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掌柜的笑盈盈来了,身后照旧跟着一个手持笔墨的侍童,不过秦遇扫了一眼侍童的衣服料子,明显比普通小二好,而且皮肤也白嫩,想来平时没做粗活。
秦遇又仔细看了一眼那侍童和掌柜的眉眼,心里有了猜测。
掌柜对着秦遇弯腰行礼,秦遇和秦崇恩一起上前扶他,掌柜的一大把年纪了,这礼还是不受的好。
掌柜也没犟,让小童躬身行了个大礼。
随后掌柜的对着秦遇说了好一通漂亮话,直把人说的天上有地上无,秦遇脸都臊热了,掌柜的这才收敛,然后递给秦遇一个钱袋子。
一回生,二回熟,秦遇这次没推辞,直接收下了,但是钱袋子落手里,他脸色一变:“掌柜,这”掌柜的截断他的话,诚恳道:“小老儿活这半百年纪,像秦举人这样的人物实在少见,今日秦公子中举,小老儿一番薄礼作贺喜之用,还望秦举人莫要嫌弃。”
掌柜的姿态低,话也说的真切,秦遇有些犹豫。
若是“贺礼”少就算了,他感受着钱袋子里的重量,掌柜的分明是连带他们之前的房费双倍给他们了。
最后还是秦崇恩咳嗽一声,示意秦遇收下。
掌柜的见秦遇收了礼,然后又笑着请秦遇留一副墨宝,这次不再是为店里求的,而是为他的孙子。
“秦举人才华横溢,小老儿不求我家这不成器的跟您一样,年纪轻轻得中举人,但也希望他能沾沾您的文气,以后也考个功名,小老儿一家就是做梦也能笑醒了。”
掌柜最后一句说的诙谐,把众人都逗笑了。
秦遇抿唇,压下嘴边的笑意,对掌柜的孙子招了招手。
那孩子看着有八九岁了,对秦遇恭恭敬敬的,“秦举人有何吩咐。”
秦遇目光温和:“你来为我磨墨。”
他在纸上写了一段话:“非学无以广才,非志无以成学。”【注】
他盖上私印,简单说了一遍大意,然后又鼓励道:“不要畏惧学习上的艰苦,你付出的每一分努力,将来都会以想象不到的形式回馈你。”
那孩子好像懂了,又好像没懂,掌柜的却是很满意,摸着孙子的头,“你以后要认真念书知道吗。”
礼送了,墨宝也求了,掌柜的打算带孙子退下,结果秦遇叫住他们,紧跟着从书箱里拿两本书给他们,是《大学》和《中庸》。
秦遇眉眼微弯:“我想着掌柜你的孙子有八九岁,应该启蒙了,三字经和千字文有些用不着了,这本《大学》和《中庸》里有我的一些个人注解,给你孙子作个参考用。”掌柜的小心翼翼接过书,随后按着孙子的头,对秦遇深深一揖,“秦举人心善,小老儿没齿难忘。”
一位举人关于四书的个人注解,像他们这种商户身份,就是捧着银子去都买不到。
现在秦举人却眼也不眨的送给他们,实在大气。
掌柜想到秦遇之前入住,他心里打的那些算盘,再对比现在秦遇中举之后的仁厚,真是叫他羞愧难当。
秦遇无奈,把他们扶起来,“掌柜莫要如此了。”
他们又说了一会儿,掌柜和他孙子才离开。
房间里只剩下他们自己人,秦崇恩笑道:“你这是半点便宜也不占人家的。”
比起秦遇给这家客栈带来的利益,掌柜回给秦遇的算什么。
秦崇恩经商,看的明白极了,他觉得侄子太宽厚,容易吃亏。但另一方面又想,侄子对外人尚且如此,更遑论族人呢。
秦遇其实都懂,只是怎么说呢,无功不受禄,他不喜欢欠别人什么。
掌柜祖孙离开之后没多久,苏家大哥带着苏秀才过来了。
如今尘埃落定,苏秀才反而精神头还好了些,他像是知道秦遇在想什么,笑道:“现在知道我自己没上榜,也不用患得患失,其实心里舒服多了。”
秦遇看着他,发现苏秀才之前一直萦绕在眉宇间的愁绪的确散去了大半。这才放下了心。
苏家大哥递给秦遇一个木盒子,“恭喜贤弟榜上有名。”
苏秀才附和:“放心,我大哥知道你的为人,不算名贵,保证都是实用的。”
秦遇收下礼物:“如此,遇多谢苏大哥了。”
“还跟我客气什么。”苏家大哥道:“晚上一起去吃饭吧。”
秦遇点头。
秦遇让秦秀生去醉仙居定一个包厢,结果得知有人包场了。
这一次乡试上榜的举人中,很有几个颇为富裕的。
秦遇无法,只好退而求次,选了一家中档酒楼。
众人也知道秦遇明天还要参加鹿鸣宴,也没劝他喝酒,但是气氛太好,秦遇只浅尝一口酒水,也觉得熏熏然了。
次日,他们跟这一届的举人汇合,提前一刻钟到了郡守府。
秦遇看到了他们这一届的解元,束发戴冠,一身藏色长袍,衬得人很是稳重。
等这位解元的答卷公布出来,他一定要去好生看看,他想。
