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莫亚兰把手上的书放下来,望了望十二月的湖面。一层白茫茫的雾气正在升腾,阳光从雾气之中倾泻下来,照在湖面上,形成一道道并不太炫目的光晕。她感到自己正旋转在光晕里面,旋转着旋转着,就成了湖面上的一只水鸟。她想飞,可是……

从生病到现在,莫亚兰觉得自己开始真正的宁静了。

大学时,莫亚兰是全校最让人注目的女生。她的冷与美丽,让很多男生暗地里流过泪水。大学四年,对于她来说,是别人眼里最风光的四年,却是她自己最荒芜的四年。情感一无所获,连知心的好朋友,在毕业前也离她而去。那时候,她曾感到人生的失败。但是,再失败,她也是不会表现出来的。在同学们的眼中,她永远是个高傲的女人,她永远在镜子后面,只能看而无法真切地触摸到。

杜光辉也是那些为莫亚兰流泪的男生之一。事实上,莫亚兰有一个阶段,曾经暗暗地喜欢过杜光辉。杜光辉来自大平原,他的憨厚和木讷之中,透着一股大平原的坦荡。这也是毕业以后多年,杜光辉成了她唯一保持着往来的大学男同学的原因。在走出象牙塔之后的岁月,莫亚兰依然像一枝高傲的花朵,在寂寞而孤独地绽放。敢于碰她的,她压根儿喜欢不上;当然也有一些她确实喜欢的,他们却远远地站着,根本不向她靠近。直到有一天,她被他看上。其实在成为他的情人之前,他们已经认识了。一个是副省长,一个是省直单位的公务员,能不认识?她找不出合适的理由,形容自己当初怎么就答应了他的要求。他们第一次走到一起的时候,夜半醒来,莫亚兰觉得有些疼痛和难受,甚至有些说不出来的酸楚。她不仅仅成了他的情人,而且给他的还是她的第一次。他捧着她的脸,不停地亲吻,嘴里呢喃着:我太幸福了!我会一直地爱着你的。

他没有食言。这一点,到现在为止,莫亚兰也一直相信着。

官场有没有真正的爱情?莫亚兰无法深入地研究。但是,和他在一起,她确实感到了快乐与满足。女人越是高傲,心地越是单纯。看起来不可接近,但一旦接近了,则是最容易专情的。莫亚兰的专情,让他作为一个男人,流过许多的泪水。有一阶段,他曾准备离婚。但被莫亚兰拒绝了。莫亚兰说:“我只在乎我们之间的爱情,而不在乎婚姻那样的一种形式。就算是离了婚,又有什么呢?”她劝他,就这样相守着。因为距离,因为彼此的自由,才有这难得的幸福感。她从不过问他的工作,也从不在他的社交圈中出现。偶尔他们一道出去喝茶,碰见熟人,也只是笑笑。从不解释,也从不张扬,这就是莫亚兰,也就是莫亚兰和他的感情写照。十几年了,他们就这样慢慢地度过了。一直到上半年他突然被调离江南省。他才告诉她可能他被查了,是经济问题。她说:“你这样最傻,所有的问题当中,经济问题是最傻的问题。钱能带走吗?钱能解决什么?钱又能换到我吗?”

一切都不可能。他流泪中提出要给她一笔钱。他自己独自到北京。“也许这是我们的最后了。”他说这话时,晚春的天空正飘着细雨。莫亚兰说:“这个时候你提到钱,我觉得是对我们情感的一种侮辱。”

后来,莫亚兰与杜光辉谈到这些,那时她已经辞去了工作,跟随着他到了北京。越是在最困难的时候,她越得出现在他的生活之中。然而很快……莫亚兰知道自己是无力的。他在被“双规”之前,曾跟她感叹说:“世界上没有比做官更有风险的了。”

病,手术,秋天的雨,接着是冬天。莫亚兰原来的想法是就这样一个人,悄悄地走完人生的旅程。她觉得上帝是公平的。公平就在于她失去了他后,身体的疼痛让她开始了慢慢地忘却。有时候,人需要忘却,而主观的忘却是艰难的。客观上的病痛,让她不得不回到自身。过去对她来说,是遥远中的遥远了。也许,她就这样一天一天地守着病痛,直到有一天,同样寂寞地再回到泥土。

