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屯有两个很特殊的庙,一个是哎哦庙(见《哎哦庙》),一个是义犬祠。义犬祠可能是世界上唯一一座为狗立的庙。把狗当神敬,确实匪夷所思。这种事,只有在怪屯才会发生。
清光绪八年(1883年),李二槐的爷爷(李二槐1882年生)李同奎在河北保定府做药材生意,从老家贩些五灵脂啊,黄芪呀,山萸肉啊,石斛啊,鬼脸啊等等。李同奎在水北县城县衙旁边开了一家东兴药材行,门面不大,平常就是让女人在家收购北山下来的土特药材,集够一定数量好往保定府运。这年冬天,他母亲的寒吼病犯了,脖子整天像铁匠炉上的风箱,“呼呼”地响,憋的嘴脸乌青,怕活不成,就写信让儿子早点儿回来。因为回来的早,保定府那边许多客户的帐都没给他结,到年根儿时,才陆陆续续地汇来几张银票。其中一张银票,他去票号兑银时,一家伙兑了11个大元宝。这怎么可能呢?他哪能赚这么多钱呢?翻翻自己划的账目,知道是对方弄错了,款数多划了一个拾字。
刚过了年,他就想上路。他萦记着那笔多要的钱,他得尽早退还给人家。
但女人不依,骂他贱。
李同奎的女人叫鲁莲。鲁莲长得有几分姿色。白弄弄,虚腾腾,像发得很好的白面馍。个子又大,人称大洋马。她好搽蔻红,抹胭脂,头上的柏油整天明晃晃的,老远就能闻到油香。李同奎上保定时,她就同一个小相公在家收药材。夫妻俩你收我卖,配合的还不错。
李同奎有点怕鲁莲。
鲁莲认为这钱又不是咱偷的,抢的,张口要的;而是他给的,给错了,就装个糊涂,为什么要主动还人家呢?可李同奎不留一点儿活榫:还人家!非得还人家!不是自己钱,花着鬼来缠!
两个人说不到一起,女人就习惯性地拎起笤帚疙瘩朝李同奎头上摔去。摔就摔吧,又不止摔过十次八次。可摔了后妻子又伸手把褡裢夺了过来,掂着就往外倒银子。这是大是大非问题,李同奎就不让了,一把又扯了过来。
二人就撕,夺。李同奎没有大洋马力气大,打架从来不占上风。他夺不过人家,急了,一拳挥了过去。大洋马不防丈夫会痛下杀手,捂住脸就倒在了地上,夸张成野兽派,哭。
这是李同奎第一次打胜仗,很有成就感,鼻子哼了一声,像骄傲的将军,弯腰拾起沉甸甸的褡裢,往肩上一搭,就大步出门。他长期贩药,也算半个医生,知道女人越叫唤得声音大越没事,死不了她!
李同奎刚出门,迎面走来了县衙的捕快康七,说:“奎哥,这是咋了?嫂子躺在地上哭?”
李同奎说:“她肚子疼。”
康七说:“呀!那赶快请先生看看呀,你怎么走呢?好像要上保定府去?”
李同奎说:“她这是老毛病,疼一会儿就好了。朋友在路边等着我哩,我得赶紧走。”其实他是怕妻子起来缠住他,就急慌慌地逃了。
康七在身后说:“咦!挣钱你不要命了!女人要死不活的,扔下就走了。嫂子,快起来,我领你去看看。”
李同奎回头瞅瞅,康七真个按着丝绦上挎的腰刀进店里去了。
康七是县城马道街人,是他的换帖子弟兄,家里穷,是他推荐给知县当捕快的。
既然有康七招呼,他就更放心了,一溜小跑地走了。
第二天中午的时候,他走到了鲁山县,就坐到路边的一家小店里打尖。他喊了一碗粉丝汤,一个饼馍,一盘牛肉。吃着,就觉着方桌底下有一个人在碰他的腿。他以为是小叫花子来了,就拧一块馍弯腰往桌子底下看,想把馍给叫花子。可是一看,原来不是叫花子,而是一条花狗。那花狗趴在地上,眼睛定定地望着他,似有许多话要说,眼里水汪汪的,有泪水在滚动。
李同奎叫道:“掌柜哩!你这狗咬人不咬人?”
