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虽然李氏也不知道究竟什么病需要鱼姐儿去,但若是真的,张阿公自然不可能害了自己的衣钵传人, 甚至这是件大好事也说不定。
即使如此,李氏也不会轻易让女儿上了陌生人的马车, 遂锁了门将几个孩子送顾家,又让孙婆子另租了辆车, 自己带着鱼姐儿往保和堂去。
顾慈听了这事儿十分高兴, 临上车前还跟她说:“你可得把人治好了,到时候我也找小乞丐给你满街扬名去。”
这是他们最近在话本上看到的故事,书里大侠出山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扬名,他想干很久了。
张知鱼就笑:“我现在还差得远呢。等我再厉害些再说这些事儿, 万一咱们这儿不喜欢扬名的作风呢?到时候叫人家说咱们贪图虚名名不副实。”
“那我们就一直做无名鼠辈?”顾慈很失望。
张知鱼眼睛亮亮地看着他:“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一切花招都是纸老虎, 有本事了, 多的是人给我们扬名。”
“这话倒是有趣,又是你从我家书里翻来的?”顾慈觉得很奇怪,他家的书都是俩人一起看的。怎么鱼姐儿就能看得比他多呢?
张知鱼见顾慈歪着脑袋一脸困惑地看着自己,警铃一响,两三步跳上孙婆子请来的驴车对外挥挥手:“等我家来了有空再说。”
这小孩儿就是猴精。
长生心里都急得上火了,两个孩子还坐在门槛上乐滋滋地聊天儿,这会儿驴车一来,就跟在后头不停地催着车夫往保和堂走, 自己的鞭子都要抽到驴身上去了,惹得车夫瞪了他好几眼, 长生这才消停下来, 赶着保和堂的车跟在后头。
还不到吃午食的时候, 保和堂的病人很多,张知鱼一下车就看到站在门口苦着一张脸的张阿公。
张阿公见孙女一来就越过人群几步窜到车跟前儿,都顾不上跟儿媳妇打招呼,带着她往里走,边走边小声告诉鱼姐儿。
来的是个刚产子不久的妇人,胎儿在怀的时候被补得太大,生产上就有些困难,险些没活得下来,如今将养了半个多月,还是下红不止,家里怕她死了这才用板车拉着她送到保和堂。
张知鱼一听就皱了眉:“半个多月了,这不是要拖成血山崩?这样的症状我没有针法能治她,找我来也没用呀。”
如今她会的针法只有温补针和麻醉针,麻醉针太复杂目前她还做不到,但不管哪个对这样的妇科都起不了效。
张阿公见鱼姐儿一下就说到针法上,不由赞叹一声,又告诉她,“这妇人去年刚怀时来过保和堂开保胎药,是保和堂高大夫接待的,那妇人当时身材瘦小,高大夫让她婆家回去好生照顾,没想到她婆家直给她补过了头,孩子生下来产妇元气大伤,他们就疑心是高大夫医术不精,这会儿正缠着高大夫闹,说如果儿媳妇死了就要闹得高大夫身败名裂。”
高大夫也是倒霉,当时豆娘确实底子太虚,需要进补,谁知道他们勒住裤腰带日日给儿媳妇买吃的,就算买不起猪肉,也会去剁几两肉臊子做成大包子浸得满面皮的油给产妇吃?
