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这个……”汪向民稍稍顿了下,然后抬起头,朝大家望了眼,突然提高了声音,“这个……我不同意!”

会议室里一下子静了。

简又然低着头,在笔记本上画了条杠子。他画杠子的地方,只是记着刚才李明学书记的一句话:“重点是分析经济形势,研究年底工作。”这句话要不要打上杠子,简又然心里清楚。但是,这一会儿,除了给它打上杠子,简又然是不宜于抬头的。常委会议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安静是一种过渡,又是一种较量。沉得住气,还是开始放炮,这涉及官场修养问题。而不让这修养给人一眼看穿的最好办法,就是低头,或者抬头看天花板,甚至闭上眼睛。简又然采用了画杠子,这与闭眼等动作,只不过是异曲同工罢了。

李明学用手转动了一下茶杯。这是一只老式盖碗,白瓷的,上面有青色的插花。这只杯子,好像还是第一次用,以前没见过的。刚开会时,李明学一端着这杯子进来,简又然就瞟了好几眼。简又然对古玩也是有些兴趣的。当然这杯子,也不可能是太古旧的东西。从简又然的目力来看,应该是民国年间的东西。青色的插花,微微有些泛黄,这是有些年头的特征。而简又然更喜欢的,是这杯子的器形。古拙,又有几分天真,巧妙地融合在一起,这在同类型的杯子中,是少见的。而且,简又然看见李明学在喝茶的时候,也是刻意“仿古”的。他先是轻轻地拿起杯盖,用盖在茶面上稍稍地漾了漾。再接着,低下头,仿佛是用鼻子闻了闻。他这一闻,就有一缕茶香了,连简又然也感到了清沁。闻过后,李明学浅浅地啜了一口,然后仰起头,似乎是沉醉在茶的清酽里……

杯子转了三圈,停下来了。李明学咳嗽了一声,这声音在安静的会议室里,一下子就弥散开来,组织部长柳峰也跟着咳了声。他这声咳嗽,却有些尴尬了。柳峰自己也抬起头,笑了下。李明学说:“怎么?都不说话了?向民同志说不同意,大家可以再继续讨论嘛!啊,继续讨论!”

刘中田知道,这会儿,他得出来说话了。

刘中田皱了下眉头,用手在脸上摸了下,又看了看手。看完后,才慢慢道:“对于这个问题,啊,这个问题……我觉得确实应该慎重。向民同志的意见,也不是没有道理的。中央最近对土地卡得相当紧。这个时候,让东部物流港搞房地产,是会引起……上次老干部们不是到省里去了吗?谁能保证他们不再去?因此,我觉得……还是暂缓一下的好。”

李明学又咳了声,简又然看见汪向民起身拿着手机,出门了。这出门也是开会中的一种处理方式:有时候,可能是真的有了电话;但是,简又然完全有理由相信,大部分时候是没有电话的。手机只是道具,暂时避开某种局面的道具。刘中田一表明态度,看起来是支持了汪向民;事实上是把事情搞得更复杂了。本来,今天的会议是不研究东部物流港房地产开发这个议题的。可是,最近,因为受金融危机的影响,湖东的经济形势,也出现了较大的震荡。到目前为止,湖东本来年初计划的十个亿的财政收入,只完成了九个亿。离年底只有一个多月,完成无望,已成定局。按照李明学在今天会议开始时的讲话,就是要在完成无望的情况下,尽量完成得好些。湖东经济外向比例大,金融危机一爆发,才三个多月的时间,就已经有十几家企业停产了。更重要的是,湖东最大的外贸企业日出集团,因为其主产品玩具在欧美失去了市场,目前正濒临破产。如何在这个时候,寻找湖东经济新的增长点呢?