掌柜的说:“先生放心,它不咬。你没看它的嘴用绳捆着呢。”
李同奎又把头伸桌底下看看,那狗嘴上果然用细麻绳捆了好几道。他知道鲁山人有吃狗肉的习惯,这狗肯定是店家买来杀吃的。
“掌柜的,有狗肉没有?给我切一盘。”李同奎说。
掌柜的道:“对不起先生,昨天杀的狗卖完了,今天的狗肉还在你桌子底下卧着呢。正在磨刀,马上就杀。”
李同奎看见那狗浑身一阵颤抖,又用捆着的嘴拱了拱他。
“掌柜的,你这条狗能卖多少钱?”李同奎问道。
掌柜的说:“能卖一两二钱银子。这年月生意不好做,除除本儿,仅赚张狗皮钱。”
李同奎就说:“掌柜的,跟你商个量,这狗卖给我吧,我给你一两五钱银子。我到保定府去做生意,路远,想找个伴儿,壮壮胆。不知这狗喂熟喂不熟?”
掌柜的说:“这不好说。俗话说,喂不熟的狗。卖给你中,就怕你带不走。你看,我就用两根绳子拴住哩,怕它跑了。”
李同奎掏出银子就递了过去,说:“管它呢!各凭良心。”
掌柜的就笑了:“嘿嘿嘿!你这老哥说的!狗还给你讲个啥凉心热心的。你再想想老哥,别后悔。”
李同奎说:“不想了,你收了吧掌柜的。”
这样,李同奎吃完饭走时,手里就牵了一条花狗。走到鲁山县城外,他就把拴狗的绳解了,拍拍它的头,说:“去吧,伙计,逃性命去吧!愿往哪儿你就往哪儿去,千万别往那个饭店里跑。”
说完,李同奎就又上路了。走了几里地,忽听身后有软软的脚步声,以为是人。扭头一看,嘿!大花狗在后边跟着呢!
李同奎就有点感动,蹲下来,将狗头摸了摸。他知道这狗一定饿了很久。但这会儿没啥喂它。他就又在它头上拍了拍,表示自己的愧疚。然后加快步伐往前走,半个时辰后,就遇到了一家鸡毛小店。李同奎要了1斤猪头肉,递到了花狗的嘴边。花狗望望他,摇摇尾巴。然后贪婪地吃。吃完伸出长长的舌头,将嘴巴舔了一圈。舔净了,就用嘴拱了拱李同奎。
有狗做伴,李同奎一路上有乐趣得多了,不但不嫌累了,脚下也特别快。另一方面,走路的胆子也大了。那年月,土匪多,野牲口也多。每有动静,花狗远远地就听见了,就叫,凶巴巴地叫。因有了狗壮胆,李同奎也敢打个黄昏,起个五更,每天多赶了一二十里路程。
一路上,李同奎就把狗当作他同行的伙伴看待了。每顿吃饭,他自己舍不得吃肉,可总要买几两肉让狗吃。
10天以后,他就过了黄河,到了河北省曲周地界。
这天正走着,李同奎有点儿内急,想出恭。路边正好有一条沟,沟沿有一棵弯腰枣树。看看大路上前后无人,他就扳着枣树下到了沟底,褡裢一放,蹲下了。
狗就坐在沟沿儿上,高昂着头,警惕地四下望着。
不一会儿,狗叫起来了。李同奎抬头一看,只见大路北边过来一个骑毛驴的花媳妇,一个小伙子牵着驴缰绳。他慌忙系裤带,背褡裢,抓住枣树上了沟沿儿。
又往前走。走半里地,听见狗叫。回头看看,原来大花狗没跟上来,它还在刚才他出恭的地方,而且是下到了沟底。他以为它是在吃他拉的屎,就没理它,继续往前走。
走了5里,还不见狗跟上来。走了10里,仍不见狗跟上来。就想,这狗不会来了,肯定是回家找老主人去了。他就有点儿气。想,喂不熟的狗,真没虚说!
5天以后,他就怏怏地到了保定府。他什么都不顾,首先赶到了多兑给他银子的那家商号。人家非常感动。可是当李同奎把褡裢放到桌子上往外掏银子时,却只掏出了8锭(他应该退给人家9锭的)。他一下子慌了,怎么会是八锭呢?明明装进去9锭嘛!是不是女人给掏出来了1锭?或者在家争夺时掉出来1锭?
