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遇他们是在春季离开京城,然而一路颠簸,竟是到了夏初,才到黔州府地。
秦遇任职的地方叫做浔阳府,便是又渴水又渴阳光的意思,有水有阳光,庄稼才会长得好。这对于地势和土壤成分都不太好的黔州当地来说,可以说是当地百姓非常朴素又直白真诚的愿望了。
“大人,到城门了。”
秦遇撩开车帘,入目不是他想象中庄严肃穆的城墙,而是有些破败的,陈旧的,矮矮城墙。
官道上勉强还算平整,可是一眼望去,便看见好几处手臂长的裂痕。守城门的官兵穿的也不甚好,面色蜡黄。
他们看到马车,上前阻拦:“什么人?”
按例是要盘问一番,是农户还是商人,是流民,又或者什么可疑份子。
等他们确定没问题,然后按照相应身份,收取入城费。秦遇他们这厢还没有反应,那边有农户过来,挑着新鲜的蔬菜。
官兵冷声道:“五文钱一个人。”
那农户看着有五六十岁年纪,身上的衣服打了一层又一层补丁,衣服边缘起着毛边,脚下踩着一双破烂的草鞋,脚趾有种畸形的宽大,混着泥巴和草屑。
他连菜都没放下,就着挑扁担的方式,颤巍巍从怀里摸出五个铜板给官兵。
秦遇眉头微蹙,出口道:“老伯,你这菜怎么卖?”
那农户立刻转身,看到马车上的秦遇,惊了一下,好俊俏的郎君。随后忙道:“一文钱一把。”
他弯腰从菜娄子里拿出一把小青菜,水灵灵的,可喜人了。干净水灵的青菜和老树皮般的手形成巨大对比,那一把小青菜有成年人两个巴掌大。
秦遇笑问:“老伯,你怎么按把数卖,旁的地方都是按斤卖。”
农户老脸微红,讷讷不吭声。
守城官兵不耐烦了,上前对秦遇喝道:“说你呢,你是什么人?”
秦遇回头对车内说了什么,就在守城官兵忍不住想动手时,看到了一样东西。
上任文书,天子玺印,毫无造假可能。
守城官兵腿都软了,当即跪下:“小的不知大人驾临,冲撞了大人,还望大人恕罪。”
周围其他人也傻眼了,慌慌张张跪下,口中高喊大人恕罪。
秦遇无奈:“你们先起来。”
秦遇让秦小山把马车行驶到旁边去,别挡了后面要进城的人。
其他人面面相觑,站在那里,不敢离开。
上一任知府给他们的阴影太大了,现在新知府上任,谁也不敢肯定这人是好是坏。
秦遇大概能猜到他们一点心思,也不劝了,只把那守城官兵召来:“你莫怕,本官有事问你,你诚实回答,今日之事就过去了。”
守城官兵点头如捣蒜:“大人请问。”
“你们这府城,过去收的入城费是多少。”
守城官兵脸色僵住,过了一会儿才小声道:“回大人,以前平时收十五文钱一个人,逢年过节,收二十文钱一个人。”
“如果是商人,没有关系的,一般是半两银子起步。”他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小。
秦遇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守城官兵飞快瞅他一眼,发现秦遇没生气。心里庆幸又欢喜。
“那老农为何不以斤卖菜?”
话题跳跃太快,官兵没反应过来,过了一会儿才道:“他,他,大人容禀,因为城中有其他民族的人,他们不认识……不认可斤数,以前出过乱子,然后上一任知府大人就下令,让所有人不要以斤卖。”
秦遇无语。
上一任知府还真是懒政。又懒又贪,死的不冤。
秦遇又问了一下当地风俗问题,毕竟书上的,始终是书上的,有时效性,而人是会变的。
问的差不多了,秦遇才罢休,然后作势要放下车帘,守城官兵松了一口气,呼,逃过一劫。
谁知秦遇又唤他。
守城官兵心跳都漏了一拍,“大大人。”
秦遇莞尔:“别紧张,等会儿退三文钱给老农,从今天起,以后入城费,农户只收两文钱。商户再议。”
守城官兵傻眼:“大人,这,这不合规矩。”
秦遇直视他:“本官身为知府,连这点事都做不了主吗。”
官兵骇然,当即跪下:“不敢,小人遵命。”
秦遇还嫌不够,招来韩五耳语一番,然后令秦小山驾着马车进城。而他们身后,还有韩五响亮的声音:“今日起,农户入城门,只交两文钱。”
“小商人只交八文钱。”却是没道大商户的城门费是几何。
城门费也是官府的一项收入来源,用来养着衙门中人。秦遇现在对此地还不熟悉,只能慢慢来。
至于为什么,他会当场让人降低农户入城费。大约是见那老农不容易罢。
