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回 宋公明梦入东京 公孙胜神游北嶽

话说鲁智深、武松、燕青、史进、朱仝、雷横六人,共坐一桌,正在开怀畅饮,忽见一人上来,对他们倒身便拜。鲁智深看时,却是豹子头林沖。智深便叫:“兄弟,做什么?”一把拖林沖起来,唤喽啰掇个椅子,坐了。武松、燕青等五人一齐说道:“教头有话请说,休得如此。”林沖道:“拙妇亡过,忽已六年,大仇未报,难得众位哀怜林沖冤苦,同心仗义,冒着千难万险,帮助我复了此仇,怎不令人五中感激。”武松道:“自家兄弟,说甚感激。”林沖道:“戴院长对我说,此番多亏小乙哥设下妙计,才取着这廝首级,若论情理,小乙哥应当再受林沖四拜。”说罢,又要向燕青拜谢,却吃燕青起身拦住,说道:“教头,你如何再言拜谢?”鲁智深也叫道:“林兄弟,你几时学得这些口舌,把人麻烦煞,休要惹得洒家性发,将众人一齐赶散了,看你独自在此拜什么?”林沖这才无话,退回去坐了。宋江在傍席上开口说道:“我们一百八人,誓同生死,宛若一家,一人有事,众人帮助,兄弟情义应尔,何必言谢。”黑旋风李逵正在饮酒食肉,吃得满嘴油腻,忽地放下杯箸,一抹嘴巴,提高破喉咙叫道:“哥哥此话说的不对,铁牛不服。”宋江惊问道:“你在怎讲?”李逵道:“俺们既然是一家人时,你就不该将好酒藏过,不把来给些铁牛吃。”引得众人大笑起来。宋江道:“这黑廝没头没脑,只是胡说。林武师,你病体尚未痊复,不可久坐劳神,如觉疲倦,请先进内休歇。”原来林沖体气,还有一二分未曾复原,每日仍服安道全药方调养,宋江怕他劳乏,坏了身体。林沖应道:“小弟此刻十分有兴,遮莫病体痊癒了?”鲁智深道:“有兴最好,洒家正要相问,那日拿到高衙内这廝首级,你心里如何欢喜?”林沖道:“戴院长回山这日,把首级送到床前,俺反複看了几遍,果是真的!不觉跳下床来,就设下亡妻灵位,哭祭一番,消了胸中无数冤苦。自此身体一天天健旺,饮食都好,直到如今,安先生对俺说,还有一二分元气未复,俺自觉早已好了。”武松问道:“这驴头抛向何处。”林沖道:“不曾抛掉,俺因心里恨极,教人用漆髹好了,放在床下,当他溺器使用。”林沖说罢,燕青、史进、朱仝、雷横都拍手笑道:“可也真巧,前日武二哥和那员将官答话,不是说给林武师做溺器么?”大家说说笑笑,好不快活。