很快,主考官们,副考官们,还有当地的官员都来了。
可惜秦遇和他周边的人都是名次靠后,根本搭不上话,就看到前十五名的考生跟众位大人交流,尤其解元,更是如同众星捧月一般,风光无限。
名次靠后的人不甘坐冷板凳,虽然不能在考官们面前露脸,但是可以结交人脉啊。
没一会儿就有人到了秦遇面前,主动跟他攀谈,互换了籍贯姓名之后,两人又一些学问讨论,最后发现观点相左,只能遗憾离开。
秦遇也有点心累,此时此刻,他竟然想起了戚兰,也不知道对方现在如何了。
对了,先前兰兄便问起他乡试之事,此番出了结果,他也该回信告知一声。
秦遇心里念着事儿,后半场都有些心不在焉,好不容易捱到鹿鸣宴结束,当天晚上,他就写好了信,第二天让秀生帮他送去驿站。
秦遇跟秦崇恩商量着回家事宜,秦崇恩满面红光,“遇儿,此次你回去,族长有很大的可能会开宗祠。”
秦遇:“我知晓了。到时候有什么流程,我听族长吩咐的就是。”
秦崇恩心里满意更甚,只觉得这个侄子真是哪哪儿都好,还特别通情达理。
“还有,你中举的消息传回去,当地的富绅肯定会给你送礼,这是一种约定俗成的规则,你到时候就不要回礼了,不然人家会误以为,你想跟他们来往。”
“这……”秦遇有点别扭,“这样好吗。”
“不管好不好,大家都是这样做的,你不要去当那个不同的。”
秦遇对上秦崇恩睿智的目光,低下了头,“伯父,遇知道了。”
秦遇跟苏家人告别,苏秀才忽然问他:“秦兄,你如今中举,以后可还要来府学继续学习。”
这把秦遇问住了,他其实感觉到了他现在能在府学学习的东西越来越少,可是让他另外找个地方,他又不知道该去哪里,该向谁学习。
“到时候再看吧。”秦遇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
他踏上了回家的旅途,而他还不知道,他中举的消息,已经提前一步传回去了。
张氏这两天铺子都没开了,一来是众人太热情,把她铺子围了个水泄不通。二来,是她现在也无心做豆腐了。
她的儿子考中了,她的儿子是举人了。
老天爷啊,她的儿子十五岁就是举人了。
她咋觉得那么玄幻呢,她现在看什么都感觉不真实,就想快点看到儿子。
所以,当有人喊着秦举人回来了时,张氏蹭的一下站起来往外跑,她心扑通扑通跳的飞快,恨不得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远远的,她就瞧见了儿子的背影,那么笃定,她嗖的一下冲过去,抱住儿子喊着儿子的小名,一声又一声,连哭带笑。
秦遇拍了拍她的背,柔声哄她:“娘,我们先回家吧。”
其他人也凑过来,目光一眨不眨的盯着秦遇的脸,仿佛以前没见过似的,但是却又顾忌着什么,不敢像之前围张氏的豆腐铺子那样,上前去围住秦遇。
这可是举人老爷,不能冒犯了。
他们试探着跟秦遇说话,秦遇也都温声回应,更多的人则是瞄准了秦遇身后的秦崇恩和秦秀生。
“乡试是不是很恐怖啊,听说要连着考九天,老遭罪了。”
“去参加乡试的有多少人啊”“解元是什么样的”“戏文里说,有些秀才白发苍苍还去考,是不是真的……”
众人的问话层出不穷,秦崇恩刚开始还能矜持的回几句,后来招架不住,直接把秦秀生顶上去。
秦秀生头皮发麻,他对这种事也没经验啊,频频向秦崇恩眼神求救,秦崇恩就当没看到。
直到秦遇他们回家,几人才喘了口气,这里的家不是豆腐铺子,而是他们之前买的小院子。
秦族长,里正,方氏,方家的儿子,赵家人都在院里等着呢,门口挂着炮竹,看到秦遇来了,众人把他迎进来,立刻点了炮竹。
说到这儿,张氏就对方氏感激不已,他们家到底人少,她一心盼着儿子,其他事情兼顾不了,幸好方氏他们主动提出来帮忙。
秦遇进去后,张氏发现往常空旷的院子,一下子变得拥挤起来,还有人在院外守着,不肯离去。小孩子来来回回跑个不停,嘴里高声喊着“秦举人”。
张氏眼睛都笑成了一条缝,把家里提前攒的零嘴全部拿了出去,分撒出去,场面一时更热闹了。
而这个时候,就像卡着点一般,陆陆续续有人送礼来了。
院子里一时高响着某某家恭贺秦举人,送了什么什么。
一家刚落下,另一家又起。
赵锦堂撞了一下秦遇的肩膀,欠欠儿道:“是不是有种十年苦读无人问,一朝成名天下知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