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格说,怪屯不能叫山村。它不在山里,而是在山边。村子的南面一直到水北县城,都是一道叠一道的丘陵,有些丘陵虽然很大,但没有崚嶒的山势,所以仍只能叫丘,叫岭,或者叫峦,不能叫山。村子北边一里,是陡峭的升龙崖,开始有点儿山的意思。过升龙崖2里,才有真正意义上的山,叫卧龙山。再往北5里,就是大山了,叫十八垛。
由于土地稀缺,且贫瘠,为了多谋生计,怪屯人自古就有打猎的传统,有些是半农半猎,有些就是专门以猎为生。人民公社的时候,以粮为纲,让所有的人都去挣工分吃饭,不兴打猎了,谁再打就斗争谁,只有农闲时可以打。
但有一个人格外,他不听党的号召,非要打猎。他叫李子虫。大队支书谷保堂亲自做他的思想工作,说:“虫啊,你看人家都在挣工分哩,你怎么还打猎呀?”李子虫说:“我不挣工分。我不要工分。”谷保堂说:“不要工分?那你吃啥?”李子虫说:“我吃肉。”谷保堂心里就有点儿不美气,他抬头在屋里扫了一眼,果然看见李子虫的方桌上放了一碗香喷喷的兔子肉,门旮旯里挂了一嘟噜兔子皮。他没有硬道理能够说服李子虫,就“嘿嘿”笑了一下,走了。
又等了几个月,谷保堂又来找李子虫,说:“虫啊,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农业学大寨。你看,大家都去修大寨田哩,李二槐一百多岁都去了,你一个人打猎,影响多不好。”
李子虫说:“支书哇,世界上不是光粮食能养活人呐,肉、菜、羊奶、鱼、核桃、梨,都能养活人啊。”
谷保堂说:“虫,你要还这样说,那你可别怪党不关心你。从明天起,队里就把免购点给你挖了。”
李子虫说:“你请挖了,支书。拔个萝卜地皮松,少我一张嘴,全村老少爷儿们每人能多吃4两。”
谷保堂又“嘿嘿”笑了一下,走了。
这样,在整个人民公社时期,李子虫是水北地区唯一一个不挣工分、不领免购点、完全以打猎为生的人。他是一个真正的猎人。
其实,你要见过李子虫,你根本就不会将他与猎人二字联系起来。他长得黄皮瓜瘦,肋巴支楞着,两条腿细的像锨把儿,走路一软一软的,像晃瘫鸡娃儿。再者,说是猎人吧,猎人所必需的工具,枪啊,弓啊,套啊,药丸啊,他什么也没有。他平常也不上山,只在屋里睡瞌睡。所以,在人们的印象里,他不过是个懒虫,二流子!
但他确实是个真正的猎人!在整个人民公社时期,没有第二个人敢说大话不要工分、不要免购点就能生存下去的;而且他果真顿顿吃肉,生活得很好。
奇怪了不是?
