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儿,天冷喝口热汤先。”张氏端着一碗鸡汤放在儿子面前,碗里还有一个炖得酥烂的大鸡腿。汤面提前撇去了浮油,呈淡白色,荡着三两颗枸杞和红枣,盈盈绕绕的香气四溢,勾得人口水直冒。
秦遇挪开目光,问道:“娘的呢?”
张氏装傻:“什么?”
秦遇挑眉:“一只鸡难道只有一只鸡腿。”
母子两人对视,最后张氏败下阵来,起身把另一只鸡腿舀起来。
秦遇这才动筷,张氏吃了一口鸡肉,入口即化,又鲜又嫩,鸡肉咽下去了,唇齿间都还留有香味。
她有点可惜,本来是打算把这只鸡腿留着晚上给儿子吃的。
“你在县学过的好吗?”
秦遇温声道:“娘放心,我在县学过的很好。学正和教谕学问高深,我受益良多。而且”他顿了顿,眉眼微弯:“我还结交了一位好友。”
“虽然我们年龄相差七八,但是平时交流,意外的合得来。”
张氏惊了,追问两人是怎么认识的。
秦遇隐去了一些不好的地方,只道戚兰的弟弟跟他年岁相仿,因此戚兰与他攀谈,一来二去两人就熟识了。
张氏微张着嘴,少顷笑起来:“还有这种巧事啊。”
她原来还提心吊胆,唯恐儿子年岁小,进了县学被人欺负。
但张氏忽然想到什么,脸上的笑意顿住,仔细打量儿子,试探道:“遇儿,你莫要哄娘。”
“你当真在县学过的好?”
之前在私塾的时候,遇儿也说他一切很好,结果最后冒出个刘文杬。
秦遇不闪不避的回视,诚恳道:“我在县学很好,不曾哄骗娘。娘若是不信,我多说说我与兰兄的相处。”
“这些总不能是我瞎编乱造吧。”他揶揄了一句。
这话让张氏悬着的心放下了些,然后望着儿子,认真听他讲述他与好友的相处细节。
当秦遇说到在戚家田庄,他们玩飞花令,戚伊输了连灌七八碗茶时,张氏忍不住乐了。
她仿佛都能想象出戚小公子皱着一张小脸的模样。
随着儿子越说越多,张氏脸上的笑容就越来越大。
这些细节,不是随便能空口造出来。再者,小镇离县城也不远,儿子说谎,她一打听不就露馅了吗。
张氏渐渐信了。
最后秦遇道:“等翻年后,若是有时间,我带兰兄来镇上逛逛,他可喜欢娘做的豆干了。”
张氏最后一丝疑虑也打消了,忙不迭道:“你那好友喜欢豆干,等你回去上学,娘多给你装些。”
秦遇没有直接否定他娘的好意,而是建议道:“娘不要装太多,豆干不经放,人家拿回去存不住,只能一口气吃了,得把人吃腻。”
张氏经他提醒,想想也对。
不过豆干不能准备太多,可以准备一些其他的东西,大小是份心意。
午后,秦遇在外面消食,慢慢行到了书店处。
掌柜看见他,主动打招呼:“秦小公子休假了。”
秦遇脸色微红,他总觉得【公子】这个称呼,是用来称呼那些有钱人家的子弟。
不过比起秦小童生,秦小公子好像也没那么别扭了。
秦遇快走几步,朝掌柜拱了拱手,掌柜侧身,只受了秦遇半礼。
随后掌柜与秦遇寒暄,并不问他是来做什么。很快又来了一位客人,掌柜跟秦遇说了一声,就去招呼那位客人。
秦遇也松了口气,去翻看店内的书籍。
他在县学的这段日子,书店又有了几本新书,其中一本《吴主传》引起了他的兴趣。
他打开看了看,不一会儿就看入了神。
掌柜送走另一位客人,回头发现秦遇已经看起书,特意放轻了声量,没有打扰他。
这一看就是两个时辰,外面天色暗了下来,秦遇才合上书本,只觉得双脚有些僵硬。
他原地跺了跺脚,又搓搓手。
秦遇有几分不好意思,走过去与掌柜道:“不知晚生能否抄写这本书籍。”
“自然是行的。”
秦遇如今是童生,价钱比原来涨了三十文钱,再加上年节,掌柜允诺他千字一百五十文。
秦遇知道这是掌柜好心,左右张望了一下放三字经和千字文的地方,发现这两样启蒙书籍又快卖完了,于是他道:“掌柜可还需要人抄写三字经和千字文。”
“小公子愿意抄写?”