“哎呀!怎么少了1锭?我,我,给你点儿碎银子吧。”他说着就向怀里摸。可是怀里仅剩了二两银子。
那家商号的掌柜说:“算了!李掌柜,别找了,我酬谢你1锭银子也是应该的。”
李同奎脸脖子通红,尴尬死了。你看,这叫人家怎么想么!好像自己有意要昧人家1锭银子似的。
李同奎的母亲8月间病重了,家里打信叫他赶快回去。他就顺原路往家走。当走到曲周地界时,他就不由得又想起了那只大花狗,感叹“狗改不了吃屎”、“喂不熟的狗”、“狼心狗肺”、“狗眼不识泰山”这些臧否狗的老话。当走到那棵弯腰枣树边时,他又想起了7个月前,他曾在这里的沟下边拉过一泡屎,正啦呢,过来一个回娘家的花媳妇。那时枣树还没发芽呢,现在树上的枣已经红了。他不由地就扭头朝沟里瞅了一眼。
他瞅见7个月前他拉屎那个地方,有一堆白骨。
李同奎心里一激灵,就住了步。他手抓枣树,“刺溜”就下到了沟底。
是一堆狗骨。肯定是那只大花狗了。它没有跑。没有回家。没有喂不熟。可它为什么会死到这里呢?李同奎就蹲了下来,捡起一根骨头来凭吊。他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那根骨头底下,压着1锭元宝!
原来,大花狗不但没有跑,没有喂不熟,而且也没有弃他而去,而是在为他守着元宝,一直守了7个月,一直守到饿死,一直守成一堆白骨!
李同奎抱住一堆白骨就哭起来。
他就在这里耽误了一下午,从附近村庄里借来了钯子,铁锨,把大花狗埋了,像埋一个人一样,坟头不但埋得大,而且焚了纸,插了灵幡。
这天晚上,他就住在曲周县城的一个骡马店里。夜里躺在床上,越想越伤怀。他恼恨自己出恭时太大意,怎么把褡裢放地下,将元宝遗落1锭都不知道呢?他恼恨自己在花狗叫着告诉他时,怎么就不理它,顾自一个人走了呢?他还恼恨自己,几个月来,一直在心里怨恨花狗,把狗冤枉了……李同奎就这样翻来覆去地自责着,直到天快明时才睡着。
李同奎一睡着就看见花狗了。花狗给他跪下说:“恩主!我可等到你了!元宝1锭,交给恩主。可惜的是阴阳两隔,今后不能陪伴恩主左右,以效犬劳。仅有4句话,留给恩主,以作诀别,望恩主牢牢记了:叫上莫上,叫进莫进;头上倒油切莫洗,一斗谷子三升米。”
花狗说完,眨眼就不见了。
李同奎一激灵就醒了,醒了就咂摸那4句狗话。可是咂摸来咂摸去,也弄不明白啥意思。
5天后,来到了黄河边。那时黄河上没有桥,过河全靠船。船老板正要点篙,看见李同奎来了,就催他:“快上!快上!再晚一步就开船了!”
李同奎就紧跑几步,赶到船边。正要迈步登船,猛地就记起了狗的话:叫上莫上。他就赶忙把脚收回来了。
“你这人,快上嘛!癔症个啥?这么多人等着哩,你上不上?”船老板吵道。
李同奎说:“我不上!”
“这是最后一班船,后边没船了!”