会前,李明学书记曾同简又然谈过话。近一段时间以来,李明学的心情是很沉重的。政协主席罗望宝在看守所里自杀了,吴大海还在等待判决。虽然,省里和市里已经透了口风,湖东的问题到罗望宝结束,可是,谁能保证,不再出点别的事呢?市里的换届,还有两个月。目前,正是最紧张的时刻。紧张就紧张在这次换届涉及人事。李明学一直是呼声较高的进入市级班子的人选。但是,这半年来,随着湖东一系列案件的出现,李明学自己也感到了危机。市委鲁天书记,就曾批评过他,说作为一个县的班长,得对有些问题负责。这“有些问题”,指的就是吴大海、罗望宝的问题。而负责,就有个怎么负责、负责到什么程度的区别。李明学担心的是,市里会最终让他付出不能进入市级班子的代价,那就太惨重了。而且,私下里,李明学觉得,那也太不公平了。

“是不公平。”简又然笑道。

李明学也苦笑了下,前两天,他拉着简又然,到省里见了欧阳副书记。欧阳杰原来是省委常委、宣传部长,是简又然的老上级。一个月前,才从宣传部长的位子上,提拔成了省委副书记。江南省现在有两位副书记,一位是省长,一位就是欧阳杰。而在欧阳杰之前的省委副书记庄之斌,调到另一个省担任政协主席了。欧阳部长听了简又然关于下派情况的汇报,强调道:“下派干部一定要端正态度,要向下面的同志们学习。这是下派的精髓。”

“这当然是。我一定记住欧阳书记的教导。”简又然听得出来,欧阳部长这话中有话,“端正态度”,这其实是说简又然态度不够端正。有时候,官场上的话是正话反说,反话正说。而让欧阳部长感到简又然态度不够端正的一个重要原因,简又然自己以为:是他对湖东有些问题太过于关注了。比如,人事问题、李明学的问题……

可是……

李明学虽然是一个县委书记,可到了欧阳副书记面前,还是有些拘谨的。三个人沉默了会儿,欧阳书记问:“明学同志还有事吧?”

“啊,是有点事。就是……南州马上要换届了,欧阳书记,您看……”李明学说完,望着欧阳杰。

“是这事?我知道了。”欧阳杰转过脸来对着简又然,道,“又然哪,也平同志对下派工作也是高度重视的,以后多给他汇报。另外,上一次到湖东,本来也准备到桐山的。可是没去成。光辉同志……唉!什么时候我得跟也平同志说说,请他专程去看看。下派不容易啊!啊!”

“是啊,难得欧阳书记这么关心我们。光辉知道一定也很……”简又然朝李明学使了个眼色。李明学就站了起来,将随身包里的一个小盒子拿了出来,放到欧阳书记的桌子上。欧阳道:“这是……”

简又然笑着说:“这是明学同志从西藏带回来的。据说是一件五百年前的通灵石。明学同志特地带了回来,说请欧阳书记鉴定下。”

“啊!”欧阳杰的眼光稍稍变了下。在江南省,总共也就七八个人知道,欧阳副书记还是一个很有功力的文物鉴定家。这一刻,他的眼光盯着小盒子,等简又然打开,里面呈现的是一块很小的石头。金黄,宁静,仿佛还处在西藏的蓝天之下。欧阳杰只是近前看着,并没有拿起来。简又然要拿,被他制止了。他细看了会儿,石头的金黄中,还浅浅地行走着河流般的石纹。在石头的最上面,一朵小花,天然而独立地开着。李明学说:“这是一个藏传佛教的高僧所用的东西,我的一个朋友在那边做生意,用了好几年,才得到这个的。虽然……”

欧阳杰抬起头,李明学咽住了话。简又然将盒子盖上,然后放到欧阳杰桌子的一边上,就拉着李明学,告辞了出来。刚出门,就听见欧阳杰喊:“又然哪,你回来一下。”

简又然折了回来,桌子上的小盒子已经不见了。欧阳杰道:“又然啊,以后这事……还得注意些。特别是人事上的事,不是还有南州市吗?基层复杂,湖东更复杂,要慎之又慎啊!”