不奇。他狩猎的手段比较特殊而已。
李子虫别无长技,只有一个训鹰的绝招。他就是靠训出来的鹰来替他狩猎的。
他训的不是鱼鹰。鱼鹰不是鹰,是鸬鹚,怪屯人叫黑鸭子。李子虫训的是鹞鹰,又叫鹞子;训成后叫旱鹰,是针对鱼鹰而言。
鹞鹰是食肉动物,凶猛枭厉。它翱翔在蓝天上,“殴吼吼”一叫,百鸟禁声。若要扑食的时候,它就不叫了,连翅膀也不扇,静静地滑翔,像飘在天上的一片树叶。它的眼睛在百米高空能看见地上一粒豆籽的滚动。当它瞅准袭击的目标后,就将翅子一夹,像一枚空对地导弹似的射下来,伸出锐利的爪子,抓住猎物就又飞上了蓝天。然后找一块清雅的岩石坐下来,一边观赏四周风光,一边慢慢享用。比我们的达官贵人费尽千方百计找一处高档宾馆去消费,风流潇洒多了。
想捕捉这桀骜不驯的鹞鹰当然不易,既要有巧妙的方法,又须有很好的耐心。李子虫这两样都不缺。他在升龙崖北边的山坡上搭了一个人字型草庵,躲在草庵里,一躲就是好几天。草庵的房顶上竖一根竹竿,竹竿上张一副笸箩大的网,网里边放一只鹁鸽,鹁鸽腿上拴一根细绳,细绳通到草庵里,握在李子虫的手中。草庵上的草缮得窟窿豁瞎,坐在里边能看见外面的天空。当看见天上有鹞鹰飞过的时候,李子虫就拉动手里的绳子,拉得网里的鹁鸽“扑扑楞楞”地飞。如果这时在天上飞过的是一只正在觅食的鹞鹰,它就会扑下来捉那只鸽子。就在它扑向鸽子的一瞬间,李子虫猛地拉动了另一根绳子,这根绳子是通着那张网的搐口的。这样,这只贪婪的鹞鹰就被抓住了,就像正在吃花酒的官们撞上了纪委一样,再能扑棱,他也百口莫辩,先双规了再说!
这鹞鹰就被李子虫“双规”了。他钉了一个木笼,把鹞鹰囚在木笼里,不给它饭吃,饿它;不给它觉睡,困它。鹞鹰很恐惧,抵触情绪很大,乱扑棱,把白唧唧的稀屎拉得满笼子都是,看见李子虫,就伸着头往笼子上撞,想冲出来叨他。李子虫就笑笑,轻轻地吹一声口哨,就像纪委的人漫不经心地说,不急,你再好好想想,啊?然后就背抄着双手走过去了,然后继续不给他饭吃,饿他;继续不给它他觉睡,困他。
后来鹞鹰就不扑棱了,也不敌意了,蔫蔫的,野性而凌厉的眼珠子变得暗淡无光。再后来,鹞鹰也不拉屎了,它肚里没屎了,能变屎的东西都变完了。从不拉屎开始第五天,李子虫用竹签扎了鸡蛋大一块兔子肉,从笼子缝里塞进去。鹞鹰看见肉,“梆”一声就叼走了,然后用爪子摁住,用它尖利的、弯弯的喙,撕,啄,加工成适于喉咙吞咽的体积。它狼吞虎咽地吃完了。当然是杯水车薪。它贪婪地望着李子虫,目光里,已经毫无敌意,而是充满了乞求和哀怜。
李子虫当然不会再给它了,继续饿它。等饿得它又不会拉屎了,李子虫才又用竹签子扎了一疙瘩兔子肉塞给它。这次鹞鹰的目光里就充满了对李子虫的感激,频频地点着首,锋利的喙里传出呢喃细语,一脸的巴结谄媚。十次之后,鹞鹰就把猎获它的敌人当作自己恩重如山的主人了。
但李子虫仍不相信它。他在三四丈远的树枝上挂块肉,将鹞鹰从笼里撒出来。饥饿的鹞鹰看见肉就扑了过去。它抓住肉就想往山上飞,想去找一块清雅的岩石,重温往日的盛宴。但它飞不走了,它的腿被主人用一根长绳子拴着。李子虫一扯绳子,哧哧楞楞就把鹞鹰扯了回来,重新装入笼内。鹞鹰在笼里吃肉。但它将肉加工好后却咽不下去,肉块子卡在喉咙里,憋得它出不来气。正在不知所措的危急关头,主人来了,在它的脖子上摸了摸,它的喉咙马上就宽松了,香喷喷的肉一下子就滑到了胃里。原来李子虫用竹筒锯了一个一指宽的竹环,套在鹞鹰的脖子里,竹环上钻两个孔,孔里穿根绳子,绳子一紧,就把鹞鹰的脖子勒住了,一松就又放开了。