且说石碣亭里一段工程,四壁早已装画完成,工竣多时,宋江、卢俊义、吴用、公孙胜都去看过,端的神妙非凡。宋江重赏了李昭良,本待择日开筵庆贺,都因一向有事,延搁下来。如今几件公案都行了结,林沖又告病癒,宋江好乐,特下一令,就从此日为始,大宴五日。合寨头目喽啰一应人等,都有酒肉赏赐,大家吃一个尽醉方休。到第五天的晚上,宋江吃得酩酊大醉,归卧帐中,恍惚间,身子飘飘荡荡,出了房舍,径自下山,一路模糊地行去。到得一处地方,抬头看时,眼前一座高壮城池,城关内外行人来往,热闹非常。宋江不识此是何地,伫立观看,忽听背后有人叫哥哥。回头一看,乃是小李广花荣。宋江道:“兄弟你也来此,这里是什么地方?”花荣道:“此间便是东京皇城,何不入去一游。”宋江说:“好!”二人举步而入,但见六街三市,人烟繁密,车马喧阗,真好个皇帝都也。走过几条长街,来到一处,只见一家门前挂个紫竹帘,风簷下一排碧纱灯,门傍左右悬着牌子,却是一副联对。宋江看了,便问花荣道:“这是什么所在?”花荣道:“这里住个有名人,便是东京行首李师师家。”宋江自念道:“往常也闻李师师名,只是不曾见得,如今巧遇,正好进去见她一面。”便叫花荣引导,揭帘径入,穿过中门,两名丫鬟对面迎至,喊一声:“娘子有请。”就将二人让进一个阁子。李师师上来拜见,宋江看时,端的又娇又美,如仙娥降世,天女临凡。二人坐定,侍儿捧出香茗佳点,时鲜果品,摆满春台之上。李师师侍坐傍侧,宋江和她谈谈说说,好不乐意。李师师请问姓名,宋江推说姓张。李师师将宋江脸上一看,忽然下拜道:“官人休要隐瞒,妾身自己认得,你不是梁山泊替天行道义士宋公明?”宋江听得说破他真姓名,不由心里吃惊,起身待走,李师师连忙立起娇躯,一把拖住,将他按到椅子里,娇声说道:“休要惊慌,义士难得到此,请再坐一会何妨。”花荣也凑近身傍,低声说道:“哥哥休惊,有小弟在此保护。”宋江这才放心,重行坐定,又谈说一会儿,觉心事重重涌起,便取过笔砚,磨得墨浓,蘸得笔饱,就壁上题词一首,落笔如飞。花荣见了,随手接过笔来,也在壁上写了两首诗,掷过笔杆,二人相对而笑。宋江说:“走罢。”花荣将他衣袖一拉,附耳轻轻说道:“我们吃了茶果,该给些银子好走。”宋江伸手向怀中一摸,一文钱也没有,想:“今日恁地糊涂,出游不带一点银子。”正待问花荣身边有否,猛听得一声大喝,如半天里起个霹雳,阁子外奔来一个长人,左手高擎着一张弓,指定宋江喝道:“强贼休走,俺奉朝廷明诏,正要拿你,却来此地闲游。”宋江便叫:“花荣贤弟快些救我!”回头一看,花荣早已不见,身傍坐的也不是李师师,换了个披发满肩的阎婆惜。宋江更惊,仓皇抢出阁子,飞走而逃。只听得背后喊道:“你这强贼,今日已入罗网,待走哪里去?”迈开双足,飞步追来。宋江瞧见长人那种形状,早已惊慌无措,又兼此时手无寸铁,用何抵敌,心中更急,狂奔不已。奔过一段路,只听得有人叫道:“哥哥休要惊慌,铁牛在此!”只见黑旋风李逵从斜刺里跃去,手掿双斧,当路立定。长人赶到,李逵举斧就砍,长人只一弓鞘,把李逵打倒在地。接着抢上来打宋江,宋江又拔脚飞跑,长人紧赶,赶到一处,对面危崖峭壁,中隔万丈深渊,前无去路,后有追兵。宋江心急慌忙之际,跑发两足,来不及住步,脚儿蹈空,身子往前一磕,突向深渊中倒撞下去。宋江大叫:“跌死我也!”觉得浑身冷汗淋漓,心头兀自鹘突乱跳,微微闪开眼看时,残灯半明,一室静寂,己身好好稳卧帐中,衾枕都湿,却是南柯一梦。宋江定一下神,回想适才梦境,历历在眼,不知此兆是凶?是吉?心头七上八落,好不狐疑,欲思展衾重睡,哪里还睡得稳,翻来覆去,直到天明。宋江起身洗过头脸,早点也不吃,兀坐在房中呆想。