于他们而言,三文钱不算什么,但对乡下人家,三文钱可以买一斤陈粮,可以让一家人饱腹。如果本地的粮食价格合理的话。
秦遇坐在马车里,揉了揉眉心,上一任知府留下的烂摊子还真不小。
两个孩子见他脸色不虞,这会儿也不敢拿娇,乖乖的待在娘亲和奶奶怀里。
两刻钟后,他们终于到达知府衙门。
所有的衙门规格都是大同小异的。先时城门那会儿发生的事传了来,所以秦遇他们下马车时,衙门的吏员都来迎接,一个比一个脸色差,瘦的仿佛风一吹就能倒,真是应了那句小猫两三只。
秦遇抿了抿唇,上前两步,几个小吏对他行礼:“下官恭迎大人。”
秦遇点点头:“先进去吧。”
他刚才粗略扫过一眼,除了小吏,还有一个捕头。
他们径直走过大门,穿过承发司和永平库中间的道儿,才入的府衙大堂。
言书带着孩子和婆母去了大堂后面,秦遇在公案后坐下,看着堂下几人。
“还不知几位负责什么事务。”
一位胡子泛黄的中年男人小心道:“回大人,小人是衙门书办。”
另外几人也挨个介绍自己,秦遇慢慢琢磨出味儿了,这些人的官职都不高,也难怪能在知府出事,上下清洗的时候逃过一劫。
之前的师爷,主簿都被收拾了,同知也还没来,甚至就连秦遇之前以为的捕头,都是之前的捕头被抓后,一个资历老的捕快顶上来的。
换句话说,秦遇现在就是光杆司令。
然而好巧不巧,秦遇手落在公案上,感觉有什么东西,一低头,一只蜘蛛慢慢爬过。
秦遇:………
这可真是有够百废待兴的。
秦遇脸色变化,最后还是没忍住:“上一任知府事发被抄家时,那些搜出来的赃款就没有挪一笔。”
这话一出,堂下几人骇的跪在地上:“大人容禀,小的不敢贪一丝一毫,大人明鉴,大人明鉴。”
秦遇错愕,随后道:“你们先起来。”
“本官的意思是,当时那些钱就没有留一部分用来修缮衙门。”
“……没有。都让人带走了,后续应该都是经户部手,入了国库。”
秦遇脑子一嗡,他不想问下去了:“今日就到这儿吧,你们先退下。”
“是。”几人都是如释重负。
秦遇看着有些老旧的大堂,叹了口气,带着妻儿先去内院。
这里就要说一下府衙的建造结构,最外面设立鸣冤鼓,然后是大门,往里走是承发司和永平库。大门到这两者之间的距离,靠西边位置就是牢房。而承发司和永平库,通俗点来说就是左边是吏、户、礼,右边是兵、刑、工。活脱脱一个小六部。【注】
然后再往里走,才是知府大人审案的大堂。而大堂后面有二堂,就是供师爷,主簿办事,休息的地方,设有茶水间,内室,茅房,很齐全。
而二堂靠西边的位置,就是捕头房。
二堂后面还有一个东华厅,应该是平时知府会见其他人用的。再往里走,才是内院,也就是知府和家眷住的地方。内院再往后就是后院了,字面意思,用来养牲畜。
平时知府出门,总不能靠两条腿吧。
因为功用齐全,所以整个衙门占地面积非常大。
秦遇他们从大堂走到内宅,虽然顾忌到妇孺,他特意放慢了脚步,但是也用了大半刻钟,如果是他自己快步走的话,可能也需要两三分钟。跑起来可能会更快。
内院只有一个半瞎的洒扫婆子,看着有七十多岁了,颤巍巍的,秦遇都生怕她不小心摔倒。
然而经过询问,秦遇得知对方今年才堪堪五十岁。那婆子是外地人,家乡受了灾,流落到此地,结果让人哄了去做媳妇儿,天天挨打受骂,怀孕了也没躲过去,孩子就那么被打掉了。
她的眼睛也是被打瞎的,后来她男人喝酒掉河里死了,她自卖为奴,进了知府后院做粗活。一做就是十几年。
她跟旧主没什么情分,毕竟她这副模样,也不可能到主子身边,这会儿仅剩的一只眼睛,看着空空和了了,眼里都是欢喜。
她由衷道:“大人生的威武,孩子更好。”
她没什么文化,印象里,威武是夸男人最好的词了。
她夸着秦遇,眼睛却舍不得从两个孩子身上离开。
张氏虽然同情对方,但是更心疼孙儿孙女,怕两个孩子吓到。不动声色用身体挡了挡。
空空“啊啊”了两声,不知从哪儿摸出一块糕点,遥遥递给那个老婆婆,“糕糕,吃。”
秦遇也道:“孩子给你的,收着吧。”
老婆子眼眶湿润,接过糕点,激动的不知如何是好,只连连道:“谢谢小公子,谢谢小公子。”
她很快退了下去,阿珠和秦小山,以及四个护卫快速收拾,终于在晚上收拾干净,主人家入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