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试之后,所有进士都有两个月假期。这点来说,朝廷还是比较宽厚的。
当然了,也可能是因为朝廷里的官员们都经过这一出。
戚兰被外放了,秦遇在京城发展,以后再见,不知要等到何时,所以回乡路上的时间,两人都格外珍惜。
他们上榜之事,提前传回了县城,是以,等他们踏上沂溪县的土地,就有一大群人迎接他们。
张氏打扮一新,站在人群最前面,看着儿子笑的开心极了。
秦遇回以笑容,问:“娘等多久了。”
“不久。”
母子两人简单寒暄一番,族长就过来了,他五官都透着浓浓的笑意,本就苍老的皮肤挤在一起,挤处数道褶子。
族长紧紧握住秦遇的手,连声道好。
秦崇恩和秦怀铭在旁边看着秦遇,神情也非常激动。
戚兰的待遇跟秦遇差不多,戚氏族人看着戚兰都是欢喜,同进士也好啊,他们族里第一个进士呢。以前戚家的族人也就走到举人,戚兰的天赋算高的了。
而且,戚兰之下还有一个戚伊。这小子可半点不比他哥哥差。
戚父看着自己的大儿子,心里别提多欣慰和自豪了。
戚兰跟秦遇告别,随后跟着家人走了。
再次踏入镇上的小院,秦遇生出一种恍惚之感,他们在院子里坐下,这一次已经没有多少人进来,大部分都在院子门口观看。
“你的信我们收到了,知道你赶时间,所以我提前让人算好了日子,就在后日,开宗祠祭祖。”
秦遇点点头:“一切听族长安排。”
秦族长看着他,情不自禁的又笑起来,探花郎啊,探花郎。
他们以前只在戏折子里听过的探花郎,如今就在眼前,还是他们族中的后辈。
祖宗保佑,老天保佑啊,我秦氏一族真的要兴起了。
秦遇注意到了族长的神情,大概能猜到族长现在的想法。不过,他可能要给族长泼一盆冷水了。
他找了个借口,和族长进了书房,关上房门,秦遇就把他在殿试上的行为,删减一番说给族长听了。
秦遇苦笑:“族长别看遇此番风光,内里如何只有咱们自己知道。”
族长顿了一下,“那你的意思是……”
秦遇垂下眼:“还望族长保重自身,平时让人多留意一下周围可有生面孔。若有人犯事,恳请族长不要徇私。”
秦族长心里一咯噔,抬眸,刚好跟秦遇漆黑的眸子对上,那双素来温和的眼睛,此刻却有些淡漠。
他来回踱步,少顷,族长应下:“你放心,族里不会给你拖后腿。”
秦遇眉眼微弯:“遇自然也不会忘了族里。”
两人又详细聊了聊,族长才离开。
而他们在书房的功夫,外面有不少送礼的人过来了,除了本地乡绅,苏家那边也送了大礼。
晚上,秦遇和他娘清点礼物时,叹了口气。
张氏笑道:“叹气作甚?”
“礼太重,不好回啊。”
张氏看了一眼秦遇手边的东西,是一块看起来就很名贵的镇纸。就算是以她浅薄的眼力,也知道这东西不便宜。
她从前只当一套文房四宝要二两银子,就已经是顶顶好的了,根本想象不到几十两银子只买一方砚台,或者一个笔架。
张氏也沉默了,这些方面,她的确无法给儿子好的建议。
秦遇把盖子合上,语气又变得轻松起来:“无妨,走一步看一步吧。”
张氏抬头。
秦遇笑笑:“娘今天累不累?”