3个月以后,那鹞鹰再叨着肉就不飞走了,而是主动地飞回来。它也不再擅自吃肉,而是把肉丢在笼子里,坐在一边守着,等着主人回来摸它的脖子,摸了以后它才敢吃。
这样,一个旱鹰就训成了。李子虫把一根铁钎子烧红,在鹞鹰脖子上的竹环上烙上一圈字:“天雷勿击,君子勿取。李记旱鹰XX号。”然后就把它撒了出去。
李子虫一共有4只旱鹰。他每天早上把旱鹰撒出去,然后就睡觉。睡饿了吃肉,肉吃饱了再睡。鹰倒是非常勤谨忠诚,每天都给他叼回来一两只兔子,或一两只山鸡。有一回2号鹰和4号鹰竟给他抬回来一只小獐子。李子虫不仅有吃不完的肉,还有花不完的钱,因为每隔十天半月,他都会背几张兔皮到水北县城的皮毛收购站里变几张钱,然后在县城里逛一天,大开洋荤。
你说,在所有人都挥汗如雨、没日没夜地修大寨田,却又整天饿断肠子的时候,李子虫的日子,不亚于神仙?这家伙的优越感就不免油然而生,屋里盛不下他了,拉张新买的芦席,铺到村头李二槐家的大槐树下去睡觉。睡就睡吧,可他心中得意,又睡不着,就左腿跷到右腿上,唱自己胡编的二黄:
我本是卧龙山散淡的人,
不战天不斗地不与人争。
山为朋水为友树是我妻,
孝顺儿是我的四个旱鹰。
朝看日暮看月我仰球晒蛋,
打个嗝放个屁一身轻松!
你说这啥影响这!背着铁锨钯子上工的人打他身边过,都忍不住唉声叹气,革命斗志一下子就垮了,上工的步伐无精打采起来。
谷保堂忍无可忍,就干脆让革命队伍停下来,就在那棵大槐树下召开批斗会。
那时的批斗会,除了挂牌子、戴高帽以外,一般都要与被斗对象相关的实物对应起来。比如批斗作风有问题的女人,就会找两只破鞋挂在她的脖子上;批斗贪污的会计,会把他平时用的算盘挂在他的脖子上。批斗李长树时,在李长树的脖子里挎了两个擂臼(见《鬼捣蒜》)。现在批斗李子虫,当然少不了他的鹰。谷保堂先把李子虫的4只鹰捉来,用绳拴着,套到李子虫脖子里。4只鹰就昂昂然地站在李子虫的肩膀上,不知所措地四处张望。然后,谷保堂又让人用报纸糊了一顶高帽子给李子虫戴上,上写:坏分子李子虫。那时,农村的阶级敌人有5种:地(地主)、富(富农)、反(反革命)、坏(坏分子)、右(右派)。其他4种是国标,需要经过有关部门的审查和定性,比较正宗。只有坏分子涵盖十分宽泛,界限模糊,烂破鞋、贪污犯、四不清、伪人员、劳改释放犯、二流子……都可以叫坏分子。如果当权人对你不满,以革命的名义斗你一场,以后你就可以被称为坏分子了。因此,坏分子绝大部分都是人民内部矛盾转化而成,很多时候就成了各级领导专门整治异己的尚方宝剑。这把剑就悬在每一个人的头上。现在,大队支书谷保堂就将这把剑砍到了李子虫的头上,把李子虫打成了坏分子。
4只鹰对革命行动不理解,惊慌地站在主人肩上。直到谷保堂将高帽子给李子虫戴上,并使劲往下摁着让他老实低头时,鹰们才觉得不太对劲儿,骚乱了一下。3号鹰性格比较暴,把尾巴使劲一翘,“扑!”地一声,就从屁眼儿里嗞出一股脓白的稀屎,不偏不斜,正射在谷保堂的面颊上。老鹰的屎温度是很高的,且有腐蚀性。谷保堂捂着脸大叫,回头就往大队卫生所跑。跑到卫生所,赤脚医生给他擦了擦,脸上红了一片,出了几个燎泡,抹点万金油,仍然热疼难耐。
