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遇就在县学学习了,因为他是跟严青一同来的,所以两人也住到了一起。
秦遇还记得他跟严青刚进宿舍时候的场景,两个人对着狭窄的房间发愣。
秦遇不用看,都知道严青什么脸色。最后他提出,在房屋中间放一块竹帘,严青几乎在他话音落地的瞬间就出声同意了。
秦遇都有点惊到了,上次见严青这么情绪外露还是在榜下看名次。
对于住宿生活,秦遇适应良好,说实话“二人宿舍”,在某种意义上来说,算一种奢侈了。
县学里的教学时间比在谭秀才的私塾要晚一些,一般用过早饭,学正才会来。
秦遇听的很认真,因为有一定基础了,他没有再做笔记个没完,只有偶尔觉得重要的,或者当时还是有些不明白的,才会快速记下来。所以他的行为不算打眼。
“……所谓上九:不事王侯,高尚其事。”这是出自易经的一段。【注1】
学正先浅薄讲解了一下意思。
室里很安静,注意力都在学正身上。秦遇回想了一下,发现自己跟学正的理解一样,这让他的心定了定。
然而接下来,学正又道:“上九这一爻,是蛊卦的最后一爻……蛊卦的上互卦为震,震代表王侯……”【注2】
对于卜卦这种测吉凶祸福的玄妙东西,秦遇此前从未接触过。因为以前不了解,所以心里其实是不太相信的。
但是现在学正侃侃而谈,秦遇闻言为之一震,才发现原来是这种意思。
套用一个不太恰当的比喻,任何东西都不是空穴来风。只要用心,一切都有迹可循。
只是那种“迹象”,没有经过系统学习的人很难理解。
他再品“不事王侯,高尚其事”,只觉得自己之前的理解浅薄可笑,学习就是这样,学会了一点儿,就感觉自己会了很多。但真的学的多了,反而觉得自己知之甚少。
学正还在继续讲解,大半个时辰很快就过去了,学正讲的喉咙冒烟,拿起茶杯才发现茶水已经见底,他皱了皱眉,对众人道:“今日的教学就到这里,你们好生理解记忆。”
话落,他拿着书本和茶杯匆匆走了。
秦遇看着学正远去的背影,面上不显,心中伸出了尔康手,多希望学正再讲一个时辰。
当然,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秦遇抿了抿唇,收拾桌上的东西。
旁边传来其他人的讨论,还有人哀嚎:“学正讲的好深奥,我听的云里雾里的,周兄,待会儿你可要再给我讲讲。”
“我也是一知半解,叫上齐兄,人多总能说出个子丑寅卯。”
“是,是这个理儿。”
秦遇看着他们三五人成群,讨论的热火朝天。再看自己身边跟真空地带似的,忍不住慕了。
他也想跟人交流啊,秦遇左右看了看,发现柳瑾和严青在说话,他居然有点小紧张,慢吞吞走了过去。
“秦遇?”
秦遇拱了拱手,硬着头皮道:“学正今日所讲内容,我还有不明,不知可否能向柳兄讨教。”
“讨教不敢当,互相交流就是。”少年生了副好容貌,面容清秀,桃花眼含情脉脉,天然便有一股风流亲和之态。
但秦遇不知道是不是他太敏感,总觉得柳瑾看到他,神色有些微变化。
三人很快讨论起来,秦遇专注听着,偶尔也发表自己的观点。
不知不觉就到了晌午,一群人一起去食堂吃饭。
县学有午休,秦遇一般会利用这个时间段,把琐事做了。
严青回来时,正好碰到秦遇晾衣服,他看着秦遇的小身板,难得开口:“如今已经入秋,天气凉爽,轻易不出汗,你多带几套换洗衣物,休沐时将脏衣物一并带回家中清洗,岂不是更好。”
秦遇把最后一条裤子的水拧干,晾在绳子上才笑道:“也就半刻钟的事儿,就当午后锻炼了。”
严青闻言不再多说,径直回了屋。
秦遇讪讪,怎么了这是?