“我不上,我今晚住河沿这儿了。”
船就开走了。刚离岸十来丈远,一个浪子打来,那船就扣了个底朝上,一船人一个也没爬上来。
李同奎吓得一屁股瘫在地上。
第二天过了黄河,眼看到了巩县,路上的人逐渐多起来。好好的天,突然狂风骤起,大雨瓢泼似的往下倒。路边有个关爷庙,人们都往庙里躲。看见李同奎,就都大声喊:“快进来!快进来!”李同奎就跑过去,刚要迈步进去,又猛地想起了狗的话:叫进莫进。他就又退过来了,继续在雨里前行。这时,只听“喀嚓!”一声炸雷,将他震得从地上跳起来。再回头看时,身后那座庙已经不见了,它被霹雳夷为平地,一群人都给关二爷陪葬了。
李同奎回到怪屯时,母亲已经死了一七了。他在母亲坟上哭了一场。可慰藉者,孙子李二槐已满周岁,白白胖胖,很是可爱。他抱过孙子,孙子一个劲儿“咯咯”地笑。他说:“这婊将(水北长辈对晚辈的昵骂,似乎从‘婊子养的’化来)好笑,肯定能活大岁数!”果不其然,这婊将活了126岁,活成个世界之最了(见《树怪人妖》)。
家中无事,李同奎就回城里去。7个月前,她是同妻子生气走的,因此心里十分忐忑,不知鲁莲会怎么收拾他。不想妻子却对他分外地好,慌忙去接他的行头,给他掸掸灰,又掂起他脑后的辫子摘去几根草毛。她埋怨道:“回来么,咋不提前来个信啊?叫人家也好给你准备点儿好吃的。”
鲁莲说着,就去门后的墙上取竹篮子,要上街给丈夫买菜,割肉。李同奎说:“看你!忙张个啥?我又不是客。”说着就抬胳膊拦挡她。谁知胳膊一抬,把挂在墙上的一瓶香油给碰洒了,洒了他一头,顺着辫子往下流。鲁莲就放下篮子,端来水,拿来泡过的皂角,要给丈夫洗头。李同奎又想起了狗的话:头上倒油切莫洗。前面两句话都神奇地应验了,这第三句话就更不敢马虎了。他连忙阻拦妻子,说:“别洗别洗!我今儿上午才在哇唔河里洗了头,就说回来搽点儿油哩,可美!”他说着,就双手抱着头搓起来,把洒上去的油搓匀了,油晃晃的,一头黑发像亮漆一样。
鲁莲还是割了肉,买了菜,且打了酒,晚上为丈夫接风洗尘。齐眉举案,鸳鸯对酌。夫妻俩又吃又喝,自成亲至今,还没这样亲热过。40刚出头,虎狼之威尚在,孩子们又不在身边,二人就放荡了,喝喝闹闹,直到后半夜,才熏熏地睡了。
第二天醒来,已日上三竿。李同奎伸臂欲抱春风,却摸了一手粘唧唧的胶状物。睁眼一看,就彻底地醒了:手上红彤彤的,扑鼻子血腥气。赶紧折起身,就见妻子的脑袋滚在枕头旁边,与身子相距半尺远,中间只有一绺薄薄的肉皮连着。
李同奎尖叫一声,从床上滚了下来。
是谁把妻子杀了?为什么把妻子杀了?李同奎想不起来由。后来又想起狗说的话:头上倒油切莫洗。为什么大花狗不让洗呢?如果洗了,是不是夜里被杀的就是自己呢?忽然他就想明白了:那个凶手确实是来杀自己的,但他杀错了,他摸到自己搽了一头油,于是就把另一个头割了。
他妻子头上好搽油,人们都知道。这么说,凶手是把鲁莲当成自己了,是妻子替自己死了。
那么,又是谁要杀自己呢?带回来的银子还在抽屉里放着,不像劫财害命。莫非……
李同奎心里打了一个寒颤。他明白了,妻子是有野男人了。她强颜欢笑哄自己,原来是要夜里结奸夫害本夫啊!
那么,这个凶手是谁呢?当然,凶手就是奸夫了——奸夫是谁呢?
李同奎想不起来。于是又想到了狗。狗的前3句话都应验了,这第四句话是不是要告诉他奸夫的事呢?狗说:“一斗谷子三升米。”这什么意思呢?一斗谷子怎么会只有三升米呢?一斗谷子要出七升米的,也就是平常说的“糠三米七”,怎么成了“米三糠七”了?
李同奎想不明白,这狗话里暗含的什么意思。
他洗了洗,就去县衙里报案了。
一报案,知县就带了仵作一干人来了。
知县一干人一来,就把李同奎拘走了。
这还不明摆着哩嘛?李同奎与妻子不和,几个月前临出门时,将妻子打倒在地,扬长而去。他长期在外做生意,春院青楼,风花雪月,外室他遇,肯定少不了的。嫌弃糟糠,除之另纳新欢,也在情理之中。无奈王法不答应乎?
