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乙级的一间学室停下,偌大的屋子顿时被学生挤满了。秦鸲跟着言书都只分到一小块地方。
秦遇的效率总是很高的。他压了压手,示意众人安静,目光不经意扫过旁听的山长和几位夫子。
秦遇有片刻以为自己是来应聘青溪书院老师的。他甩开这个有几分不合时宜的想法。
秦遇清了清嗓子,然后选了几个科举中热门策论题讲述。其实秦遇也是间接的向众人传达朝廷,更甚至天子现在的观念。
务实,锐意,大胆。
几个策论题说完之后,就是问答环节,不过是学生提问,秦遇回答。
这其实是很有风险的,这需要人有丰富的才学,不然不小心就丢人了。
若是遇上个心狠的,借此为踏板往上跳也不是不可能。
一位年轻的学子起身,拱手道:“请问先生,有所不为,而后有为何解?”
秦遇没有急着解答,而是反问他:“你认为是什么?”
那学生认真的解释了一遍意思,然后举例子:“对于学生而言,念书是学生的【有为】,而生活上的杂事是【不为】。”
秦遇颔首:“还有吗?”
那学生想了想,又道:“没有意义的交际。”他说的比较含蓄,就差没点名是吃喝玩的文会了。
秦遇又问:“那你念书到什么程度算有为?”
“自然是进士及第,步入仕途。”
秦遇:“然后呢?”
那学生卡住了,有片刻茫然,随后道:“……为民…谋利。”
秦遇点点头:“也算不错,他日你所愿成真,还望记住今日所言。”
“是。”那学生在秦遇的示意下坐下了。
然后轮到秦遇讲述,他也举了例子,举的是秦遇在浔阳府做官时候的事。这是在场学生们都向往与好奇的,一个个精神极了。
什么是有所不为呢,其实通俗点来说,就是不要你亲自去做的事,没必要,没意义。
秦遇为浔阳知府,他要恢复民生,可他只有一个人,如果他死抓权力不放,那么累死他也不会有多大的效果。
所以秦遇放权给下面的人,吩咐其他人去做事,他的【不为】,成就了他最后的【有为】。
这是对于仕途上的理解,而对于普通人而言,也可以理解为,放弃一部分东西,最后结果或许也是好的。
或者是说学东西不要太杂,专精方得美满。
能流传至今的学问,必然有其精炼之处。上到天家世族,下到乡农走卒,都可以从中品出不同的意味。
它可以很浅白,浅白的三岁孩童都懂。它也可以很深奥,哪怕经年累月后再拿出来品读,也能觉出不同的意义。
待秦遇讲完这一段,刻意停下来,由众人思索。他趁机呷了口茶。
过了一会儿又有人提问,秦遇不喜欢灌输,而是引导。
学子们能表达自己的观点很开心,一眼望去,秦遇看到的都是明亮有光的眼睛。他们是茁壮成长的树,是要振翅翱翔的鸟,是未来是希望。
秦遇都是鼓励居多,就算有些观点他不认同,他也不会一口否定,总是给人留有余地。
一枝独秀不是春,百花齐放春满园。【注】
学子们自然也感受到了秦遇的态度,敬佩于秦遇的才华,更折服于他的心胸。
众人沉浸在这种良好的氛围里,拼命汲取知识,直到有人几次进来提醒山长。
申时两刻,山长才意犹未尽的叫停。知识是学不完的,山长也是如此,如今听着秦遇和学子们之间的问答,他也收获良多。
他起身对学子笑道:“好了,身体是学习之本,别饿坏了,都去食堂用饭罢。”
众人虽然不舍,但他们不饿还有秦大人呢。
“是,山长。”
随后众人又向秦遇行礼:“多谢先生指点。”
秦遇颔首。
很快学室就空了,山长笑呵呵道:“随之,今日辛苦你了。”
“无妨,年轻人很有想法,跟他们交流我也收获不少。”
两人带头,一群人往书院待客的花厅走去,紧跟着有小童提着食盒过来。
众人也没再矜持,一起用饭。秦鸲看了眼菜色,觉得青溪书院的伙食真不错。
饭后桓先生笑道:“说来随之第一次来书院,都是天黑时候才吃上饭。”
言书和秦鸲都好奇的望向秦遇。
提起往事,秦遇也笑笑,简单给妻女解释了一下当初入学考验的事。
言书面色微变,心里莫名一疼,她想到年少的夫君涉过千里万里到了金陵,除了一位友人四下无亲,好不容易进了书院还有诸多考验。
那个时候,夫君心里在想什么。
秦鸲也是瞳孔微缩,奶奶总说爹小时候过得极辛苦,可是爹从来不说这些,他们能想象到的太有限了。
设身处地,让她十几岁去千万里之外博一个不可知的未来,她有那样的勇气和魄力吗?答案是否定的,她没有。
她豁不出去。
秦遇说的轻描淡写,眉眼间是浅浅的笑意,还调侃道:“那晚的饭菜格外可口,倒应了那句好饭不怕晚。”
这话一语双关,众人微微一愣,随后皆会心一笑。
秦遇此话一出,顿时把后面的基调都定为了轻松,秦遇说起书院里的种种,不过关于张秀才的事,秦遇略过了。
他着重提了提青溪书院的奖励机制,对妻女笑道:“书院格外大气,奖励动辄都是几十上百两银子。我那时候最迫切的就想争第三名。”
秦鸲下意识想问“为什么是第三名”,但意识到她现在是“书童”,所以把话咽了回去。
桓先生揶揄:“随之谦虚了。”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聊着书院种种,秦遇听到有不少人花重金要住他曾经住过的屋子,忍不住嘴角抽抽。
他笑着摇了摇头:“这些孩子都在想什么呢。”
“还能想什么,当然是想沾沾随之的文气了。”
一群人不知不觉就聊了许久,回过神来天都黑了。
秦遇只好在书院里住下,晚上只有他们一家三口时,言书才问道:“夫君,你当初好端端的,怎么忽然跟桓先生住一起去了?”