谷保堂离开后,其他人继续批斗李子虫。4只鹰炸着翅膀,骨碌着玻璃球似的黄眼珠子,挺着钢钩似的喙,看见谁的手伸过来,“梆”一下就叨过去,轻的起个青疙瘩,重的就出了血。人们不敢近前,就用一个长把镰刀伸过去,把4只鹰腿上的绳子割断,放了。但那鹰竟不跑,就在会场上空绕圈飞,“欧吼吼”地叫着,像4架战斗机似的,看见有人来推搡李子虫,就俯冲下来,在人的头上乱啄,啄得好几个人鲜血直流,不得不抱头鼠窜。把个李子虫乐得“嘿嘿”直笑。
谷保堂脸上抹了一片红汞水跑回来了,手里掂了根栎木棍子。他看见4只鹰在天上飞,就吼起来:“咋咋咋?咋叫跑了?”人们说,刚才把它放了,要不斗不成。谷保堂就跳着骂起来:“混蛋!把它打死算了,放跑干啥?你们上天给我逮去!”他是下决心要把这4只鹰打死的,立即命令民兵回家操家伙。那时阶级斗争的弦绷得紧,民兵们发的都有枪,而且每支枪还配了10发子弹。不一会儿,4支老汉阳、3支老土装就背来了,推上子弹,喂了枪药,一齐向天上瞄。
李子虫急了,在地上蹦着,挥手大叫“快跑!快跑!”
砰砰砰!咚!咚!枪就响了。
但是,鹞鹰的目标很小,又是活动的,不是那么好打的。老土装是霰弹枪,覆盖面大,但鹞鹰在百米以上,它的威力达不到。所以一连放了几排子,也没打着。
但这不等于永远打不着。只要下了决心,总有一天会把4只鹞鹰打下来。李子虫就给谷保堂跪下了,说:“支书,别打了,求求你别打了。”
谷保堂说:“不打可以,你得给我修大寨田去。”
李子虫为难起来,说:“支书哇,你看,我浑身没一把力气,连个老虎钯子都扛不动,搬石头,我只能搬一二十斤重的。啥胜我一年给队里省240斤免购点儿?”
谷保堂说:“扛不动钯子你扛铁锨,扛不动铁锨你拎个铲锅刀!搬不动20斤的石头你搬10斤的,搬不动10斤的你搬5斤的!只要你到了大寨田工地,就是个革命态度。你说,你去不去?”
李子虫有些犹豫。他没干过农活,没下过力气。他觉得那是个很可怕的事。
谷保堂大声地命令:“预备——开枪!”
有一只鹰翅膀仄歪了一下,掉下两片羽毛,从空中一下栽了下来。但它栽到半腰又飞跑了,并有几滴鲜血滴落到李子虫面前。
李子虫再次跪倒在谷保堂面前:“支书哇!我答应,我答应!我现在就跟你上工去!千万别打了,那是我的命啊!”
李子虫就上工去了。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干农活,从动作到表情都像婴儿第一次去抓玩具。先是给他一张铁钯子,他果真举不起来;后来给了他一张铁锨,他却不会在大腿上用劲,好半天也没把铁锨戳进土里。没办法,只好让他去搬石头。石头在升龙崖根儿,离正修的大寨田有半里地。别人一二百斤的石头都扛了,他只背了一块二十来斤重的石头,走到半路还歇了两次,背到地方累得满头大汗。这是他为大寨田搬的第一块石头,也是唯一一块石头。等他搬第二趟的时候,就出事了:他抱起一块石头往肩上放,刚举到胸部,一个仰八叉滑倒了,那块石头就砸在了他的胸上,他支楞楞的、像用剥牛刀剔过似的肋巴,就明显地塌下去两根。疼得他爹呀妈呀地大叫。
谷保堂骂道:“日你个妈李子虫!你是磕一个头放仨屁,行善没有做恶多!别人成年干也没球事,你他妈刚搬一块石头就享受工伤了。去吧去吧,上卫生所要盒跌打丸,还回家歇着去吧!社会主义要你这种人,算倒八辈子霉!”