想到分际,忽有一人闯进房来,叫声:“哥哥呆坐则甚,我来告诉一件怪事。”宋江抬头看时,乃是黑旋风李逵。宋江心中又突的一惊,便道:“什么怪事?你说将来。”李逵拖过一把椅子,一屁股坐下去,连喊十七八声:“鸟晦气。”宋江喝道:“你这廝,常常如此没头脑,没口子晦气,话儿一句不曾说。”李逵道:“哥哥,鸟晦气!昨天夜里,我做得个怪梦,梦见一个又高又大的长人,手里执着一张弓,把哥哥狠命追赶,只喊要拿哥哥。我见他将哥哥欺侮,心中好恼,手掿双斧,奔去想劈死长人,不想反被这廝打倒,我此刻越觉恼羞,立腾双足,待跳起来再行廝拚,忽然惊醒,开眼看时,被儿都被我踢到床下。你道怎不鸟晦气?”宋江道:“原来如此,俺昨夜也得一梦,好生奇怪,你去请吴学究、卢员外、公孙一清、花知寨到来,俺有话说。”李逵答应,起身便走。

不一时,李逵和四人都到,各自坐定,宋江就将梦兆诉说,后半梦境与李逵相同,众人都摇头无语,不解主何吉凶。宋江道:“只怕是个妖梦罢!”李逵道:“哥哥,这个定是妖梦。鸟晦气!铁牛出世以来,有过几百次相打,廝杀,没曾被人一下就打倒。不想昨夜吃这好大的亏,倒尽我的威风,今晚再撞见这廝时,须不干休!”众人听了,都忍不住大笑。宋江道:“你这廝一派胡说,俺问你,今日吃过东西么?”李逵叫道:“阿也!要紧来见哥哥,忘记了吃,此刻说破,肚皮里就饥饿了。”翻身径出房去。卢俊义道:“哥哥,实不相瞒,在前小弟曾得一梦,见到一个长人,手里也执一张弓,因梦境不好,一向没对哥哥说起。”宋江便问:“梦中如何情形?”卢俊义就从头至尾,详细告说出来。宋江听了,心中不悦。吴用道:“妖梦无凭,何必认真索解,徒生疑惑,我们且记在心里,休要逢人告说。”卢俊义道:“俺们自然不愿多说,只虑李逵那廝口没遮拦,按捺不得。”吴用道:“这倒不妨,俺只教公明哥哥如此如此,他便再不开口。”花荣道:“此事端的奇怪,俺既然置身梦中,如何俺自己无梦,李逵却有梦?”宋江道:“东京确有个李师师,好大的声名,想你们都曾听见过,俺在梦中时,曾就壁上题词一首,花贤弟,你也写下两首诗。所有门外的联对,阁上的短额,俺都记得清楚,当时醒来还未忘记,懊悔不曾忆写出来,此刻大半模糊了,只一首题词约略记得。”吴用听说,便取过文房四宝,教宋江背写出来给大家看。宋江说:“好。”执着笔,瞑目沉思了半晌,落笔便写,写了一半,忽觉糊涂了,那下半首再想不出,只得放下。当时吴用拿来看时,上写道:

天南地北,问乾坤何处可容狂客?借得山东烟水寨,来买凤城春色。翠袖围香,绛绡笼玉,一笑千金值!神仙体态,薄幸如何销得?

吴用看罢,递给卢俊义、公孙胜、花荣都看过,吴用道:“但听前人梦中能作诗词,只是不曾听得,如今看来真有其事。此词做得很好,可惜没了下半首!”卢俊义道:“素闻花知寨也做得好诗,梦中题壁之作,倘不被公明哥哥忘记,大可使俺们见识一下。”五人正在你言我语,只见李逵又闯入来,一手摩着肚皮。宋江叫道:“兄弟,来得好!俺正要你干一件事,你去把这妖梦告诉大众,看谁人详解得?”李逵道:“鸟耐烦的,不高兴!”宋江道:“俺可不管,只要你去诉说。”李逵道:“哥哥,你晓得铁牛不会说话,如何有意强人家。”说罢,转身就是逃命似地跑去,众人都笑。吴用道:“如何?”当日各自散了,别无话说。

