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时候,东邑传来水患,天子半夜召开朝会。
密折上说此次东邑水患五十年不遇,官府事前已经派人挖渠疏通,然而收效甚微。天就跟被捅了个大洞似的,雨水哗啦啦砸落,汇聚成洪淹没千亩良田,淹死百姓和牲畜无数。
金銮殿灯火通明,众人的神情格外肃穆,不止是想到受灾的百姓,更担心有人拿这灾事攻讦新帝。
但当下之急是赈灾安抚灾民,否则极易滋生民乱。国库还算丰盈,拿得出赈灾款,但是派谁去又是一个问题。
新帝能用的人手还是太少了。
天蕴帝坐在玉阶之上,听闻灾情后他脑海里闪过的第一个人选就是秦遇。但很快就给否了。
秦先生不能离京。
众人在底下吵吵,可是没一个新帝满意的人选,忽然天蕴帝感觉到一道目光。他再看去时,只看到光洁的额头。
天蕴帝心里微动,示意其他人有好的建议上折子,而后宣布退朝。
回了内廷,他急吼吼派人把秦遇唤来。待秦遇来了,关上殿门,君臣二人商议。
“先生可是有好的提议?”
秦遇拱手一礼,才道:“皇上,臣听闻梁国公和宋国公的两位公子皆为能才。”
天蕴帝沉默了。
新帝继位后,作为新帝的母家,原来的英国公【新帝外祖父】不好再往上封,所以就封了新帝的两个舅舅,谓梁国公和宋国公。
然而尊贵是有了,但是却并无实权,新帝一直谨记先帝临终叮嘱。
后宫不干政,外戚不涉权。
更何况无论是新帝的两个舅舅,还是他的表兄表弟们都不是草包纨绔。这也是新帝暗暗警惕的原因。
天蕴帝心中陷入了纠结。
秦遇轻轻唤了一声,烛光下,他的脸庞格外温润,秦遇大着胆子抬眸,温和的望着天蕴帝。
“皇上,您可曾听过民间俚语。树挪死,人挪活。”
天蕴帝愣了一下。
秦遇温声道:“皇上,臣说这个,是想说没有什么是不变的。”
话落,秦遇又说起了他在浔阳做知府的事。着重提了提知府,同知,和府衙书吏之间的关系。
秦遇当然可以说的更直白,但是没必要,那是把天子当笨蛋了。由天子自己想通才最好。
一个好的帝王不会忌惮哪个臣子太能干了,用好权衡之术才是根本。
至于史书上写的,臣子功高震主,帝王除之,又是另外的情况了。就事论事。
天微微亮的时候,宫人前往两座国公府传旨,授梁国公府大公子为钦差大臣,前往东邑处理水患,宋国公次子随同协助。
定下赈灾的主事人,新帝又把今科一甲三人,以及二甲里挑了几个顺眼的,一起塞进了赈灾队伍中。
不管这些人心里如何诧异,但收到旨意后,立刻收拾出发,六部全员动起来,午时时刻,一群人就离京了。
这已经是效率极快了,军队,粮草,赈灾款一笔一笔落实。
后宫中,原来的太子妃,现在的太后惊的险些摔了茶盏。
“皇上怎么突然……”
太后和国公府那边也不是傻的,观新帝上位后的一些行事,便察觉到新帝有意冷落母家。
虽然他们有些失落,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该有的尊荣,新帝都给了他们,再求其他未免贪心。
心腹欲言又止。
太后屏退宫人,带着心腹去了内室:“说罢。”
心腹低声道:“听闻早朝后,皇上单独见了秦大人。”
“秦随之?”太后迟疑:“国公府那边跟他没什么交集吧。”
心腹也不知,垂首不语。
太后能打听到的事,其他人也差不多打听到了,到底是新帝根基浅,若是再多些年日,也不会这么容易让人窥探了去。
朝中留意东邑的情况,但最注重的还是国事。下面的折子大部分先送去内阁,由阁老批注后,挑选一些再呈到御前。
而有些重大事件的折子,则直接呈到天子面前。随后天子会与阁老,或者天子信任的臣子商议。
如果天子有什么决议不对,阁老们有权提出反驳。
天子没有经验,这对于整个国家来说,是最好的方式。当然对于天子而言,是会有受到掣肘的感觉。