掌柜看来,秦遇现在是童生,对于这种基础读物,应该不会再抄写了。
但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既然秦遇说了,掌柜立刻应下:“如果小公子愿意抄写,还愿意留下您的注解,那老朽可以做主,允小公子抄录的文章千字一百八十文。”
秦遇惊了一下,不过这价格实在令人心动,他当下就应了。
临走时,掌柜还笑呵呵对他说:“《吴主传》不急,小公子不用赶时间。”
秦遇脚下一个踉跄,掌柜就差没明示了:《吴主传》不急,让他时间留着抄写三字经和千字文呢。
秦遇出去一趟,回来就揽了一堆活。县学的功课是不能落下的,再加上每日还要抄书,时间就有些紧了,得好生计划一下。
他把书箱里的书籍拿出来整理,有什么东西滑落,他忙拾起来,才发现是一副字帖。
“奇怪,我什么时候……”
【贤弟,你此次休假回家,书箱里都装了什么?】
【为兄甚为好奇,让为兄瞧瞧,为兄也借鉴一下……】
秦遇哭笑不得,心里又暖又无奈。看着那副字帖,只觉得格外有份量。
“这是什么?”张氏问道。
秦遇如实说了,也是为了进一步让他娘相信,他在县学过的好,朋友对他都极好。
果然,秦遇话音落地,张氏就美滋滋的哼着小调儿离开了。
秦遇点了两根蜡烛,泛黄的烛光下,他试着临摹了几个字,惊讶的发现,这字帖十分合适他的笔迹。
因为科举所规定的是正楷,秦遇一直以来也是由此发展,一来是资源有限,尽可能专精。二来,古人常说见字如人,一个人的字迹也能看出这人性格的七八,当然遇到十分会伪装的就不准了,但大体是没错的。秦遇就不是张扬的性子,自然写不出草书的精髓。
戚兰给他的是一副小楷字帖,虽不知是出自哪位大家,但是通篇小字整齐划一,气势连贯,正应了那句“形离而势贯”。
秦遇心喜,提笔继续临摹,还是张氏叫他吃晚饭,他才罢休,恋恋不舍的把字帖妥帖放进书箱。
或许是在烛光下凝神太久,这会儿一放松,看其他东西都有些花。
秦遇心里一紧,暗道自己放纵了,灯下伤眼,以后无要紧事,不可如此。
张氏也在念叨他,不过是揶揄居多:“这么喜欢你好友送的字帖。”
秦遇给出了四个字:“非常实用。”
张氏抿着嘴乐起来,对戚兰也更加好奇了。
因为这幅字帖,秦遇假日每天练字的时间重新调整,如此一来,一天的时间都安排得满满的。
再加上正逢年节,中途还要抽出几日功夫跟人来往。
谭夫子,秦伯父,赵伯父,里正,还有族内都要走动。
前者是情义不忘,后者是独木难支。
晚上睡觉前,秦遇还在想这个事,一时间连他都觉得这个假期有些吃重。
之后几日,他抓紧时间忙活,连饭后消食的片刻功夫都省了,张氏还以为县学功课重,每次进后院都轻手轻脚,唯恐扰了他。
忽然,某天上午张氏试探着轻声唤他。
秦遇抬头,“娘,怎么了?”
