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谕的斥责来得又快又急。
时值深秋,萧瑟的凉风打着旋儿往人衣脖子里钻,偏偏书生的长衫袖口又大。在室内还好,出去之后,那股凉意能激得人打颤儿。
然而此刻,室内众人个个屏气敛目,额头浸出细密的汗珠也不敢抬手擦。
而事件起因则是人群中站着的那名书生,对方脸色发白,整个人摇摇欲坠。
今日教导他们的不是学正,而是教谕,于是乎,隔壁的秀才也跑来跟他们一群童生一起听讲。
大家专心致志,冷不丁教谕话锋一转,点了几个人回答问题。
或许是突然被点名,又或许是问题有些深度,几人回答得磕磕巴巴,但好歹也算回答上了。
然而轮到王生时,问题一下子变得刁钻深奥。
秦遇扪心自问,若是让他来回答,一时半会儿恐怕也答不了多好。
他记得府试的时候,经义题没有这么难啊。难道这是院试的难度?!
秦遇心神一震,只觉得古代读书人想考个功名,实在是难。
其他童生的想法跟秦遇差不多,对于未来的院试或多或少有了些畏怯。
如此一来,众人的注意力反而没多少落在王生身上,相反还对他抱有同情,只觉得对方怎么这么倒霉,难得被教谕点名回答问题,本来是个露脸表现的好机会,现在却搞砸了。恐怕对方现在只求教谕不要记住他才好。
王生半晌答不出,羞愧的无地自容。
教谕似乎也等的不耐烦了,终于松口让他坐下,然而还没等王生松口气,教谕忽然疾言厉色:“学习之道,贵精贵持,精所在,全神贯注也。若将心神分于外物,便是再聪明也做不好文章。”
王生如遭雷击,本就苍白的脸色,此刻完全变成了惨白。
教谕之后又讲了两刻钟才离开,但他一个字都没听进去。目光牢牢的盯住那道严肃的身影,直到完全看不见了,他提着的一口气一松,两眼一抹黑,晕死了过去。
“王兄,王兄!”
旁人大惊,赶紧把人扶住,两个书生架起他往宿舍走,还有人去请大夫,乱哄哄的闹成了一团。
秀才们冷眼旁观,眉眼间还有不悦之色,袖摆一甩,施施然离去了。
剩下的人面面相觑,最后也结伴离开。他们宁愿去外面吹冷风都好,暂时是不想待在这室内了。
柳瑾与严青交好,两人并排而走,秦遇就走在严青旁边。很多时候他都当一个倾听者,主要是柳瑾跟严青在交流。
县学里,柳瑾是出了名的和气,谁都能说上两句话。但秦遇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年龄的缘故,还是别的什么,他跟柳瑾相处时总觉得怪怪的。
明明严青还时不时摆冷脸,他却觉得他跟严青,都比跟柳瑾处得好一些。
“秦遇,你觉得今日教谕突然发难是为何?”
猝不及防被点名,秦遇抬眸,对上柳瑾多情的桃花眼。
对方还是一副笑模样,眉眼弯弯,嘴角微扬,然而笑意却不达眼底,少了往日的随和,反而多了一份锐利逼人。
秦遇恍然觉得他在被对方审问似的,这让他心里没由来生出一股火气。那火气来得莫名其妙,他意识到后心里也吓了一跳。
“秦遇?”柳瑾见他不作答,又唤了一声。
秦遇垂眸,而后望向他,两人目光交接,不闪不避:“教谕心思,我揣摩不准,遇愚钝,让柳兄见笑了。”
“喔?你当真不知?”柳瑾直勾勾盯着他,眼神幽幽,像风雨来临前的湖泊水渊,看着不声不响,但总叫人心里不安。
严青发现了两人间的暗潮涌动,更准确一点说,是柳瑾单方面的敌意。
他蹙眉,“秦遇整日埋头苦学,哪知这些俗事。”
柳瑾闻言这才收回了目光,如同变戏法一般,又是春风拂面的风流公子。
他笑道:“严兄真是人如其名,严肃极了,说不得半点玩笑。”
“我只是想着,秦遇聪明过人,能想到一些我们不能想到的东西。你说是吧,秦遇。”
秦遇扯了扯嘴角:“柳兄言过了,遇不过是以勤补拙。”
这茬很快揭过去,柳瑾又与严青交谈起来,讨论一道经义题。
秦遇听着听着,思绪就跑偏了。
教谕指责王生时,说对方【若将心神分于外物,便是再聪明也做不好文章。】
而柳瑾没多久却称他【聪明过人】,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
他扫了一眼娓娓而谈的柳瑾,容仪俊美,潇洒随和,所谓相由心生,柳瑾应该不是那种捻酸刻薄之人。
或许是他想多了吧。
他敲了敲额头,懊恼自己没事揣测别人干嘛,既来了县学就该一心一意念书才是。
想想若是来日,教谕或者学正让他起来回答问题,他回答不出来,丢人的就是他了。