他跟着进屋,没有忙着休息,而是拿起了周易翻看。
谭秀才似乎不善于此,在教导他们的时候,很多时候都是几句话带过,讲一下基本意思。
秦遇回忆着上午学正的讲解,还有同窗之间的讨论,配合笔记,深入学习。
县学安静,耳边只闻风吹树叶的沙沙声,还有屋里传来清浅的呼吸声。
秦遇这才感觉有些乏了,把书本合上,脱了鞋袜褪去外衫,躺在床上休息。
下午他们接着学习,讲解算学。
这大概是秦遇唯一能找到自信的学科了。不过上到学正教谕,下到学子,都不怎么重视。当然了,跟算学太难,也有一定的关系。
因为不喜欢,所以才不想好好学。
下午散学后,学子们陆陆续续回自己的住处。
“秦遇。”
秦遇闻声识人,转身的同时笑道:“严兄。”
一般读书人之间,都是称呼“x兄”,但秦遇在一众人中,年龄过于小了,称呼他为“秦兄”,总觉得怪怪的,所以大家基本直呼他的名字。
严青手里还拿着书,秦遇不经意扫了一眼,是本算术书。
“有一道算学题想不明白。”严青面色赧然。
秦遇凑近了一些细看,发现是一道很有名的算术题。
题目如下:“今有物不知其数,三三数之剩二,五五数之剩三,七七数之剩二,问物几何?”【注3】
秦遇把题目扫完,心里就有数了,这题要用到除法,初中生应该会。
不过肯定不能这么给严青讲,考试的时候,算学答题都有规定的格式,秦遇组织了一下语言,才缓缓道来。
严青听的一会儿皱眉,一会儿舒展,一会儿又蹙眉,最后恍然大悟。
他俯视着秦遇,由衷道:“算学一途,整个县学的学生恐怕都不能越过你。”
“严兄过奖了。”秦遇摆摆手:“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我倒希望我对算学的理解能分在作诗上,便是做梦都笑醒了。”他自我嘲讽一番,打破了刚才有些沉闷的气氛,顺势抛出话题,“我观严兄诗作,近日又有进步了,连学正都夸奖你了。”
严青矜持的笑了笑,而后道:“你可有作诗?”
闻声知意。
秦遇立刻道:“是作了两首,我自个儿也瞧着平平,却不知该如何改正。”
他一边说话,一边麻利的把诗作拿了出来。
作诗这事真讲究个天赋,当日他在殊安寺后山洋洋洒洒作下一首好诗,秦遇觉得自己会了,然而这点灵气好像在府试用完了。
进了县学之后,他作的诗被人对比成了平庸之作。难道是因为天天待在县学学习,没灵感了。
但其他人怎么又作的出来,事实摆在眼前,这个借口也不能用了。
还是老老实实积累,学习吧。可惜不是每一分付出就一定有收获。
学正如何夸奖严青柳瑾等人的诗作有灵气,就如何指责他的诗作太过匠气。
严青看着秦遇的两首诗,俊秀的眉毛狠狠皱成了“川”字形。
秦遇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心里居然有点发怵。
严青看了一眼他,对上秦遇稚气未脱的脸庞,到嘴边的话又说不出口了。
秦遇的勤奋刻苦,身为舍友,他是看在眼里的。
“你无需刻意追求辞藻华丽,有时候作诗就是一种感觉。”严青缓和了语气对他道。
秦遇觉得严青这话真是说到了他心坎上,他当日在寺庙后山那股意会不就是如此吗。
两人就作诗又展开了新的讨论,严青在秦遇原有的诗作上进行了修改。
神奇的是,他只是改了两三个字,整首诗给人感觉就完全不一样了,堪称画龙点睛。
严青又讲了讲为何这般改,说得口干舌燥。秦遇立刻从书箱里拿出了装水的竹筒递给他。
严青:………
严青到底接了过去。
秦遇觉得县学的生活好极了,只是古人常说乐极生悲。秦遇虽然没到那地步,但也是差不离。
一天,学正让他对孟子里的一段话做出理解,秦遇回答的很好,少有的得了学正的夸奖。
比起在算学方面的夸奖,学正对他经义的认可,分量明显要重得多。
秦遇忍不住开心,面上还要做出稳重的姿态。
学正离去后,众人或交流,或休息,秦遇上午水喝多了,悄悄跑出去小解。
他回来时,经过青石小路,拐角处突然传来一道陌生的男声。
“我真是想不明白,秦遇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凭什么跟我等平起平坐。”
“怎么就让他考上了童生?”
“我原以为他有过人之处,亲口问他,可会过目不忘,耳闻则育,下笔成章?他全不会。”
“唯一的长处居然是算学,朝廷到底是科举选士还是招账房先生。”
“王兄慎言!”
那边的音量一下子小了许多,但是刚才所闻,足够戳人心窝子。
秦遇低着头,长长吐出一口气,才恢复如常,慢慢往回走。
不然他还能做什么,跳出去质问吗?
对方的确理亏,他甚至可以反问一句,你质疑我的童生,可是在质疑府试?
保管对方吃瘪,但是之后呢?
夫子不会喜欢找麻烦的学生,尤其那个学生还不是优秀到人神嫉妒的天才。
秦遇其实能揣摩到对方的一些想法,不过是觉得有一个年龄小的人跟其取得了一样的地位,心里不平衡罢了。
更深一点,会觉得秦遇的存在把其他人衬得很无用,所以要极力贬低,打压。这样才能显示他们多么的怀才不遇,所受不公。
这大概是人的劣根性,因为两者相差不大,所以嫉妒,所以不甘,所以诋毁。
因此秦遇的沉默是最好的应对方式,当做不知,彻底无视。
不然他怎么回应都是错。说他有今日,是靠自己的努力。那么其他人不努力吗?
那说他念书有天赋?更加招人恨。
恶意无处不在,总要提前适应。
再者,这里是县学,流言没闹大,伤不了他。流言闹大了,不用秦遇出面,教谕就会第一个收拾人。
科举不仅对读书人很重要,也代表着官府的威严和脸面。
秦遇把里面的关窍理得清楚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