李同奎就被打入死囚牢。
死囚牢像猪圈那么大,那么矮,那么脏。四壁无窗,用粗木棒钉的栅门,以便牢禁子在外面监视。牢中放一青石条,数百斤重。青石条上凿两个腿窝。腿窝处有洞眼二,穿一U型铁条。犯人的两个脚脖放在腿窝里,U型铁条一卡,锁住。犯人只能仰面躺在那里,动弹不得。这东西,比现在的手铐脚镣保险多了。
李同奎当然感到无比冤枉。但想想,又无以自辩,知县老爷判断的十分有道理,如果自己是知县老爷,肯定也要这样断案的。唉!看来这次是死定了!大花狗啊,你已经救了我3次了,这第四次难道就救不了啦么?一斗谷子三升米,到底是什么意思啊?一斗谷子三升米,一斗谷子三升米……三升米……
第二天就升堂提审。威武声喊过,李同奎披枷戴锁被押上来。他被按跪在青砖丹墀上。知县摔了一下惊堂木,喝道:“人犯张起面来!”
李同奎就张起了面。他看见了知县老爷黑煞神般威严的面孔,看见了自己身边杵着两排黑色的杀威棒,还看见堂桌的两端各占了一个手按腰刀的捕快。其中一个捕快他认识,是他的拜把子弟兄康七。嗯?康七?糠七?李同奎猛一激灵,好像有一道闪电照进了自己的心里。他一下子就听懂了狗说的话了。
“你可是李同奎?”知县问。
“是,小人叫李同奎。”李同奎回答。
“鲁莲可是你妻子?”
“是。”
“平时你与妻子是否和睦?”
“不甚和睦。”
“今春你离家时,可曾与妻子鲁莲发生口角?”
“是。”
“是否将其殴倒在地?”
“是。”
“你昨夜如何将其杀死,从实招来!”
尽管知县逻辑严密,声气严厉,但李同奎已经不害怕了,沉着地说:“老爷,我妻子不是小人杀的。”
知县问:“同枕而眠,不是你杀的,是谁杀的?”
李同奎四下望望,说:“我有隐情,老爷。”
“有隐情请讲。”
“我只能跟老爷您一个人讲。”
这知县家是保定府人氏,平常公事闲暇之时,也到衙门外溜达溜达,不免就常溜达到李同奎的店里,因李同奎是在保定府做生意,心里就有了亲近感,还曾托李同奎往家捎过两次东西,因此对李同奎印象挺好的。听李同奎这样说,就把左右屏退了,自己也从堂后转出来,走到李同奎身边,低声说道:“李掌柜,你尽管说吧,有什么隐情?”
李同奎说:“老爷,我妻子是康七杀的。”
知县问:“你怎么知道?”
李同奎说:“狗给我说的。”
知县甩了一下袖子,“嗨!荒唐不是?”
李同奎说:“我也觉得荒唐,可是又不由人不信哪!”李同奎就把花狗给他守银子、夜里给他托梦之事对知县说了,“它梦中与我诀别时,说了4句话,前3句都应验了,救我3次不死;这第四句也绝不会有不验之理!”
知县就捻着胡子沉吟了:“嗯……一斗谷子三升米……七升是糠,糠七,康七,是这么个意思。可是光凭这,冥冥之中,虚妄之言,怎么能定罪呢?你还有别的证据吗?”
李同奎说没有了,那晚他喝多了,睡得太死。
知县又沉吟了一会儿,突然问道:“你说你头上洒了许多香油?”
“是。”
“夜里睡觉时,你与鲁莲一直睡在一头吗?”
“是。”
“你睡在床外边还是床里边?”
“我睡在床外边。”
知县就振奋了一下,说:“好,有了!李掌柜,请你暂切再委屈一阵儿。”向外高声喊道:“升堂!”
重新喊了威武,三班衙役又威武地站好了。
知县背了手,在衙役们的身后转。他转到了康七的身后。他看到康七的衣袖肘子上,粘有明显的油渍。
“杀人犯!你知罪么?”知县大声喝道。
李同奎以为是问自己的,不知县太爷怎么突然变脸了,就颤颤兢兢地说:“老爷,我冤枉!”
知县说:“康七,把刀给我!”
康七以为知县要杀李同奎,就把腰刀摘下来递给了知县。
知县接过康七的刀,说:“康七,李同奎头上的油,怎么会粘到你身上去了?”
康七浑身瞅了瞅,说:“在哪儿?没有啊?”
