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遇和一众衙役被请到了村长家里,比起其他人,村长家也只是没那么破而已。
他们在村长堂屋里坐下,村长媳妇儿奉上劣质的茶水,秦遇有些渴了,喝了一口,顿了顿,随后面色如常的喝下去。
村长一双雾浊的眼睛闪了闪,乡下人家没什么好东西,劣质茶叶对他们来说,也是很好的了,茶叶放得久了,有些霉味,不想新知府竟然喝下去了。
村长颔首,声音有着老年人特有的慢调子:“不知大人前来,是有何事?”
秦遇扫了一眼周围的人,都是青壮,虎视眈眈的盯着他。
衙役自然不满,手按在刀柄上,凶狠回瞪。
秦遇头疼,只留了两个人,令其他衙役出去。
“大人不可,您……”
秦遇沉声:“出去。”
“……是。”
这一举动让屋里的火药味降了些。
秦遇这才转向村长,声音温和:“不瞒村长,我此次来是为了了解一下你们的近况。”
他没有自称“本官”,而是说“我”。
村长感受到了秦遇的善意,但是这点善意太少了。
村长垂下眼,恭敬道:“回大人话,自从去岁交过税目,好多人家都捱不住了。”
又何止是去岁,上一任知府任命多久,他们就遭了多久的罪。
朝廷是派人把上一任知府抓了,砍了。可是他们呢,谁管他们了。这几年饿死的人还少吗。
秦遇抿了抿唇,“不知有哪些税目。”
秦遇了解过一些,但是他还是想听村长说。
村长面色不变,其他人就没那么好的忍耐力了,一人愤愤道:“那可多了。”
“粮税就不说了,我们也愿意交,但是我们卖个自家编的竹篓,还收竹篓钱,是不是太过分了。”
“何止是竹篓钱。”另一人接茬,“还有车脚钱,水脚钱,我都不知道他们哪那儿想出那么多名头。”
“一天天吃饱了就琢磨这黑心烂肝的事。”最后一句,对方说的很小声,但是屋子就这么大,又安静,秦遇听不到才怪。
秦遇身后两个衙役有点尴尬,喝道:“大人面前,不得放肆。”
秦遇抬手阻止:“再插话,你俩也出去。”
“大人……”
秦遇脸一沉,两个衙役不敢开口了。
村长这才道:“大人,村里小子不懂事,您别介意。”
秦遇知道,这是对方故意让他听的。不过听听也好,总比闭着嘴巴不吭声好。
秦遇想了想道:“以后只收粮税,其他税目都废了。粮税这方面,我会给朝廷上折子,看今年能不能少交一些。”
其他人意动,但看着秦遇身上那身深绯色官服,又迟疑了。
“大人说的可当真?莫不是哄我们罢。”一名青壮道。
秦遇看过去,发现这小伙子就是刚才吐槽官府巧立名目的。
秦遇莞尔:“你叫什么名字?”
那青壮愣住:“干什么?”
村长不悦:“大人问你话。”
“我叫阿牛。”
秦遇又问:“多大了?”
阿牛撇嘴:“十八。”
秦遇打趣:“大小伙了。可娶亲了。”
阿牛嗤了一声:“屋里都揭不开锅了,娶个屁的亲。”
村长面颊抽动,喝道:“阿牛,怎么跟大人说话。不会说话就出去。”
阿牛憋屈,只好给秦遇认错。秦遇摆摆手,表示不介意。
他叹道:“阿牛这孩子看着挺机灵的,是个好的。”
他跟村长一通闲话,然后又扯到了收成上,村长警惕,直说今年地里不出庄稼。
再过几月就是秋收,秋收同样也关系官员的政绩,由不得村长不警惕。其他人也如临大敌。
秦遇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随后话锋一转,提出去外面转转。
村长虽然不知道秦遇打什么士意,但是也没拒绝,反正不管秦遇出什么招,他接着就是了。
一群人走在乡村泥巴路上,秦遇让村长跟他并排行走:“村里的人平时都只照弄庄稼吗?”