米面就是最胖人的东西,产妇一天几顿不知饥饱地吃,那肚子身材可不就跟吹了气一样涨起来。
高大夫确实嘱咐过这件事,他还嘱咐过过阵子让再来一次看看,那谷家也没人听呐,这会儿真是有理也说不清,谷家人就是不信疼媳妇儿还能疼出事来,好好的粮食还能吃坏人。
其实只要人还活着,还不到血山崩的地步,高大夫还有个办法,就是米老娘不肯。
“得脱了衣服针灸?”张知鱼一下就明白过来,为什么保和堂要她来了。只能因为如今南水县会针灸的大夫本来就没几个,女大夫更是一个没有——她还没出师,勉强算半个吧。
这两日张阿公寻思着要把鱼姐儿塞进来,成天吃了茶就跟大伙儿吹嘘鱼姐儿针法如何如何好,听说如今张家附近几条街的孩子都找她扎平安针——保和堂众大夫说法儿。
这事儿一出来,赵掌柜和高大夫就想起鱼姐儿。
等张知鱼走到保和堂后院,就见上回精神抖擞的高大夫脸色灰败地坐在一间屋子门口,旁边的地儿上还站了个拖着板车的黑面瘦汉子,张知鱼远远地就见着板车上有黑色的污渍,心里明了这就是事主的丈夫。
长生停了车一直跟在后头,这会儿便高声喊道:“掌柜的,鱼姐儿来了!”
紧闭的大门里边便冲出来一个身材矮小的老妇人,米老娘一看清来人,笑得跟朵菊花似的脸一下就落了下来道:“这不是个丫头片子吗?她能治好我儿媳妇?”
赵掌柜和站在房门口的其他大夫看着面前这个只有自己腰那么高,还一身灰土,整个小脸都脏兮兮的鱼姐儿没敢应声儿,实在是跟家里玩泥巴胸无大志的孙子孙女看起来没有任何区别!
张阿公刚刚急慌了头,没注意孙女的样子,这会儿一瞧也惊得不清,伸手拍拍孩子身上的土道:“她平时不是这样儿的,今天来得太急。”
鱼姐儿出场的场面跟张阿公想象的差距实在太大了,他本来琢磨着给孙女儿做套新衣服美美地亮相,这会儿跟夏姐儿有什么区别?说不定身上还有鸡屎味。
他老人家觉得今天不是个好日子,恐怕不成,一时也有些发愁。
张知鱼迎着众人沉默的目光,也伸手拍了拍身上的灰土老实道:“我会的针法治不了她。”
高大夫听了这话却眼前一亮,嚯一下站起来道:“不要紧、不要紧,我有止血针,我教你,只要你今天学得会,能把她血止住。”
高家的止血针,在场的大夫心下暗叹,高大夫这可是下了血本。但大伙儿也能理解,名声对大夫来说太重要了,一个治死人的大夫谁家敢把病人交到他手上,而且高家几代行医,这已经不是高大夫一个人的事,闹不好高家的招牌都得砸了。
“我得看看复不复杂,太复杂了,我身子骨还没长好,后续力道可能不足,那也成不了事。”张知鱼想了想没敢彻底应下。
高大夫还记得这个小姑娘,听她这样说反而高兴起来,不是一来看都不看东西闭着眼就说自己一定会的人,至少教了她针也不会后悔,只针灸这事儿还得看天份,想起她会针,就道:“你先把你平时用的针在我身上使出来看看。”
此话一出,赵掌柜都忍不住劝道:“她还是个孩子呢,扎错了针严重的也得要命。”
张阿公是亲眼见过许多次鱼姐儿扎温补针的,一听这话儿就有些不高兴,“让她扎我给你们看看。”
高大夫摇摇头道:“只有在我自己身上我才知道她学到什么程度,我们高家针,第一针都得使在自己人身上。”
扎不坏师父,也就扎不坏病人。
这样的压力教育下,南水县最好的针灸大夫,几乎被高家占去半壁江山,高大夫已经算他们家这代人里天资最好的,也不过只学了五成。
曾经在南水县威名赫赫的高家针法如今已经禁不住任何摧残。这也是为什么他宁愿赔出去针方也要救活豆娘的根本原因。
赵掌柜听了就叹气,他也不是不焦心,高大夫是保和堂的大夫,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有大夫才有保和堂,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眼睁睁看着高大夫出事,最多到时候多赔几个钱。