李子虫伤得不轻。肋巴骨塌下去后好像又扎住了什么地方,胸部疼得很,动弹不得。别说一盒跌打丸,就是一百盒,也不管事。大队给了他一盒跌打丸后,也就不管了。也没人来看他。他就整天一个人在屋里哼哼。屎尿还能勉强送出去,磨磨屁股就解决了。可是做饭不行,他坐不起来,无法剥兔、切肉,也无法生火、烧锅。他一直饿着。
这就显出旱鹰的神异来了。
四只鹰仍然勤谨不辍,每天都给李子虫叼回一两只兔子,一两只山鸡。它们把兔子或山鸡往木笼里一扔,然后守在旁边,等主人来抚摸它们的脖子,抚摸后,主人就会拎走兔子,然后端出一盘切好的兔肉或鸡肉,让它们欢畅地享用。可是,这几天主人却躺在床上不动,他不再抚摸它们的脖子,也不再抚摸它们全身光滑的羽毛。他望着它们,发出痛苦的呻吟声。扔在笼里的兔和鸡已经满了,飘出一阵阵的臭味。它们飞落在他的身边,像一群孩子似的围住他,眼里都流露出深切的探寻和忧伤。李子虫伸出手,一个个地去抚摸它们,从头上抚摸到尾巴上。他轻轻地说:“你们回吧,回山里去吧,回蓝天上去吧,别管我了,啊?啊?”李子虫说着说着眼泪豆子就滚了出来。听说人能饿七天,他已经饿五天了,活不长了。
鹰们好像听懂了他的话似的,都垂下了头。后来,4号鹰抬起头,“欧欧”叫了两声,4只鹰就一起飞走了。
就在这天午饭刚过,4只鹰又一起飞回来了。4号鹰爪下抓了一块足有5斤重的牛肉,在中间飞,另外3只鹰1只在前边开路,两只殿后,是标准的战机护航队形。它们直接落在李子虫的身边。
原来那是一块熟牛肉!正在昏沉中的李子虫,被牛肉的香味刺激醒了。他抓住牛肉就吃起来。
第二天,鹰们又给李子虫叼回一块牛肉。这次是3号叼的,4号鹰没有回来。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鹰们虽然也都飞了出去,但没叼回来东西。
第六天的时候,又叼回一块牛肉,但只回来了两只鹰,3号鹰又没有回来。
安铺镇北头有一个四新饭店,店门口支了个汤锅,每天都要宰一头牛,熬熟了卖,全镇只此一家。改革开放后,安铺五香牛肉成了闻名全国的水北特产,安铺镇上牛肉汤锅上百家,每天宰杀肉牛数百头,其风味配方,都是从那个汤锅上学来的。掌锅师父姓郭,卖胡辣汤出身,都问他喊郭胡辣汤(牛肉汤做胡辣汤卖)。这天他正在给一个人盛胡辣汤,一只鹰突然扑了下来,把挂在架子上的一块熟牛肉叼起就跑。他一急,把盛好的一碗胡辣汤就又撂到了锅里,差点儿将锅砸烂。他向前追了几步,但那鹰越飞越高,只好望天兴叹,一脸愕然。
第二天中午的时候,郭胡辣汤又看见他汤锅上面的天空上,有几只鹰在盘旋。他就警惕起来了,除了把肉用铁钩子钩住以外,又用麻经子拴住。
果然,4只鹰旋了一会儿,其中一只突然又扑了下来。但绳子绑着,它叼不走。
扑下来的是4号鹰。它异常凶猛,眼也格外锐利。它一下子就明白叼不走的原因了,就一边用爪子抓住肉,一边用尖利的钩子嘴去啄那麻绳。只几下就把麻绳啄断了。