“谢谢欧阳书记。”简又然说,“我会注意的。这……我就走了。”

到了走廊上,李明学望着简又然,问他去不去宣传部。简又然这就想起赵妮的眼睛了,于是便摇摇头,说不去了,下次再过来吧。

回到湖东,李明学告诉简又然,要召开常委会,重点讨论当前湖东的经济形势。会前,李明学问简又然是不是还有什么特别的议题,想提交会议研究。简又然就谈到了东部物流港房地产开发项目。上周,省能总公司的庞梅庞总,专门给简又然打电话,说东部物流港那一块,还想多拿五百亩地。目前已有的五百亩,主要是用于商业门面房和写字楼建设;要拿的五百亩,主要是用于房地产开发。“如果不将房地产开发配套进行,东部物流港项目,我们可是无利可图的。而且,简书记,你也知道,这样的物流项目,一时半会儿是见不到效益的。而房地产来得快,我们要用房地产的开发效益,来弥补物流港项目。”

庞梅一说完,简又然便问:“这不对啊!目前正值金融危机,房地产市场并不景气。还搞房地产?这……”

“啊,简书记只看到了危机的一面。可是忽略了危机带来的机遇啊。房地产不景气是个现实。可是我要的是房地产不景气情况下的土地。东部物流港一开始的土地价全部算下来,要到八十万左右。现在,我再拿地,四十万应该行了吧?而且这样,五百亩,也能给地方财政增加不少的收入啊!”

“庞总真能算账哪!我给明学书记汇报后再说吧。”简又然挂了电话后,细想了会儿,觉得庞梅说得有道理。房地产不景气,土地卖不动。而土地收入是地方财政收入的一大块。地方要保住财政收入,就得想办法搞活土地。五百亩,两个亿……如果真的能行,湖东财政下半年的拮据就可以基本解决。但是,简又然心里又有些顾虑。老干部们已经上访过一次了,再拿五百亩,他们岂不又要上访?欧阳副书记一再叮嘱他要慎之又慎,那这事……

李明学一听简又然的介绍,也一时定不下来。这对年底正吃紧的湖东财政来说,当然是个好事。然而,五百亩,这么大的目标,一旦操作不好,会直接影响到李明学个人的前程。因此,他建议将这事放到常委会上来研究。重大问题,实行集体研究,也是一项基本的制度。何况一旦研究了,就不是个人行为。那么,随之而来的责任,也就不仅仅是个人责任,而是集体责任了。

当然,常委会研究的结果,李明学是心里有数的。不会轻易地通过,但是也不会轻易的放弃。关键是如何找到合适的处理这个问题的方式和方法。在常委班子中,以前最难说话的是纪委书记蒋大川。现在他调到市纪委搞专职常委了。湖东县纪委书记的位子暂时空着。县长汪向民,虽然对东部物流港项目一直有些意见,但是这新增的五百亩,能切实地解决眼下的财政紧张,想他也不会有太大的反对。说到底,最后定这事的,还不就是李明学自己?班长嘛,既是一班之长,大事难事,还不都得自己拿主意?

会议室里静着。汪向民还没进来,看来这个电话够长的了。

李明学没有想到汪向民会不同意,而且旗帜鲜明,态度明朗。这一下,倒真的让他有些犯难了。而刘中田不温不火的发言,等于将汪向民的意见重新翻译了一遍。其他的几个常委,现在也不好再随便表态了。这事看来……

简又然的手机振动了下,一看,是杜光辉的。

杜光辉这个时候打电话来干什么呢?有事,还是?虽然都是省委宣传部的下派干部,但杜光辉在桐山,简又然在湖东。平时一个月也通不上一次电话的。简又然没接,也没挂。任手机振动着,停了。但不到一分钟,又振动了。还是杜光辉。简又然明白,这杜光辉是真的有事了。

出了会议室门,简又然按了接听键,说:“正在开会。光辉啊,有事?”