“不累,娘又没干活儿,哪里会累。”
话虽如此,两刻钟后,她还是被秦遇催着去睡觉了。
次日,秦遇去了县城,在路上时他跟戚兰约好,回乡第二日一起去拜访县尊大人。
虽说秦遇现在的品级跟县尊是一样的,甚至就前途来说,秦遇远胜县尊。
但处事没有那么处的。一般情况下,为人谦逊,总归是有利无害。
他们刚要让门房通报,谁知道门房直接把他们迎了进去。
身份不同往日,待遇自然也不同了。
县尊大人在花厅等着,听见脚步声,竟然起身相迎,戚兰和秦遇见状,拱手道:“见过县尊大人。”
县尊忙扶住二人的手,笑容也更加真心实意了些:“真是青年才俊。”
三人往花厅行去,落座后,丫鬟呈上茶点。县尊问了一些二人会试相关,又恭喜了一番。
秦遇和戚兰也连声称赞县尊大人治下有方。花花轿子众人抬。
这次见面,双方都挺满意,等到秦遇和戚兰他们离去,县尊大人才有些落寞的叹道:“现在的年轻人了不得啊。”
像他这样的老人,只能被人挤下去了。
心腹宽慰道:“大人,秦探花他们再了不得,不也是您治下的人才吗。听说秦探花还有位族兄,已经考上了秀才,一心冲击乡试呢。而戚公子的弟弟更有超越其兄的架势。”
“大人,您的福气在后头呢。”
一个县尊治下接连出人才,对县尊的政绩有很大的加成。
县尊大人一想也对,他现在不是伤春悲秋之时,而是该担心他若是升官太快,到时候戚伊和秦怀铭考出好成绩,就不能算他的功劳了。
县尊大人陷入了新的纠结中,不能为外人道。
而秦遇离开了县衙,又去了县学一趟,主要是见见教谕和当初教导他们的学正,午时顺便在县学用了饭,出来后秦遇就跟戚兰分开了,他还要去拜访师友。
谭秀才看到秦遇时,素来板正严肃的人都红了眼眶,上前几步拍在秦遇的肩头,不禁哽咽:“好…好啊…”
“夫子。”
这数年过去,谭秀才的头上又添了华发,眼角增了皱纹。
他现在没有什么能教秦遇的,反而由秦遇跟他讲述在京城的种种。
“会试啊…”谭秀才低声喃喃,眼里忍不住向往。
秦遇不知为何,生出一丝心酸。当秦遇说到有举子折在会试,谭秀才也跟着惋惜。
科举路上,越往上走越难,好不容易都到了会试,却把命丢了,想想都不甘心。
他们说了许多,现在是秦遇说,谭秀才听。直到快酉时了,秦遇才离开。谭秀才想留他用晚饭,秦遇委婉道家里有母亲等候。
谭秀才想到张氏一个寡母这些年也不容易,现在人家母子团聚,他何必做恶人,于是就作罢了。
秦遇回到家里时,张氏已经在厨房忙活了,秦遇笑道:“怎么饭做的那么早。”
“你今天在外面跑动,我想着你肯定很饿了。”
秦遇心里一暖,跟着进了厨房,给他娘烧火。其实也不用他做什么,家里用的木柴,烧一根能顶好久了。
张氏揶揄道:“你这探花郎的手拿来握柴,真是可惜。”
“探花郎也是人,要吃饭啊。”
张氏一愣,随后朗笑出声,好一会儿她才止住笑意:“你就是不给烧火,也饿不着你。”
张氏说话,也不耽误她忙活,少顷,饭菜做好,秦遇帮着盛饭。
吃饭的时候,张氏看着儿子,欲言又止。
“娘有话就说吧。”
张氏刨了一口饭稳稳情绪,然后才装作平淡道:“这次你什么时候回京。”
秦遇吃饭的动作一顿,回望过去,发现他娘正小心翼翼看着他。
秦遇放下碗筷,擦了擦嘴,认真道:“祭祖之后吧,我想着这院子和豆腐铺子都租出去,也不是在乎那几个钱,就是怕升米恩斗米仇。”
秦遇此话,就是优先租给族人,除非族人不租,才会租给外姓人。
张氏心里一松,嘴角上扬,“喔,都听你安排。”
“不过有些东西,不拘价钱,该卖的卖了吧,不说去京城路上带着累,就是到地儿也没处放。”
张氏连连点头。