但这时郭胡辣汤也举着舀饭勺子扑了上来。4号鹰刚叼着肉块子飞起来,郭胡辣汤的勺子就狠狠地打在了它的头上。鹰的头骨很薄,4号鹰的小脑壳像一枚核桃般“卡吧”一声就碎了,随着肉块子一起跌落在地上,扑棱一地桃花点子。
其他几只鹰就一起冲下来,撵着郭胡辣汤啄、扇,郭胡辣汤抱着头钻到砧板底下。3号鹰趁机就把掉在地上的五香牛肉叼起就跑。
人们没见过这么胆大、这么厉害的鹞鹰,敢跟人抢食吃!郭胡辣汤吓得不敢出摊了,把肉架子挪到屋里。安全是安全了,但人们看不见肉架子,以为四新饭店的牛肉锅搁置了,想买牛肉的人,老远望一眼就走了。因此生意就清淡起来,原来一天就卖完的牛肉,现在两天了还没卖完,四新饭店里充满了臭味。饭店里也有党支部,党支书就上纲上线地把郭胡辣汤给批了一顿,说我不信恁大个人连个老鹰都看不住!你是不是对当初公私合营不满意?故意看着集体财产受损失?郭胡辣汤无奈,只好又把肉架子搬到外面。不过防范更严了,支书给他弄来一张渔网,罩在肉架子上。这方法挺管用,两天了,那几只鹰光在天上盘旋,始终没有下来。郭胡辣汤心头得意,仰起脸笑着骂道:“龟孙!抢劫犯!飞天大盗!下来呀?你可下来叼呀?”
这郭胡辣汤手里正切着牛肉,一面切,一面望着天上骂。冷不防,另一只鹰就从一片云彩里“呼”地扑了下来。郭胡辣汤吓得屁滚尿流,支书说了,牛肉再叫叼走,或者放臭,就让他赔偿损失。他急了,一下子连肉带老鹰就抱在了怀里。另外两只老鹰就来救援。郭胡辣汤抱住那只鹰就钻到防空洞里——跑进屋里去了。他还得意呢,想着这次把老鹰逮着了,可解解气。却不知道那块二三斤重的牛肉早就掉到外面了。
就这样,3号旱鹰也牺牲了。
只剩下1号鹰和2号鹰了。由于饭店的防范措施越来越严密,所以基本上无机可乘。但1号和2号还是隔三岔五的,总能叼回一块五香牛肉回来,不致让李子虫饿着。原来这1号鹰和2号鹰性格比较平和,且异常机智,善于总结经验教训,它们觉得这样入室抢劫风险太高,付出太大,就不再在郭胡辣汤的肉架子上打主意了。而是躲在高高的蓝天上进行侦察,侦察每一个来买牛肉的人,是大人?是小孩?是男人?是女人?是老汉?是病残?肉是提在手里?还是挑在肩上?割了多少,是否值得冒一次险?成功的把握有多大……它们把这一切侦察分析清楚后,就静静地跟在目标后面。待到目标走到半路上后,它们就乘你稍不留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俯冲下来,往往不等人们回过神,手里的五香牛肉就被叼到天上去了。直到三十多年后的今天,你到安铺镇去割牛肉,临走时,肉铺的老板总要叮嘱一句:“您走好,小心路上老鹰!”外地人会觉得很奇怪,这是什么风俗啊?老鹰怎么啦?
现在肯定没有那么厉害的老鹰了。但当年的余悸却刻在人们的心上,刻在水北山山水水的记忆里,也许会真的流变成一种风俗,世代相传。
两只鹰一直把李子虫养活了5年。1976年冬天,李子虫因脑溢血去世。他埋在地根旁边的一块荒地里,坟上面的天空中,经常有两只鹰在盘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