“是有事。”杜光辉的声音有些苍老,这一年来,他所经历的事情太多了。先是下派,后是孩子生病,又赶上桐山矿难,一件接着一件,再扎实的人也经不住的。幸亏杜光辉性子倔,居然挨过来了。

“刚才,我们的林一达书记说要到湖东,参观学习你们的招商引资。李长副书记出差去了,这事可不……所以我先联系一下。你看?”

“参观学习?哈哈,学什么啊?按说要学习,也得是我们湖东向桐山学习啊。不过,还是欢迎林一达书记过来,指导嘛!什么时间?”

杜光辉笑了下,说:“后天吧。”

“那好。”简又然道,“具体的,你就让办公室和这边联系吧,我给办公室打个招呼。后天见。”

杜光辉也说了声“后天见”就挂了。

这个杜光辉……

简又然回到会议室,李明学正在将杯子盖轻轻地盖了上去。汪向民脸沉着,在本子上画着杠子。李明学问:“又然同志还有意见吧?”

“好,那我就说说。”简又然先是朝汪向民看了下,才道,“东部物流港项目,一直是我在具体联系。最近,省能总公司那边提出来要增加土地,而且增加的目的就是配套建设房地产。我也很为这事为难!目前国家的政策,是最严格的土地政策。土地是红线,轻易碰不得。所以,我也理解刚才有些同志的想法。但是,我也好好地想了想,东部物流港项目毕竟不同于纯粹的房地产开发项目。它是以物流为主的商贸项目。既有商贸区,就必得有住宅区。招商还要安商,安商首先就要居有定所。因此,作为配套项目,我个人是赞成的。”

汪向民抬起头,望着简又然,眼神里却是一种冷冷的感觉。

简又然继续道:“东部物流港如果能再上这个新的项目,对湖东经济的贡献,我就不说了。大家比我清楚。至于怎么操作,这是部门的事。常委会上没有研究的必要。”

“啊,很好!”李明学等简又然一说完,马上就接上了话茬。他把茶杯子稍稍移了移:“又然同志的分析很好啊!国家的政策,特别是土地政策,我们一定要严格执行。这一点,我的态度跟大家是一样的,从来也没有改变过。”

桌上的手机振动了下,李明学停了话头,看了眼,就按下了。

“可是,政策在执行的同时,我们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湖东的现实与目前我们的经济运行情况,是我们作出决策的重要依据。东部物流港项目,就现在看,势头是很好的,省能总公司对湖东的发展环境和前景,也是很满意的。这样大的一个公司,在湖东继续扩大投资,是好事,不是难事!是机遇,不是麻烦!”李明学喝了口茶,降低了声音:“有些同志,缺乏对政策灵活性的认识。抱残守缺,其实就是开拓不足嘛!大家经常讲要开拓创新,首先就要我们领导干部来开拓创新。自己没有创新意识,怎么去领导别人开拓?说到底,这还是个认识问题,是个思想问题,是个着眼当前与放眼长远的观念问题。”

简又然听着,皱了下眉。李明学书记这话说得有点太“高度”了。他侧着看了看汪向民县长。汪向民半闭着眼睛,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乍一看,就像寺庙里禅定的老僧,波澜不惊,一派平稳。

这是道行!就像佛家的修行一样。官场上也是讲究“修行”的。在官场行走久了,自然而然会修炼出如水般的笃定。在什么时候应该表明态度,在什么时候又要含糊其辞,还有在什么时候应当闭目养神,那都是有学问的。官场上的时间,就是“该”与“不该”,分寸拿捏得对了,你就占了上风;分寸拿捏得不到位,不该说的时间说话了,你本身就将自己打了下去。官场上,很多时候无言胜似有言,该出手时就出手,不该出手时坚决不出手。

这会儿,汪向民除了闭目静听之外,再不能有什么别的办法了。书记在做最后总结,这个时候,谁出去,其实就是表明谁对书记的话有想法。这就不是工作的问题了,而是私人的问题了。