杜光辉唤醒了她。

为什么是杜光辉?她问过自己。不可能有答案的,是杜光辉就是杜光辉,不可能再是别人。当杜光辉出现在医院她的病房时,那一刻,她竟然有一种棉絮般的亲切。四十多岁的人了,对很多事物已经不再抱有期望。但是,越是对虚幻事物不抱希望时,就更愿意回到事物真实的一面,回到俗世的情感与温暖中来。与杜光辉静静地坐在湖边上,她发现了生活的另一种风景。而这风景,一直是她不曾留意的。她一一地数着这日子,她对杜光辉说:“除了你,也许不会再有人看到我的最后。”

湖面上开始起风了。

杜光辉打来电话,说到海南的事情安排好了。元旦前一天出发。因为工作原因,他自己就不过去了,让她和凡凡一道。同时,考虑到他们两人的实际情况,他让钱平也一道过去,好随身照顾。莫亚兰还想拒绝,但是杜光辉语气坚定,没有回旋的余地。她便不说了。上次,杜光辉告诉她这事时,她第一句话就是“不去”。杜光辉道:“我不是跟你商量的。我是来向你宣布的。”这样一个大平原上生长的男人哪!

坐了一会儿,莫亚兰开始往回走。晚上,杜光辉说要请她和凡凡一道吃饭。按杜光辉的意思是,你们一道出去,得先建立点感情,不然一路上别扭。吃饭地点就在莫亚兰住的地方边上,是一家不太大但是挺有特色的饭店。莫亚兰有时候不想做饭时,就到这店里喝上一碗汤,泡点饭。店老板是外地人,做出来的菜有老家的风味。

六点,杜光辉和凡凡到了饭店门口,莫亚兰已经坐在里面了。

“菜我已经点了。”莫亚兰说着招呼凡凡,“来,坐这儿。咱们可都是病人。不过你现在病好了,我还在病着。看你脸色,挺不错的。来,光辉,你喝点酒吧?”

凡凡坐下来,喊了声“阿姨”。杜光辉说:“来一瓶啤酒吧。凡凡,莫阿姨是爸爸的大学同学。现在一个人在省城。马上你就跟阿姨还有钱阿姨一道,到海南去。你生病做手术时,莫阿姨还专门……”

“跟孩子说这些干什么?凡凡,妈妈呢?”莫亚兰问。

凡凡望了眼杜光辉,然后说:“他们离婚了。”

“离婚了?光辉啊,怎么回事?”莫亚兰问道。

“一言难尽。以后再说吧。”杜光辉问莫亚兰现在感觉如何,是不是逐渐好些了。看着凡凡,又道:“关键是要休息,另外就是要乐观。凡凡,对吧?”

凡凡点点头。

菜上来后,三个人边吃边聊。杜光辉说到桐山县有些干部想他留在桐山当县长的事。莫亚兰说:“这事很复杂。当个县长,也许能真正地做点自己想做的事。你杜光辉,从大学开始,就是个想做事的人。这些年在宣传部,基本上是朽了。当县长或许也是个机会。不过,依现在的状况,也不太合适。孩子一个人也不行。另外,据我所知,现在底下工作也难做。官场不比其他地方,难哪!”

应该说,莫亚兰说这话,也是有所感触的。她自身就是在官场。对官场是有所了解的,特别是“他”被“双规”后,她在北京也第一次拉下面子,到处找人。人情一张纸,官场的人情比纸还薄。不过想回来,官场本身就应该是制度。制度如果都像人情,那还怎么执行?因此,她回到江南时,最后一次给里面的“他”捎了封信,信上说:“承担该承担的,接受该接受的。”

杜光辉在桐山的情况,莫亚兰是不太了解的。一来,两个人见面本来就少。二来杜光辉也很少提到。莫亚兰也不太想问。这会儿,杜光辉突然提到留任县长的事,莫亚兰也只能凭着自己的感觉,谈一点想法。杜光辉道:“现在做事难。桐山也一样。我已经跟市里说了,我不会留在桐山的。但他们说这事得向省委汇报。这不是将小事化成了大事吗?唉!”