知县说:“在右胳膊的袖肘子上。”
康七就抬起胳膊,勾着头瞅袖肘。一瞅,就立马口吃起来了:“这……这……”
知县知道康七是个街痞无赖,怕他反抗,所以用计先把他的刀给下了。他喝了一声:“把通奸杀人犯康七给我拿下!”
捕快衙役们都愣了。可康七心里明白。他一见昨晚割了头的李同奎还活着,腿就软了,直到知县把李同奎抓起来打入死囚牢,他才安定下来。可是现在……唉!夜里杀人时,这李同奎肯定醒着,被他看见了。他身上立即筛起糠来,筛成糠七了。
康七就被关进了死囚牢里。
李同奎当堂释放。
李同奎感激花狗4次救命之恩,埋殡了鲁莲之后,专程赶到河北曲周,将狗骨挖出,千里迢迢背回家来,葬在怪屯东北角的狼洞沟沿儿上。又倾尽10年生意所得,在狗坟的前面建一座庙,取名叫义犬祠。祠中请江西景德镇专门烧制动物瓷器的师傅塑了一个巨大的狗像,白毛如雪,身上开几朵黑色的梅花;狼耳,虎目,蹲踞如二郎神犬。李同奎几乎天天一炉香,供奉如神灵。
义犬祠建得宏伟,是一座真正的庙,不像哎哦庙那么袖珍,磕个头需趴在庙门外。但除了李同奎去烧香上供以外,别的没人去。狗毕竟是畜生,是吃屎的东西。把狗当神敬,把神亵渎了,把人也亵渎了。所以,怪屯的人给祖师爷烧香,给地根烧香,给哎哦庙烧香,但都不去义犬祠烧香。所以,李同奎一死,义犬祠的香火也就断了。祠上的砖瓦木料,门窗雕饰,今儿这家偷一件,明儿那家偷一件,百年下来,偌大一座祠,竟不见鸿爪雪泥,仿佛世界上从来就没有过义犬祠。留下的,仅剩一个狗的传说,不为敬祀,只为无聊人消遣无聊。
而年轻人,连这传说也不知道了。他们无聊时,有电视,有互联网,有迪厅,有酒吧,甚至高尔夫,滑雪场……
附记
写罢《义犬祠》,忽听朋友说蒲松龄《聊斋志异》中有一篇叫《义犬》。笔者虽然孤陋寡闻,学识浅薄,然一向以抄袭为做贼,视雷同为行骗,捉笔铺纸时,常一本正经,道貌岸然。所以,朋友一说,竟面红耳赤,细汗密鬓,怕人疑我做贼,也怕一失足真的成了贼人。于是赶紧翻《聊斋》。说来笔者的脸不禁就又一次红了,原来笔者书架上竟无此圣书名著。就赶紧到书店里去买。买回一看,心方释然。原来《义犬》只是一篇267个字的短文,虽然叙述的也是一只狗为主护金而死的故事,但属于本源记事,蒲翁并没有像其他如《画皮》《聂小青》《胭脂》《崂山道士》等名篇那样,融入自己对生命的体验、对人生的感悟,淋漓酣畅地进行艺术的发挥与延伸。他仅是记录了一个原汁原味的民间传说而已。
现照录如下,以飨读者。
潞安某甲,父陷狱将死,搜刮囊蓄,得百金,将诣郡关说。跨骡出,则所养黑犬从之。呵逐使退。既走,则又从之,鞭逐不返,从行数十里。某下骑,趋路侧私焉。既,乃以石投犬,犬始奔去;某既行,则犬欻然复来,啮骡尾。某怒鞭之,犬鸡鸣不已。忽跃在前,愤龁骡首,似欲阻其去路。某以为不祥,益怒,回骑驰逐之。视犬已远,乃返辔疾驰,抵郡已暮。及扫腰橐,金亡其半,涔涔汗下,魂魄者失。辗转终夜,顿念犬吠有因。候关出城,细审来途。又自南北冲衢,行人如蚁,遗金宁有存理。逡巡至下骑所,见犬毙草间,毛汗湿如洗。提耳起视,则封金俨然。感其义,买棺葬之,人以为义犬冢云。
民间传说是文学之母,文学之根,文学之芽。但它必须开花,不开花就只能是根,是芽,虽然也悦目,但不会有令人魂荡魄动的艳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