪便寡言少语起来,也没有再好好看过耕平一眼。椿和奈绪,两个都不是有什么深交的女人,现在却让他苦恼不已。
耕平怀着一种事不关己的心态远远观望着她们争斗。因为那不是由于自己魅力不可阻挡,而是在那种情况下,任何女人都会有种小小的竞争情绪,那只是竞争心在不自觉地作祟而已。
看看表,已经晚上十点半了。本想着这次不会太晚回家,才没有拜托岳母过来照看小驰,估计现在他已经上床睡觉了吧。耕平的脑海里,没有半缕刚刚还跟他在一起的女人的面容。或许是因为被奈绪问及,说了太多关于亡妻的事情吧。
四年前过世的妻子久荣的事,浮上脑海却又消散而去。还记得初见那时,两人都只有二十四五岁。无所顾忌的年轻。那场只邀请了家人参加的简单婚礼,是在青山后街的一家饭馆举行的。生了小驰时久荣那憔悴却自豪的表情,汗湿的头发都紧紧地贴在了前额上。
但是,对于久荣的笑容的记忆,随着小驰的成长却渐渐地少了起来。她像是被看不见摸不着的影子层层包围着,得不到解脱。
然后,那个事故发生的夜晚降临了。一直尘封的疑问,如暴风雨的滚滚黑云般一齐涌上耕平的心头。
(久荣的死真的是意外吗?)
微热的九月的夜晚,耕平在青山大街上漫无目的地晃荡着,却被一股不知何处吹来的寒气袭得浑身颤抖。
那是一个五月的夜晚。
那天,耕平为只字未动的短篇小说烦恼不已。虽然不论是故事还是人物他都已经把握到位,但就是一个字也写不出来。凌晨一点多,他终于放弃冥思苦想,爬进了被窝。他仍清晰地记得,睡之前还去看了看小驰有没有盖好被子。因为这孩子怕热,经常因为把被子踢开而着了凉。
直到拂晓时分,耕平终于迷迷糊糊睡着了,放在枕边的手机却突然响了起来。被惊醒的同时,耕平本能似的伸过手去,久荣没在身边。他想,一定是妻子打来的。
“今天又这么晚啊,搞定了吗?”
回话的却是个男人的声音:“这里是筑地警察局。您是青田耕平先生吗?您夫人久荣女士在首都高速上发生了车祸,已经被送往千代田区富士见的东京递信医院,请您马上过去。”
耕平像是被踢飞了似的坐起身来,同时脑子里浮现出一个毫无意义的问题:需不需要带上保单?
“我妻子,久荣没事吧?”
男人的声音极其冷静:“似乎非常严重。请您马上过去。”
耕平跳下床,三下五除二地穿上牛仔裤,套上厚夹克。他犹豫着要不要带上小驰,但最终还是决定不叫醒他。他乐观地想着,如果还要住一阵院,见面的机会多的是。
他永远无法忘记,那个拂晓中的神乐坂大街的景色。空无一人的坡道两边,红白灯笼在风中摇曳不停。他焦急无比地跑到大久保大道边,招手拦住了一辆的士。在车上,他用手机给自己的父母和岳父岳母打了电话。他们说马上坐清早第一班车过来。从神乐坂到医院,只用了短短几分钟。他跑到医院窗口,报上姓名,护士便马上把他带到了急救室。
房间中央放着一张手术台,周围摆满了他未曾看惯的医疗器械。手术台上,躺着一个玩偶似的什么东西。一个年轻的男医生跨在那个身体上,不停地做着心脏复苏按摩。耕平呆立着,一个年长的医生问道:“您是她丈夫吗?”
面无血色的耕平只是点头。
“送到这里之后,我们已经做了三十多分钟复苏治疗了。现在,她的心肺功能已经停止,为了让她好受一点,您同意终止治疗吗?”
第一句话就是这样吗?耕平不自主地点了点头,飘飘忽忽地向手术台走去。年轻的医生下了手术台,向他轻轻鞠了一躬。连接着久荣的器械显示屏上,一条平滑的直线贯穿左右。
“好好看看她吧。”
年长的医生说道。耕平怔怔地望着妻子的脸,虽然白里透青,但仍然干净无暇。
“我们现在确认死亡时间,您看呢?”
灵魂、内脏似乎被一掏而空,流不出眼泪,也说不出话。耕平竭尽全力表示出同意的意思,伸出手摸了摸久荣冰冷的脸颊。
从这天拂晓开始,耕平度过了人生中最漫长的一天。最让他痛苦煎熬的,是返回家中把小驰接来医院。那时才上小学一年级的小驰似乎还不太理解这突如其来的死亡是怎么回事,把车祸的事实告诉了他,他却不顾一切地想要把安置在太平间的久荣摇醒。看着涕泪双流的小驰,耕平除了紧紧抱住他,再也找不到其他任何合适的方式来表达。如果此时连自己也悲痛欲绝,那这孩子受的打击一定更大。耕平咬着牙,把泪水全都咽回肚里。
到了早上,父母、朋友、公司的同事陆续赶了过来。他们全都震惊于久荣的死讯,纷纷表示哀悼慰问。耕平坐在太平间前的长凳上,茫然地微笑着,听着一个接一个的安慰之词。
现在,耕平仍清楚地记得那个日子,但之后发生了什么,他已经记不清了。在附近的殡仪馆守了夜,举行了葬礼,但这段记忆像是被剥落了一般。似乎许多编辑也纷纷赶了过来,但却如梦中的场景一般不真实。那些寂静得如暴风雨般的日子,自己到底是怎么挨过来的呢?
耕平终于决堤,是在头七之后,一个暖洋洋的初夏晴朗的清晨。把小驰送出了门去上学,洗完了碗筷,来到盥洗室刷牙,正当他伸手去拿牙刷的时候,却发现玻璃杯里还插着久荣那支淡蓝色的牙刷。
没有任何理由。只是眼泪像被引爆了一般止不住地往下流。一边刷牙一边哭,看到天上的太阳也哭,看到客厅里的沙发和圆桌也哭,突然发现,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东西都是由悲伤组成的。泪水总能盈满眼眶,真是不可思议。虽说脸的某处有个泪腺,但那个地方可以贮存这么多泪水么?他在心里的某个角落冷静地思考着这些问题,却仍然无法阻挡决堤的泪水。
不知不觉已经足足哭了两个钟头,他觉得头很痛,于是放下手头的原稿,走进还没拉开窗帘的卧室睡了。从那以后,他再也没因为久荣而哭。只是像这样想起时,那种灵魂、内脏全被掏空的感觉便会再次萦绕不散。
死,只是不在了。绝对地、永远地不在了。仅为了那一点事便如此悲伤,这是为什么呢?
夏末的青山大道,最宜于漫无目的地散步。干干的夜风既不冻人,也不炎热,像透明的指尖轻拂过每一寸肌肤。如此惬意的夜晚,让人完全提不起心思去搭乘拥挤的公车。从涩谷走到神乐坂,也不算太远。
说起来,出事那时,久荣的一个女同事曾说,有些话无论如何都要跟他说。好像是姓阿久津。虽然后来多次接到她的电话,但耕平不想因为见到久荣的同事而心情动荡,便都委婉拒绝了。
出事到现在已经四年了,但久荣的手机还没有停机。今晚回去或许给她发个短信也好吧。那晚发生的事情真的是意外,还是久荣自己存心制造的事故呢?常年被压抑的想法在耕平的胸腔里翻腾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