莫亚兰笑笑,苍白的脸上,因为笑,显出了一点生动。

凡凡喝着牛奶,问爸爸:“如果留在桐山,就一直在那儿了?”

“那当然不是。不过至少也得待上几年的。”杜光辉答道。

“那……要是明年就行了。明年我考了大学,你一个人在家,还不如在桐山呢。”凡凡斜着望了莫亚兰一眼。莫亚兰心里一紧,她明白凡凡的意思,马上道:“是啊,光辉,我觉得凡凡说得有道理。你一个人在桐山和在省城,没什么区别。如果考虑长远些,倒是不错。只是凡凡这一年……”

三个人都沉默了会儿。杜光辉道:“不说这些了,说这些干什么?反正已经不留了。说说到海南的事。元旦前出发,具体时间,明天可以定。这之前,你们两个都要养好身体,做好准备。海南气温现在是二十七八度,正舒服。你们去待一个星期,也感受感受大海的气息。凡凡,跟着你莫阿姨,放心吧?”

“行!”凡凡道。

莫亚兰说:“我还真有点担心。我这身体……不行我就不去了吧?”

“那不行!说好了的。一定得去。”杜光辉强调道。

吃完饭,杜光辉和凡凡一道送莫亚兰回家。莫亚兰的房间整理得幽静清雅。湖绿色的墙纸上,只挂着一帧大照片,是莫亚兰和一个男人的。杜光辉看得出来,照片上的莫亚兰很娴静也很幸福。

回到家,凡凡问杜光辉:“爸爸,莫阿姨家的那张照片……”

杜光辉说:“那是她和她爱人的。不过,她爱人现在不在了。你莫阿姨原来是我们大学的校花,后来跟了那个男人。她的心里只有他一个人。这次生病了,她一直不让谁知道。我是上次陪你到医院时碰见的。她一个人在省城,孤单得很。这次正好有机会,我就让她和你一道去海南了。凡凡不会有意见吧?”

“啊……没有。爸爸放心。”

“这就好。”杜光辉摸了摸凡凡的头,又告诉钱平,早点做些准备。明天他还得带着凡凡上一趟医院,多开些药,问问医生的注意事项。钱平自然很高兴,说:“没想到我还能跟着沾回光,要到海南玩去了。刚才你们不在家的时候,高玉打电话过来。我顺便告诉了她。她让我看好凡凡,千万不能有什么闪失。”

杜光辉道:“能有什么闪失?还有其他人一道的。”

钱平给杜光辉泡了茶,他正要进书房,林一达的电话到了。林一达说要开发林山矿的山西的强总明天到桐山,请光辉书记明天赶回来,有些事情还得光辉书记亲自过问。

杜光辉迟疑了会儿,还是道:“那好,我明天早晨就赶过去。”

放下电话,杜光辉叹了口气。钱平说:“杜书记也别急,明天我陪凡凡到医院去。家里我会准备好的。”杜光辉说:“也只有这样了,事情急,没办法。”钱平说:“我知道,你们当官的都是这样,就像我们家高玉,有时晚上刚回来,事情又到了。饭端在手上,还得出门。还有些时候,为了接待人,酒喝得昏天黑地,像个傻子似的。当官难,事情多,不然咋叫当官的呢。杜书记尽管放心,明天回桐山就是了。”

第二天早晨七点,小徐就赶到了杜光辉副书记的家。杜光辉上了车,问:“小徐这么早,几点出发的?是不是太累了?”小徐说:“我是昨天晚上就过来了的。九点接到杜书记您的电话,我九点半出发,十二点到了省城。就在前面的宾馆住了,早晨就赶过来,不然我怕耽误了。”杜光辉说:“难为你了,不过这样安排好。既保证了时间,又保证了休息。”

一路上,小徐都放着些红色经典的老歌,杜光辉听着,有时还跟着哼几句。快到桐山时,小徐说:“杜书记要是真的留在桐山当县长,那也许真的是好事。”

“何以见得?”