村长:“偶尔也会去打短工。不过府里人压价压的厉害。有时也会卖些青菜,竹篓之类的。”
秦遇:“可还有其他营生。”
村长摇头。
他们走着走着,前面忽然出现一棵树,金色的果子挂在树尖。下面的都被人摘的差不多了。
秦遇笑道:“说起来,现在正是吃枇杷的时候。”
村长当即叫了两个小子爬树上,把枇杷摘下来。
秦遇劝道:“别,太危险了。”
那厢,小伙子已经爬上树。
秦遇讶道:“好敏捷的身手。”
那人过来,把金黄的枇杷给秦遇。
“多谢阿牛小弟。”
跟一位知府大人称兄道弟,真是极好的荣耀了,阿牛绷不住冷冰冰的脸色,退了下来。
秦遇把枇杷分了分,他尝了一个。这枇杷卖相不佳,金黄的表皮上有斑点和斑痕。但是皮薄,特别好撕开,果肉带着一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沙甜。它是独属于枇杷的甜味。
秦遇由衷道:“好吃。”
他玩笑道:“这枇杷拿去卖,肯定能卖个好价钱。”
村长扯了扯嘴角:“大人说笑了,枇杷价贱,卖不出去。”
“没有卖不出去的。”秦遇一脸笃定:“你们这里可还有枇杷。”
村长有了个猜测:“大人意思是……”
秦遇用衙役打来的水净手,一边道:“你们若还有枇杷,我想法儿给你们卖了。但前提是,枇杷都得像我吃的那样甜。”
其他人都觉得自己耳朵坏了,不然就是脑子坏了,堂堂知府居然要帮他们卖枇杷。
但秦遇是认真的,回村长家里,他还写了契约,那一手漂亮的楷体把众人震了震。
除了契约,秦遇还留下一封信,“你们把枇杷摘好,估摸着先来个三十斤左右,要新鲜的,然后拿着这封信来找我,下面人会放行。”
随后秦遇就带着人走了。留下一村人面面相觑。
许久,才有人问:“村长,您怎么看?”
村长又看了那封信,再看看瘦成猴儿的村民,他咬牙拍板:“摘,不就是三十斤枇杷,咱动动手的事,不亏。”
他们当地产枇杷,可惜卖相太差,有钱的都不愿意吃。
秦遇回去后,天都快黑了,走了大半天路,他身上汗渍积沉,飞快拿温水冲洗了身体,才回屋抱孩子。
“爹去哪里了?”了了扒拉他的脸。
秦遇亲亲她的额头:“爹出去忙了。”
空空噘着小嘴:“爹什么时候不忙啊。”
从京城到浔阳府,这一路上虽然颠簸,但是秦遇都跟孩子们在一起,两个孩子都习惯了,到了此地,秦遇每天忙得不见人,也就晚上能说说话。
两个小孩儿十分怨念。
空空用小手抠秦遇的嘴巴,有点生气,两根小手指捏住一点肉,拧。
秦遇“嘶”了一声,空空收手,有点心虚,但看看秦遇,又讨好的朝他爹笑笑。
秦遇用额头蹭了蹭他:“不可以掐人,知道吗?”
空空别开脸去,装听不懂。
这个时候,了了忽然扑过去,捏住空空的脸,使劲掐了一下。小孩子下手没轻重,空空立刻就哇哇哭了。
张氏闻声赶来,赶紧把了了抱开,空空脸都红了。
张氏气着了:“了了,你怎么掐弟弟啊。”
了了望着她,下一刻,眼里也蓄了泪水,她不像弟弟哇哇哭,她无声掉眼泪,更让人心疼。
张氏立刻就后悔了,孩子懂什么,她一个大人怎么训孩子。
家里人抱着孩子哄了两刻钟,才哄的孩子睡下了,大人们才松口气。
晚上言书给秦遇按揉,说起这事,道:“明儿我好好说空空。”
孩子就得从小管。
秦遇“嗯”了一声,他有些累了,但还是说起白日的事。
言书犹豫:“这能成吗?”
“试试吧。”秦遇叹道:“不试怎么知道呢。”
“对了。”言书提醒:“夫君来此地也有些日子了,可想过,去拜见上官。”
知府上面有郡守,郡守上面有巡抚和提督,最最上面还有总督,军政一把抓。
封疆大吏,说的就是总督了。以前听到说什么两x总督,就是说这位总督大人,要管好几个省了。
论起封王和总督的权力,或许后者还要更胜一筹。不过二者都有一个死命令,无诏不得离开地方,否则以谋反罪论处。
秦遇现在还不够格跟最上面的长官打交道,他只需要去拜访一下郡守。其他的上上官,以公文形式告知就可以了。
然而想到要去郡城,秦遇就头大,这要耽误数日时间,又要耽误多少事啊。
他是真的不想去。
然而不去不行,官场上就是如此,有许多不成文的规定。可能再过些日子,也会有下官陆陆续续来拜访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