只是医者仁心,他虽然不怎么给人开方看病了,但如何忍心看着人死在自己跟前儿。
张知鱼别的不敢说,对温补针还是敢拍着胸脯保证的,现在她家船上指著名要点烂猪皮的客人海了去了,这道菜都被她扎出了名,还能失败也不用再去学别的。
高大夫见她点头,便在院子里脱了上衣朝鱼姐儿招手,笑着道:“好孩子,你平时怎么扎,待会儿还怎么扎,不要紧张,你把我们当成自家叔伯就好。”
这是让大家一起做个见证,表示鱼姐儿若成,靠的便是自己的真本事。这其实不合规矩,记性好的大夫一下就能记住针法,都不用看第二遍,但高大夫想着自己用止血针赔她倒也不算吃亏,便也没多说。
张知鱼点点头,从腰上取了针,看了看高大夫的背就扎了下去,因存了心让大家看清楚自己没胡来,她的速度不算快,高大夫年纪也不小了,脱了衣服就觉着有点冷,这会儿却慢慢地觉得体内微微暖了起来,他感受着这股气息,心里逐渐亮堂起来。
这么快就能起效,第一说明这个针法很好,第二说明行针的人手艺很好,不然再好的针也白搭。
因着只是示范,张知鱼很快就收了针问:“行吗?”
高大夫这会儿已经胸有成竹,这套针他能感觉得出来不算复杂,跟止血针差不多,听他阿公说这孩子过目不忘,看过几次就开始给人扎针了,有基础有手艺,就不怕。
高大夫整理好衣服笑道:“行,怎么不行,只要你学得快就行。”
高家止血针从不外传,即使要把这份手艺交出去,高大夫也只准备交一个人,收拾好便把鱼姐儿领到另一间房,摸出自己的小铜人开始教她。
张知鱼看着眼前的铜人这才知道,原来不是大周朝没找准穴,恐怕只是张阿公这样没有根基的大夫,连个穴位准确的铜人都没有,一时心下感慨,记下了针法给高大夫扎了一遍后,又演示了一遍温补针道:“我不白学你的,我用这个针跟你换,它虽然比不上止血针,但对体弱的病人效果很好。以后我再寻了好针来还你一个。”
高大夫看着鱼姐儿果真几下就记住了针法,惊得久久不能回神,他不是没有见过有天份的人,他的祖父就是这样的人,但也比不上鱼姐儿学得快,他可以断定这个孩子在针法完全称得上天赋卓绝,这是怎样的运气能让他在这个时候遇见这样的人?
高大夫听她这样说,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眼角都沁出一点泪光:“这是天不绝人之路,我还当今儿这条路我就走到头了。”谁知又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一群大夫在外头等了一刻多钟,听见高大夫渗人的笑,心里都跟猫抓似的,鱼姐儿一出来就感觉身上都能被大夫们的目光打成筛子了。
张阿公紧张得一开腔就跟鬼掐住嗓子似的,连忙用手捅捅赵掌柜,赵掌柜看了眼高大夫,小心翼翼地问:“这是成了?”
高大夫胡子一翘,得意地带着鱼姐儿往豆娘的屋子走。
这下可让保和堂炸了锅,就一刻钟的功夫学了一门针,这是什么。这不是祖师爷赏饭吃,这是祖师爷让她抢饭吃。
不成想还没进门,鱼姐儿就停了脚道:“等等。”
高大夫低下头看她。
张知鱼不好意思地怕拍衣裳道:“我衣裳脏了,不能进去。”
赵掌柜恍然大悟,转头就使唤长生,“去把铺子里多的药童衣裳拿过来给鱼姐儿换上,再去打盆水让她洗洗。”
等鱼姐儿换了衣裳,抹干净小脸,看着跟保和堂其他的药童几乎没什么差别的大孙女,张阿公嘿嘿一笑,这就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呐。他孙女是个有造化的。
张知鱼见阿公不错眼地盯着自己,还当没收拾干净,又用胰子多洗了两道,手脸衣服上再找不到一点儿灰,才跟阿公挥挥手,随着着高大夫进门。
米老娘怕高大夫伸手,心里打定注意眼看着鱼姐儿扎完,抬脚就往里走,谷二郎也想跟着,米老娘转头就骂:“都是晦气的东西,哪家男人会进去,还觉着家里触的霉头不够多?”