“不是大家都推荐了杜书记吗?老百姓也这么认为,说杜书记为人好,为官正。还特别提到杜书记拒绝蓝天木业的事,还有林山矿难后,杜书记主动扛了担子。这些大家都是看在眼里的。要是杜书记当了县长,桐山总会比现在好些。”

“现在?怎么,现在不好了?”

“杜书记,我一个小司机,也是瞎白话。您别当真。现在的桐山,外面人说是小香港呢。什么都有,什么又都没有。”

“这话我就想不通了。怎么叫什么都有,什么又都没有?”

小徐一笑,关了音乐,说:“杜书记可能没听过。连小姐连黑社会连绿杨山庄都有了,还不叫什么都有?可是,这里老百姓没有钱,到今天还是国家级贫困县,这不叫什么都没有吗?他们编的,我觉得有意思,就记着了。”

杜光辉回味了下,觉得说得还真到位。桐山就是这样一个典型的畸形县城,的确是什么都有,但细细一品味,却什么都没有。但是,刚才小徐说到桐山有黑社会,这就让杜光辉更吃惊了。这么个小地方也有黑社会?他问小徐:“我觉得还不确切。黑社会总不至于有吧?是不是?”

“黑社会?当然有。你看看,桐山的哪个矿不跟黑社会有联系?就是上次出事的那个林山矿,其实背后也有黑社会在控制着的。那个孙氏兄弟,老虎似的。手下据说有几十号人。”

这么了得?杜光辉心想,我真官僚了。小小的桐山,竟然有这么一个庞大的黑社会帮派,我这个在桐山当了一年多的副书记居然一点也不知道。这不是官僚吗?要么就是他们隐藏得太深,要么就是我们这一块讳忌的太多。前几年,从上到下的打黑运动,一打下来,很多地方看起来风平浪静的,其实黑社会的网络早已盘根错节。当地的官员,生活和工作在当地,按理说不应该不知道的。可是记者一采访,都说不太清楚。等到打击了,过来又高唱“打黑”的成果。这就不能不让人有些怀疑,是不是本来就有瓜葛?

叶主任打电话,问杜书记到哪了,说山西的强总已经到了,一达书记和李长副书记,正在陪着他们。

杜光辉说:“就到了,马上进城。”小徐说:“林山矿的事,杜书记还真得……我不该说。不过,跟了杜书记一年,我还真没见到过您这样的挂职领导。”

“是吧?”杜光辉嘴上答道,脑子里却回想着刚才小徐讲的话。他还提到蓝天木业的事,这让杜光辉心里莫名地有些愧疚。至于林山矿,如果真的如小徐所说,孙氏兄弟一直在介入的话,那么,这问题得跟一达书记汇报。不处理好内部的问题,请再好的商人来开发,也是枉然。

到了县委办,一进会议室,杜光辉就看见坐在林一达对面的强总。这人并不像他想象中的矿老板那样一脸骄横,而是生得清秀,乍一看,完全是个学者的模样。这大大出乎杜光辉的意料,也在一瞬间改变了他对矿老板的总体印象。

林一达介绍说:“这是强总。这是我们的县委副书记杜光辉,省委宣传部挂职干部。现在专管招商工作。”

强总站起来,伸出手,同杜光辉握了一下,道:“强卫。多年从事矿业,到桐山来,还请杜书记多多关照。”

“这个当然。强总是为桐山的建设与发展而来的,我一定全力服务。”杜光辉坐下来,看见高玉也在。他先是稍稍愣了下,接着想起来了,高玉现在不是乡长了,而是桐山县招商办的主任。林山矿的招商工作,她自然得参加。高玉将材料递了一份给杜光辉,杜光辉接了,高玉微微一笑,回座位了。

林一达问强总:“是先听汇报,还是先到矿上去看看?”