午饭后,他拿着论语在屋里来回走动着背诵。温故知新,虽然他将论语背熟了,但是却不能拍着胸脯说自己把论语弄懂了。
再有,科举考试就在四书五经中选题,这么多年还不能重复,可不得把题目搞出花儿。
对于教育资源有限的平民学子来说,这一部分的占比得分,是不愿也绝对不能失去的。
之后连着十几日,王生都没有来,听其他人说,对方好像染了风寒,反反复复不见好。
秦遇再见到对方时,已经是一个月后,王生瘦得厉害,脸色灰沉,两颊凹陷了下去,衬的颧骨高而尖锐。
但一双眼睛看见秦遇时,却格外的亮,仿若黑夜里的幽火,看得人脊背生寒。
读书人本就心气儿高,再遇上个心性狭窄的,真是要命。
秦遇错开视线,揉了揉眉心,只觉得烦躁得很。前有刘文杬,好不容易解决了,还没消停几天,又来个王生。
观对方这架势,是彻底把他记恨上了。
他一个受害者,反而被加害者记恨,真是好没道理。
秦遇默念了一遍心经,把脑中的杂绪甩出去。提笔练字,练字最容易静心。
这副字帖还是他厚着脸皮找学正讨要的,没办法,没有过人的才华,又无身份背景,再不主动点,谁愿意搭理你。
秦遇想得很开,学正也是他夫子,学习上的情况找夫子不丢人。
“秦童生。”
秦遇抬眸,发现是一名秀才,他眨了眨眼,还左右看了看,确定对方在叫他。
他起身行礼:“不知兄台有何事?”
对方一身蓝衫,十八九岁的年纪,相貌周正,神情温和,令人心生好感。
“在下戚兰。”对方拱手道。
秦遇赶紧回礼,有些受宠若惊:“在下秦遇。”
“你在练字?”戚兰修长的手指点了点桌面。
秦遇不好意思笑笑:“让戚兄见笑了。”
戚兰看着眼前的半大少年像模像样的唤他“戚兄”,忍不住笑出声。
秦遇有点囧,他直觉对方不是在嘲笑他,但是,又在笑什么。
戚兰以拳抵唇轻咳了一声,“我家里有个弟弟,跟你一般年岁。”
秦遇明白了,设想一下,如果他有个弟弟,好吧,直接代入赵锦州,对方一本正经的唤他“秦兄”……
秦遇牙酸,那画面太美,不敢再想了。
戚兰打趣:“观你神色,你可是想到你弟弟了?”
“是一好友之弟。”秦遇含笑:“甚为可爱伶俐。”
“哦?秦小弟莫不是独子?”
秦遇迟疑了一下,点头。这算不得什么秘密,稍微一打听就知道了。
戚兰没在此方面多说,很快转移话题:“秦小弟的算术远超旁人,不知在下可否见识一下。”
“戚兄说笑了。”
戚兰在他身边坐下,直接道出题目:“今有垣厚十尺,两鼠对穿。大鼠日一尺,小鼠亦一尺。大鼠日自倍,小鼠日自半。问:何日相逢?各穿几何?”【注】
秦遇略一思索就明了,这是经典的相遇题,只不过兼顾了速度变化。
他把字帖收捡,拿出一张干净的纸张,当着戚兰的面给他理解题思路。不时还会抬头问问戚兰听懂了没有,如果没有,秦遇会着重解释。
秦遇的声音还残留着小孩儿的清脆,虽然尽量放缓了语速,但是跟其他童生有一定差距。再加上身形未足,不够有气势。
难怪都逮着他欺负,柿子尽挑软的捏。
戚兰掩眉,遮住了眼中一闪而过的讥讽。
“……大概就是这样的,你懂了吗?”秦遇不太确定问。
这题是有些难度,对于平时都读四书五经的文人来说,第一次很难理解。
他都做好了再讲一遍的准备,戚兰应道:“懂了。”
秦遇怔了一下,而后道:“那就好。”
他有点词穷,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主要是他跟戚兰不熟,身份还有差距,虽然他对对方挺有好感的。
戚兰低头看着他,“我弟弟淘气得很,非要压着他念书才肯,去年过了县试,折在了府试。”
“呃……”秦遇宽慰道:“想来今年令弟应该过了吧。”
戚兰撇了撇嘴:“他那半吊子水平,能过才怪。”
秦遇:………
这是亲兄弟吗?
秦遇啼笑皆非,盖因戚兰吐槽归吐槽,语气中的亲昵做不得假。
戚兰单手托腮:“我以前就想,有一天我能跟我兄弟一起念书,那多热闹。”
“可惜家里的不争气,我还以为这个愿望实现不了。没想到看到你,一见就觉得可亲。”
他朝揶揄眨了下眼:“你也别唤我戚兄了,你我以兄弟相称如何?”
秦遇再也维持不住稳重的姿态,嘴唇微启,不雅地“啊”了一声。
秦遇懵里懵懂中,这件事就定下了。
此后,戚兰再见到他,都是亲亲热热唤一声“遇弟”。
秦遇不好意思地唤其“兰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