谷二郎被骂得驻了脚,又沉默地坐回板车上,他知道保和堂没人喜欢自己,也不去占那椅子讨人嫌。
米老娘这才满意地回房里,看着一团孩子气的鱼姐儿心里还是不放心,“你真能治好豆娘?”
“高大夫肯定治得了,你让么?”张知鱼不喜欢米老娘,嘴上也就不怎么客气。
米老娘在乡下见过的泼妇多了去了,这样的话儿还不在她眼里,只嘀咕道:“给男人看了身子,活着还有个什么劲儿,这不是明摆着要我家二郎吃王八亏?”
但她也没法子,谷家死不起媳妇儿,在穷人家,娶媳妇儿不仅是一件喜事,更是一笔账——再丑的婆娘也得花钱。
谷二郎和豆娘是头婚,谷家出了两条肉,一个银镯子,一对银耳环,加上酒席和其他杂七杂八的费用,花了也足足有十五两,这已经是娶一个媳妇儿最低的价格。二婚再带个孩子的男人,想要再娶一则价格更贵,二则黄花大闺女是不可能了,多半也是个带着孩子的寡妇,不然人为什么嫁给你这个一穷二白的泥腿子?
说到钱米老娘半点不迷糊,总之,从经济成本来说,他们家死不起媳妇儿,不过这话儿她不会跟儿子儿媳说就是。
其他大夫都说让鱼姐儿试,她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去别家医馆,他们家也给不起那钱,在保和堂,高大夫同意给他们白治。
张知鱼没再理米老娘,鼻尖的血腥味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
豆娘面色苍白地躺在床上,面前打了道帘子,这会儿是拉开的,能看到她身上还盖了两床厚棉被,露出来的脸看着还有些胖,胖,流的冷汗就更多。
张知鱼走过去习惯性地先给她摸了摸脉,豆娘的身体已经很虚弱,王阿婆跟她比起来都算是身体强健之人。
豆娘正闭目养神觉着有人在摸自己便睁开眼,见着鱼姐儿心里有些疑惑,但也没什么力气问,流血过多已经耗干了这个年轻妇人所有的力气,所以她只是微微转头看着婆婆。
张知鱼瞧见了就道:“我是来给你扎针的,或许可以帮你把血止住,只要把血止住,你按时吃药在家养几年说不得就能慢慢好了。”
豆娘听了这话儿,只是转了转眼珠,再多的反应她也给不出来了,豆娘觉得自己都要死了,谁给她扎针都一样,是男人是女人,是小孩是大人重要吗?
只有自己要死了这个念头不停地浮现在她面前,压得她喘气都难。
张知鱼看她一脸麻木,知道豆娘自己恐怕已经放弃,这样的病人,再好的大夫也不一定救得活,一时想起她刚生了孩子便道:“大夫要救人,也得人想活才行。好多病人只剩一口气都自己撑了下来,你也得努力撑,况且你还有孩子呢。我们巷子里有个小孩没了娘,虽然爹还活着但过得比孤儿还差得多,光被哥嫂就差点折腾死了,你的小孩儿都还不会走,你死了他可怎么办。”
豆娘已经想不起孩子的脸了,实际上她现在对孩子也没有什么感觉,她只知道这个孩子要了她的命,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子会要了她的命,豆娘想到这眼泪就不住地流,她抓住被子轻轻道:“我想活着。”
但她好像活不了了,她能感觉到。
作者有话说:
今天没有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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