隔不多时,那天公孙胜闲着无事,同樊瑞出外游散,走到山南,只见石碣亭焕然卓立,非常壮观。公孙胜道:“王义的徒弟李昭良,将亭壁装画得十分庄严,今日闲着没事,又可进去瞻拜一回。”便同樊瑞踅将入去,守亭的上来迎接,送过茶盘,公孙胜挥手令退,自和樊瑞慢慢踅看,细看壁上画的星辰天将,讚不绝口。二人看过画壁,退入亭边一座阁子里来,这阁子也是特建,供众头领拈香后休歇的,佈置得纤尘不染。今日因不是朔望,阁内无人,二人就蒲团上坐了,藉行休歇。樊瑞在芒砀山时,自负本事通天,骄妄得也厉害,后来上了梁山泊,公孙胜直斥他法术无用,无论如何厉害,只是个妖法罢了,不算正大。樊瑞听了短气,就此弃去,一意跟公孙胜习练正道。公孙胜悉心指授,樊瑞用功学习,刻苦修养,见今道法已很高妙。当下二人对坐,公孙胜讲说过一回道法,便闭目养神,渐渐没了声息。樊瑞不敢惊动,也自闭上两目,在那里凝神炼气。不知多少时候,公孙胜头顶上,突觉被人拍了两下,闪开眼睛看时,乃是一个黄衣老道,腰系葫芦,手执竹杖,对自己立着微笑。公孙胜很不自在,正待向他责问:“人家在此静坐,何故相扰?”老道忽举起竹杖,对准自己只一指,就觉元神兀兀摇荡,飞越出舍。公孙胜心知不好,今日碰到魔来了,连忙行持道法,想把元神镇压,却已无及,立随老道飞去。出了阁子,一路飘忽将去,其疾如风,直至一座山头,方才降落。只听那老道喝一声:“住!”公孙胜不由自主定了。老道开口叫道:“公孙胜,这里是北嶽恒山回头峰,不是什么妖魔窟宅,休得惊疑。”公孙胜只得答应一声。老道将他一把拉住,引领了去各处观看,什么峰、崖、洞、涧、都一一说出名儿,指点明白,教他谨记。

公孙胜平日自恃道法高明,邪魔外道,一概近身不得,独有此际,自己法术半点难施,行走坐立,尽由老道摆佈,不能自主。山上四周都观看过,老道执着他手,恺切说道:“你知道否?你上应星辰,正是魔君之一,如今魔运未衰,魔劫正盛,休迷了本性,好好去干一番事业。天下不久大乱,众生遭劫,到将来收场时,这里便是你归结之所。”说罢,老道将竹杖一指,公孙胜又不由自主,腾空而起,不多时到了原处,元神归入本位,开眼看时,樊瑞仍端坐对面,不则一声,正在坐等。公孙胜运用玄功,安定下元神,才行开口说话,把这回事告诉樊瑞知道。樊瑞道:“俺坐了好久,开眼出来看看,你自闭目静坐,了无声息,只道你在修养功夫,不敢惊扰,屏息等待,直至现在。”公孙胜道:“此事奇极!不是夸大,凭仗俺的道法,无论什么邪魔外道,精灵鬼怪,谁能近得身来,将俺戏弄,何况在这大白天里,只俺一股正阳之气,也沖得他退避不遑。”樊瑞道:“像你这般道法,便在黑夜,也只怕近身不得。”公孙胜道:“俺今想到,或许是本师罗真人幻化到此,指点俺将来结局。”

二人言罢,忽见大头目丁九郎赶入来,唤一声:“公孙先生,奉宋头领命,有请先生,商量大事,小人四处寻遍,不想却在这里,宋头领和吴军师等得久了,便请速去。”公孙胜应声:“理会。”便从蒲团上起身,步出阁子,混世魔王樊瑞在后跟随,径来拜见宋江。

不是这一来,有分教:

施展捉月拿云手,来斗兴妖作怪人。

正是:

一剑荡开降左道,五雷震动慑群魔。

毕竟宋江要与公孙胜商量甚事,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