秦遇这才重新端起碗筷吃饭,晚风吹来,令人神清气爽。
次日,秦遇回到族内,族长和族老主持,开宗祠,祭祖。这样的流程,秦遇已经熟悉了,等到所有步骤结束,秦遇被族长邀请去他家里吃饭,其他族老随同。
族长家的小辈们被大人提前警告过,看到秦遇一个个乖的跟鹌鹑似的,拘谨又礼貌的问好。
秦遇笑着颔首,然后几个小辈就被带下去了。
大堂里,主要就是族长,三位族老,两个年轻汉子,然后就是秦遇。
秦遇虽然年轻,可他已经是进士,是天子门生,族老可不敢以年龄压他,让他和族长一同坐上位。
他们寒暄了一番,然后就说起了秦秀生的事,大意是秦秀生也快及冠了,他们乡下同龄人这个时候儿女都好几个了。
秦遇道:“不知族长是什么意思呢。”
虽说秦秀生贴身照顾秦遇,对外是书童,但秦秀生和秦遇都知道,秦秀生是秦氏族人,也是良籍,自然可以参加科举。
于公,秦秀生下场考试,若是考取功名,不仅能光宗耀祖,对整个秦氏一族来说,也是添一助力。
于私,秦秀生确实年纪大了,该成家了。一直跟着秦遇也不是个事儿。
再者,这些年秦遇身边就一个秦秀生,秦遇与族里“联系”就靠一个秦秀生,实在是太单薄了。
张氏那边都还好,这几年,族里的女人过去照拂着,倒是消解了不少张氏对族里的怨气。
所以,几位族老跟族长商量,能不能换一个人跟在秦遇身边,他们先挑几个好苗子,然后再由秦遇挑选。
族长一边说,一边观察秦遇的脸色,发现秦遇的神情还算平静,索性一口气说完了。
“你放心,我们挑的人都是稳重妥当的,绝对不会给你添乱。”族长跟秦遇保证道。
秦遇沉默,这点他其实还是信族长的,也觉得族长和族老的考虑没什么问题。
只是新换一个人来他身边,可能又要重新教,有点麻烦。他初涉官场,恐怕分不出太多心神。
可是身边没人跑腿,一些事确实有点恼火。
秦遇思索着,秦秀生忽然跑了来,在大堂门口站着,踌躇着不敢进来。
秦遇温声道:“秀生哥,都到门口了,就进来坐吧。”
秦遇对秦秀生的态度亲昵自然,让几位族老侧目。
族长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对秦秀生道:“你跑来干什么?”
秦秀生抿了抿唇,然后对秦遇道:“遇弟,我现在学的还不够好,就算参加科举,也是不成的。”
这次回来,他家里人,族长和族老们都劝他下场试试。若是考了功名,正好可以娶一个家境好的女子,不用为外物分忧,以后一定能再往上一步。
大家都在说为他好,可是没有人真的过问他心里的想法,没有人问过他,愿不愿意继续跟在秦遇身边。
秦遇看着他,又看看其他人,温声道:“我这边都无所谓,秀生哥自己做主就成。”
秦秀生立刻道:“我自然是跟着遇弟的。”
“你这孩子,你也不看看你多大了。你不成家,你弟弟妹妹怎么办。”一位族老斥道。
秦秀生哑声道:“情况特殊,我又不在乡里,他们要说亲自然是行的。”
“胡闹!”
秦遇看着努力争取的秦秀生,又忆起两人几年的情谊,心软了两分,出声道:“再跟我两年吧。”
他说:“两年后,我在京城应该也稳定了,你也学的更好些,到时候回来参加县试,上榜的几率也更大。”
秦遇开口的分量,可比秦秀生大多了,其他人不吭声望向族长,族长沉吟片刻,最后还是应道:“这事就听阿遇的。”
这事就这么定下了,秦秀生喜不自禁。
秦遇也跟着高兴,不过高兴之余,又生了忧愁,两年后是从外面雇人呢,还是听从族长的意见,从族里挑人。
外人不放心,族人又要费心教,都不是什么轻省的活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