“先到矿上去吧。汇报就免了,不是有这材料了吗?现在就走。我下午还得赶到省城,然后回山西。”强总说着,已经起身了。林一达和李长,以及杜光辉也就只好起身。杜光辉想这强总还真干脆。不过这才符合他来开发林山矿的目的。他要的是矿,不是这汇报。既然要矿,他当然最想看到矿山现在的状况。材料是人编的,矿山却是实在的。

车队驶出县城后,杜光辉打电话问徐亚辉,矿上现在的情况怎么样?作没作准备?徐亚辉情绪很高,说矿上情况很好,作了准备,镇村的干部也都在等着。杜光辉不知怎的,眉毛一拧,问徐亚辉是不是又挂什么条幅了?还有欢迎标语?徐亚辉支吾着,杜光辉就明白了,马上道:“赶紧通知他们,全部撤了。你没见强总是个务实的人,这种花哨的东西,对他不合适。”

徐亚辉还想说话,杜光辉已经把电话挂了。

一个小时后,车队到了林山矿。镇村十几个干部,正在矿口等着。杜光辉下了车,条幅和标语都没了,但他看见那些被撤下来的条幅和标语,还窝在旁边。而在不远处的小屋里,他隐约看见一些孩子,穿着鲜艳的衣服,伸头朝这边张望。他没有做声。林一达书记正和强总一道,镇党委书记赵莅介绍说:“这矿已经进行了全面整改,目前的状况良好。请强总放心。”

强总向前跨了一步,说:“我想下去看看。”

“这……”赵莅和村支书陈晓明都愣住了,他们大概没想到这样的一个老总,竟然真的要下井。杜光辉一见这阵势,立即道:“下去看看不错,我也还没下去过。这样吧,我陪强总下去。”

林一达说:“我也下去吧。”杜光辉道:“就我和强总吧,还有徐局长,陈书记就行。”

下了井,里面开始阴冷起来。矿道里都已装了电灯,两排崭新的排气管道,往里延伸着。杜光辉说:“林山矿以前的情况,强总一定清楚了。这里今年洪水季节,发生了一次矿难。”

“这个……我知道。”强总说。

杜光辉边走边道:“最近,我们集中力量对矿井进行了整理,省安监局已经通过了复工验收。”

赵莅也道:“我们仅整治这一块,就投入了五十多万元。”

强总点点头,矿井越来越深,里面也越来越冷。陈书记说:“杜书记,强总,里面就……就不再往里了吧?”

杜光辉望望赵莅,灯光不是太亮,赵莅脸上的神情却能看得见,明显是有些为难。杜光辉又回头望望强总。强总说:“再走一段吧,里面才是我最想看的。”

“这……”陈晓明拉过赵莅,耳语了几句。赵莅走过来,又在杜光辉的耳边说道:“陈书记说里面还有些地方没整治到位。上次省安监局来时,就是看到这里为止的。”

杜光辉想,我就知道这里有猫腻。但是,毕竟是当着强总的面,他也不好发作,只是问强总:“还走吗?里面也差不多吧。”

强总并没有停下脚步,杜光辉也只好往里走。刚走了百十米,一大段塌方就呈现在面前了。杜光辉心里一惊,赵莅似乎也很吃惊,问陈晓明:“这是怎么回事?”

陈晓明嗫嚅着:“这可能是新塌方的,新塌的。”

强总依然没有说话,而是上前蹲下来,看了看塌方面。然后对杜光辉道:“这里的整治还不到位啊!不过也好,这样我看到了这里的地层和矿层情况。咱们上去吧!”

刚才在井底下,仿佛进入了凝固的时间隧道。快到井口,杜光辉就听见外面人声喧哗。他赶紧问赵莅:“怎么了?”

赵莅道:“他妈的,还是来了。”

“什么还是来了?啊!”杜光辉问。

陈晓明走在前面,跑着到了井口,朝上一瞥,又返回来,说:“果真是他们。孙威和孙福。赵书记,你看这……”

赵莅朝杜光辉望望。杜光辉顿了下,道:“没事。咱们上去。不是还有一达书记在上面吗?”