张氏欲言又止,看了一眼铺子外面,还是开口道:“你看马上就要年关了,左邻右舍想讨个喜气,帖副春联……”她声音不自觉弱了下去。
秦遇见不得他娘如此示弱,握住他娘的手,笑道:“可以啊,什么时候。”
“会不会耽搁你做正事。”
“不会。”秦遇认真道:“真的。”
张氏这才松了口气,往外面走去。
没一会儿,周围铺子的大娘婶子俱是一手拿着红纸,一手提着东西进来。
不拘是鸡蛋,点心,精细面粉,或者自家做的肉丸子等等。
“遇儿啊,今儿麻烦你了。”烧饼大娘不好意思道。
秦遇:“无妨,不知大娘想要哪种春联。”
“要寓意生意兴隆,家人平安的。”
秦遇思索了一番,提笔写道:“东成西就四季来财家兴旺”“南和北顺八方进宝福满堂。”
横批:“和气生财。”【注】
这对联浅显易懂,烧饼大娘听了一遍,直拍手叫好,喜得见眉不见眼。
“遇儿,你这对联写到大娘心坎里去了,大娘实在喜欢得很,你再给大娘写一副成不,最后还想要一个大大的福字。”
秦遇笑着点点头。
等他将来家里求对联的一一写完,由他娘送走后,时辰已经过了午时。
张氏心疼他,给他捏了捏肩膀,秦遇没有拒绝,他也真的有些累了,闭着眼养神。
来求对联的人送了不少熟食,张氏蒸了肉丸和一个嫩南瓜,又下了点面疙瘩,前后没超过一刻钟。
秦遇吃着热乎的饭菜,想着后续的安排。
他将抄写好的三字经和千字文送去书店,领了银钱,回来的路上,买了一盒面膏和一根梅花木簪子。
张氏收到礼物,又心疼又高兴,“你竟然还接了抄书的活,那般辛苦,银钱该自己留着啊。”
“我觉得梅花簪子跟娘很配,娘戴在发间好看。”
女子大抵都欢喜来自丈夫和子女的称赞,张氏也不例外。之后梅花簪子戴在头上,就没取下来过。
而后,秦遇和他娘提着礼物进了谭家的门。
谭秀才把他叫去了书房,问了问他学习近况,还考校了一番,秦遇对答如流,谭秀才满意的捋着胡子,留秦遇母子在谭家用了午饭。
午后秦遇和他娘只好回了家,哪有下午去走动的。
然后是族里,不管如何,族长和几位族老家还是要去的,接着是里正家。
当他见到秦怀铭时,对方毫不客气地捶了他肩膀一下:“好小子,现在才来。”
秦遇连连赔罪。
赵锦堂也在,哼了一声又咕哝道:“我本来早就想去找你的,是阿铭说你忙,我才忍着没去。”
秦遇:“是有些忙。”
赵锦堂和秦怀铭讶异地望着他,能让秦遇开口说忙,那定然是真忙了。
赵锦堂迟疑:“那县学的功课竟是这般繁重。”
“不尽是。”面对好友,秦遇没有瞒他们,说起了自己抄书的事。
秦怀铭和赵锦堂一脸无语。
秦怀铭:“你也太苛待自己了吧。”
赵锦堂无不赞同:“阿铭说得对,你好不容易休假,就该放松一下啊。”
还嫌功课不够多,再给自己揽活儿的。
秦遇没有争论,转而问起二人的近况。
秦怀铭还好,赵锦堂眼神开始闪躲,秦怀铭没好气的揭穿他:“你以前在还好,你去县学念书后,这家伙就犯懒了。现在落后我一大截。”
“我我有认真念书啊,就是太难了嘛。”赵锦堂毫无底气的弱弱反驳。
秦遇揉了揉眉心,居然一点都不意外。
他具体问了一下赵锦堂的学习进度,眉头微蹙,得知赵锦堂很多内容听不懂,就选了几个重点的,给他详细捋了捋。
秦怀铭本来还想跟秦遇话话家常,闻言也听得入了神。
谭夫子的讲解是没错的,只是并不如秦遇了解赵锦堂,针对讲解的更细致易懂。
秦遇讲完一段落,口舌生干,端起桌上的茶水一饮而尽。
秦怀铭看着他,又佩服又羡慕:“遇弟,我觉得你现在学问更好了。”
连夫子没讲到的地方,秦遇也能道出个二三来。难怪那么多童生托一圈关系也想进县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