这也是为什么天蕴帝会从三位阁老身上,感受到压迫感。天子若懦弱无能,这种情况也就罢了。
可若是帝王有雄心壮志,二者之间必然会有一争。东西风总有谁要占上风。
两位国公府的公子颇有才干,朝廷这个大后方也没拖后腿,赈灾事宜处理的很顺利。
先是把受灾的百姓安置,随后疏通洪水,等洪水泄了再重新规划土地,登录户籍,用以工代赈的方式,领着灾民重建房屋,道路。
东邑的折子一封接一封的送到朝廷,这个时候边关也送来好消息,在与外族的战斗中,边关取得小捷。
一般时候这种小战斗的胜利,是用不着向朝廷汇报,但是特殊时期需要鼓舞人心,更需要给天子一些信心,和良好的形象建立。
皇宫,内廷。
天蕴帝脸上露出了一点笑意,把折子递给秦遇看:“东邑传来的。”
秦遇其实猜到了,但还是打开看了看,随后道:“还是皇上知人善任。”
天蕴帝尽力保持神色如常:“先生莫打趣朕了。”
秦遇笑道:“没有打趣。臣说的是真的。皇上的勇气,魄力,和果断,远超常人。”
他神情诚恳,好像说的是寻常的话。
天蕴帝强做镇定:“先生谬赞了。”
两人寒暄了一会儿,才切入正题,“先生,朕想改革现有法制。”
天蕴帝观察秦遇的神色,秦遇没什么变化,而是问:“不知皇上想改革哪方面。”
变法自古以来都伴随着鲜血和白骨。一个闹不好,就会出大乱子。
但这不是新帝第一次提了,秦遇总要了解一下,才能应对。
“先生,前些日子朕看史书,有了一个想法,先生觉得摊丁入亩如何。”
不根据人头收税,只根据田地数量收税。其实这个跟按个人收入,阶段性收税差不太多。
这法子不能说不对,但是还是那句老话,新帝根基太浅。
秦遇大概知道新帝为何如此,赈灾款播出去了,国库就迅速减少了,身为皇帝,怎么不急。
但有些事,是急不来的。
秦遇一瞬间心中闪过许多念头,再开口时,道:“皇上这法子听起来可行,不过要不要先试验一下。”
天蕴帝见秦遇没有一口反对,有些惊喜,随后又被秦遇的话弄懵了:“试验?”
秦遇道:“现在东邑受了水灾,摊丁入亩反而是好事。”
这样可以最大范围,确保灾民有田。有了田,就能拴住壮劳力,稳住民心。
秦遇仔细讲述,末了又道:“最重要的是,不管旁人察觉到了也好,没察觉到您的用意也罢,皇上都有光明正大的理由,您是为了灾民谋福。”
“然后再由东邑慢慢向周围扩散,温水煮青蛙。”
历史经验告诉后人,变法越急,死的越惨。
有些人连死了,都还差点被鞭尸。
秦遇不想当背锅侠,更不想牵连家人。但是社会要发展,要得天子信重,有些事又必须得做。
他要在二者之间,寻一条或许狭窄,艰难,但必须足够安全的路。
天蕴帝若有所思,随后眼睛骤亮:“就依先生所言。”
秦遇摇头:“天下是皇上的天下,百姓是皇上的子民,臣等要听从的是皇上的旨意。”
“先生太自谦啦。”天蕴帝又留了秦遇在宫里用午膳。之后很快就着手此事了。
秦遇暂时反而得了空,就收到了其他人的邀约。
秦遇看着杨阁老派人送来的请帖,有些头疼,他跟阁老们没什么关系啊。
秦遇揉了揉眉心,随后换了一套常服,过府赴约了。
他被人引到了院子里,杨阁老正在水榭边喂鱼,颇有闲情逸致。
秦遇走近后,行礼:“下官见过杨大人。”
杨阁老笑道:“私下不必多礼。”
“随之过来看看老夫养的鲤鱼如何。”
杨阁老洒了一些饵料下去,五颜六色的鲤鱼争夺食之,那大张的口快有身子般大了。
秦遇实话道:“大人养的很好,下官鲜少见到这般艳丽又巨大的鲤鱼。”
“那是随之不会选地方。”杨阁老拿起饵料给了秦遇一盒。
“你也来喂喂,很有趣。”
秦遇感受着手心的重量,垂眸,少顷他也捻了饵料投入水面。
他以为杨阁老会跟他说什么正事,结果两人就讨论鱼类品种,习性了。
秦遇回家之后琢磨,感觉触碰到了点什么。但还拿不准,于是去寻张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