出了井口,外面场子围满了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就连刚才杜光辉看见在小屋里面的学生们也出来了。一个个子高大、戴副墨镜的男子站在最前面,正在跟叶主任说话。杜光辉扫了一眼,没有看见林一达和李长。徐亚辉正站在叶主任身后。正望着,人群已经围上来了。只听见有人喊:“我们的矿,不要外人来开采。外人滚出去。”

强总皱了皱眉,杜光辉对赵莅道:“怎么回事?看这乱的。赶快让人护送强总离开。”

强总却道:“杜书记,我倒要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如果我真的要来开发,这种情况我必须面对。”

刚才在跟叶主任说话的男子,转过身来问杜光辉:“你是杜书记吧?我是孙威。我代表这里的老百姓来抗议的,我们的矿山我们要求自己开采。大家说是不是啊?”

“是!”旁边是一阵呼声。

杜光辉理了下头绪,对孙威道:“你就是孙威?好,我今天总算认识你了。我就是杜光辉。前几天,我同公安局的周局长在一块还谈到你。现在就见到了,好啊!这事是你为头的,是吧?”

杜光辉话说得不重,却像大石头一般,句句砸在孙威的脸上。孙威取下墨镜,盯了会杜光辉,突然“嘿嘿”地笑了两声,然后道:“这事是我为头的。怎么着?杜书记,你别拿公安局长来吓唬我。老子是吃饭长大的,不是吓大的。今天这话就撂这了,这矿外地人不准来开。要开,也得我们桐山人自己开。”

“你开,愿意吗?”杜光辉冷不丁问。

“这……”孙威大概没想到杜光辉把皮球这么踢了下,一时脸红着,“我不会开发的。但是有别人开发。”

“那好。今天强总也在这。我就跟大家把话说明了,如果桐山本地有人愿意开发,在和强总同等的条件下,优先!谁愿意,三天之内到镇政府报名。三天过后,再出现今天这样的情况,那就不好说了。”说着,杜光辉又对着孙威,“县委县政府向来做事是光明正大的,公平竞争,阳光操作!”

强总一直站在杜光辉的身后,这时候,他也开口了:“我来桐山开发林山矿,目的和大家想的一样。刚才杜书记说了,同等条件下,愿意请当地人来开发。而且,我可以许诺:这个矿复工后,会实行全面的质量安全管理。所有二级机构以下员工,全部从桐山县聘用。”他看着又把墨镜戴上去了的孙威,道:“这位先生代表着老百姓,很好!我在山西开矿,这样的事经历过太多。不过,我从来有个原则:绝不无原则地牺牲利益。只要合理的,我答应。不合理的,绝不会答应。”

徐亚辉在后面拉了下杜光辉的衣袖,说:“外围的百姓越来越多,林一达书记已经让县公安局来人了。杜书记,我们是不是尽早地撤离?特别是强总,安全第一……”

杜光辉觉得这样僵持着,到底也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就喊强总:“我们走吧,以后再谈!”

孙威冲了上来:“想走?没那么容易吧?杜书记,今天我们可要个准信。”

“什么准信?不是说了吗?三天之内,你们到镇政府报名。”杜光辉喊着赵莅:“你赶快带强总离开,这里我和徐局长先顶一会儿。”

赵莅说:“这种情景,怎么离开得了?杜书记。”他拉着杜光辉,向后退了几步,轻声说:“岳池岳县长跟孙威关系很铁的。你看是不是……”

“这……不可能吧?他们?”杜光辉有点诧异。

赵莅点点头。杜光辉没多想,就拿出手机拨了林一达书记的电话,把这边情况说了,另外将刚才赵莅说的话,转述了一遍。林一达说:“你们坚持一会儿,公安的人马上就到。一定要保护好强总的安全。岳池那边,我立即让他给孙威打电话。”

强总朝杜光辉望望,脸上却是出奇的平静。大概真的是经历的太多了,所以见怪不怪。强总的这种镇定,让杜光辉心里踏实多了。他怕的就是大家慌乱。一乱,结果可想而知。很多群体性事件,本来都有可能是小事。就是因为临场时慌乱了,急于解决。结果是欲速不达,酿成大乱。群众情绪一旦被少数人所利用,是容易被点燃的。这个时候,你就要冷静地观察,而不是一味地责难。不能以为高压就能让他们服从,往往是,越压情况越糟。以致最后你想收拾局面时,局面已经彻底无法收拾了。