秦遇:“呃……”
“当时出了点小意外。”秦遇想把这事带过去,但言书聪敏,抓住了漏洞。
秦遇叹气,最后只好把关于张秀才的事说了,母女俩又惊又怒。
她们下意识想斥责下毒之人,可随后想到那女子也是苦命人,最后只好把一股脑儿怨气都朝那商户和张家发泄。
言书想到什么,问:“夫君,娘知道这些吗?”
秦遇摇头:“我外出求学几年,娘本来就担心,哪里还敢跟她说那些。”
言书一点都不意外,秦遇本就是这样一个人。
秦鸲心里百般不是滋味儿,她偷偷呼出口气,然后道:“爹为什么只争第三名?”
“当然是爹最有希望做到了。青溪书院人才济济,爹不是最聪明的,争不到一二名。”
“爹争到了。”秦鸲反驳。虽然只有很少的一两次。
她抬眸,烛光下她的眼睛清澈黑亮:“爹不是最聪明的,可爹却是走的最远的,我不敬佩天才,但我永远敬佩爹。”
佩服她爹的毅力,佩服她爹的勇气和品性。哪怕念书没有绝佳的天赋,做其他事她爹也不会差的。
秦遇微怔,随后心里一热,朝女儿招招手,待女儿走近他本来想像女儿小时候那样摸摸她的头,可是女儿已经大了。
秦遇笑道:“在你心里,爹是这样良好的形象,让爹感到很骄傲。”
秦鸲鼻子一酸,忽然俯身抱了抱她爹,随后又飞快退开:“爹,娘,女儿回屋休息了。”
秦鸲走了,屋里只有夫妻二人,言书望着秦遇泪水滴落。
有些事不知道也就罢了,知道后如何不心疼。越爱他越心疼。
秦遇抬手擦掉言书的泪,叹气:“所以我不愿意说过往。”
不是秦遇觉得过往不堪,他其实都还好。这一路走来,秦遇遇到了坎坷和刁难,但他更遇到了不少好友和先生,回忆过往时,秦遇还是觉得欢喜更多。
他若说起过往,也只是让身边人心疼。何苦呢。
言书起身抱住他,许久才松开:“很晚了,睡吧。”
秦遇在青溪书院停留了三日才离去,之后有当地大儒邀请他参加文会,秦遇也去了。
这等悠闲做派让观望的大商户傻了眼,这秦巡抚怎么回事,这般公然渎职?!
“果然还是文人本性,只知道读死书。”一间豪华包厢内,一名商户不屑道。
有人不赞同:“周老兄可别忘了当初浔阳府是什么光景,秦随之不过短短三年就令当地起死回生。”
“得了吧。”周姓商户嗤道:“浔阳府离江南千远万远,谁又真的看过了。不过都是道听途说。”
“他是浔阳知府,为了政绩这般夸自个儿也不害臊。”
“这……”其他人犹豫了。
“百闻不如一见。”周姓商户倨傲道:“你瞧瞧姓秦的来了咱江南这些日子了,干成过一件事没有。”
“他是官大,那又如何,底下一堆人还怕架空不了他。”
“可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大商户道:“天子如此看重他,还特意派了精卫。”
“难道不是秦巡抚太废了,所以皇上不放心。”
其他人俱惊。这是他们没想到的思路。
周姓商户饮尽杯中酒:“行了,你们也别自个儿吓自己了,咱就把姓秦的好好供着,他要钱给钱,他说啥你们面上应着,给他个面子差不多得了,等到任满把姓秦的送走就算了事。”
其他人:好像也行。
另一边,韩五带着人回去,“大人,你吩咐的话术,属下都让人传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