没几分钟,杜光辉看见孙威接了手机,在电话里,“嗯嗯”地说着,然后,放下手机,孙威朝杜光辉剜了一眼,手向着人群一挥,也没说话,自个儿先走开了。围着的人先是一愣,接着开始议论。当孙威走出矿前的广场,往停在路边的车子里钻的时候,人群“哗”的一下子炸开了。不到十分钟,便从矿区周边的各条道路上,消失了。

杜光辉松了口气,同时又莫名地心疼了下。

是岳池的电话吗?一个电话就能……

杜光辉向强总笑笑,说:“让强总受惊了!对不起!”

强总“哈哈”大笑起来,道:“杜书记,我倒真的敬重你了。像这样的副书记,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不过,像今天这样的事,我在山西见过很多。矿山开采,最大的问题就两个,一个是安全,一个就是利益矛盾。看样子,那个姓孙的,在当地是个角色。这样的人,如果我真要来合作,是要想办法进行整治的。环境就是效益啊!”

“到时,我们县委县政府一定协助强总,搞好这方面工作,请强总放心。”杜光辉陪强总上了车。车子刚驶出一段路,就遇到了公安局的好几台车子。杜光辉让车停下来,对带队的公安局向局长说:“回去吧。事情已经结束了。”

林一达和李长他们,并没有回到县里,而是留在镇政府这边。杜光辉和强总过来后,林一达握着强总的手说:“真是……不好意思,这是我们工作不周。”又拉过赵莅,问道:“怎么搞的?事先为什么不把这工作做到位?出了事谁负责?从今天起,你给我停职待处理。还有那村支书,撤职。”

赵莅嘴动了下,说:“这事我们也估计到了,而且做了大量工作。但是,他们还是……以前林山矿开发的时候,每个矿主都给孙氏兄弟算上一份。因此才养成了这……”

李长道:“这……这什么?别说了。一达书记,是在镇里坐,还是回县城?”

“当然在镇里。我们都安排好了。”赵莅道。

林一达点点头,脸上还着挂着怒气。强总和杜光辉站在一块儿,强总问到杜光辉下来挂职的感受。杜光辉说:“一言难尽。基层工作与上面工作差距很大,方法也不一样。我到现在也只是才有些感觉。”

“不过刚才,我看杜书记处理问题很到位啊!”强总道。

杜光辉说:“那也是特殊情况下的特殊处理。”林一达招呼道:“强总哪,中午就在这边了吧。吃一点山野土菜,也是风味啊!”

中午,很随便地喝了几杯酒。气氛总是有些沉闷。赵莅一瞬间被停职了,杜光辉心里也老是疙瘩着。强总自然也明白,酒喝尽时,他对林一达道:“林山矿看来情况很复杂。不过,我恰恰是个喜欢复杂的人。我喜欢挑战。以前,我做矿山之前,是省文化厅的处长。矿山不复杂,就不叫矿山了。林山矿,我看了,基础不错。当然还要进一步整治。我回去开董事会,再好好地商量下。不过,林书记啊,我想提个要求,不过分吧?”

林一达听强总这么一说,心里有了底。他最怕的就是刚才的事情,会影响到强总的态度。看来,强总并不太往心里去。强总既然有要求,还能不让他说?只要同意来开发,不是违犯法律的事,有什么不可以?

强总让人倒了杯酒,又叫人给杜光辉倒了一杯,端起杯子,对着林一达说:“我的要求也简单,就是如果我们真的来了,我想请杜书记协助和配合我们。或者说叫分管、联系我们。”

“这……”林一达压根儿没想到强总提出的是这样的一个要求,“哈哈”笑道:“这也算要求?不算嘛。光辉书记现在正在分管招商。将来强总过来了,就专门负责分管林山矿这一块。行了吧?强总。光辉,你自己看呢?”

杜光辉说:“等一切定了再说吧。只要是为桐山的经济发展服务,都是我应做的工作。来,强总,我们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