“对东部物流港配套项目的用地,我同意省能总公司的要求。具体工作,还是请又然同志抓。这方面,又然同志情况熟。可能还要涉及跑省跑厅。如果大家没别的意见,就这么定了吧!”李明学说完,把杯子慢慢地端了起来。他端得细心,好像怕一失手,杯子就会掉下来似的。也是,年代这么久远的杯子,要是真的一失手掉下来,那可就……不过,简又然看着,心里还是动了动,嘴上却没说。

常委会的最后一项议程,最多的就是人事。要说排会议议程,其实也是很有学问的。最精彩的得放在最后面。说白了,就是把悬念放在最后。放在最后,前面的议题就成了引子,大家慢慢地捻。等捻到人事这个议题时,火已经烧得差不多了。旺火出好货,人事就要旺火,这样研究出来的“干部”,才有可能是真正德才兼备的好干部。

组织部长柳峰,将相关人事调整情况介绍了下。总共涉及八个同志。四个实质副科,三个副主任科员,一个正科正职——水阳镇党委书记。这八个位子当中,水阳镇党委书记最有分量。水阳镇是湖东县的第一大镇,每年的财政收入要占到湖东整个财政收入的五分之一。湖东经济开发区,和湖东前十名的重点企业,都坐落在水阳镇。以前,水阳镇的党委书记,基本上都是县委常委。从李明学来了以后,他取消了这项不成文的规定,吴大海就是第一个没有进入县委常委的水阳镇党委书记。而且,在吴大海出事后,李明学更觉得自己取消规定是正确的。要不然,那可就是湖东又一个常委出事了,而不仅仅是一个镇党委书记出事了。吴大海当年能从水阳镇的副镇长直接升到书记,一大半是因为原来的湖东书记、现在的南州市委常委、宣传部长陈可实。是陈可实推荐了吴大海,因此,吴大海出事后,陈可实着实心烦了一阵。当然现在好了,吴大海虽然是个草包,但是,该供谁,不该供谁,他是清楚的。在看守所里,吴大海供出的,都是些企业的老总,还有就是已经退到二线的领导,像罗望宝。还在一线,并且握着实权的领导,他可是一个也没供。

吴大海出事后,水阳镇党委书记的位子就一直空着。不是找不着人,而是想去的人太多了。

李明学心里最明白,不到半年的时间,至少有十几个人,通过不同的关系,来争这个位子。这里面,有的已经找到省委办公厅的副主任了;有的找到了李明学以前的老同学、老同事;更有甚者,还有人找到了李明学远在上海的老母亲。官场行走,真是花样百出。有时候,你连想也想不出来的事,在官场上都能有人做得出来。谁都知道,人事调整,说起来是讲究民主,甚至搞常委票决制。可是,这一切的背后,大都还不是书记说了算?至少,书记的意见是主导性意见。组织部门在确定最初人选时,书记和分管组织的副书记,是起决定作用的。虽然后来要实行票决,但是最初书记不提名你,你进不了票决的圈子。因此,票决也只是有限的民主。这次,组织部提名担任水阳镇党委书记的人选是黄玉斌。

黄玉斌目前的职务是县水利局的局长。这个人年龄刚刚四十多一点,早年毕业于华东水利大学。生得清瘦,却精明。话语不多,却幽默。李明学刚到湖东时,黄玉斌是水利局的副局长,而且是最后一位副局长。有一次,李明学检查水利工作,黄玉斌正好陪同。在检查一处被壅塞的河道时,黄玉斌开了句玩笑,说这河道就像不生孩子的女人,要疏导。中午吃饭时,黄玉斌也是笑话连篇,惹得李明学差一点喷饭。那次检查后不久,黄玉斌就找到李明学在湖海山庄的房间,自我介绍说他的一个叔叔是省纪委的黄潮副书记。啊,李明学一下子想起来了。黄潮副书记好像也曾经提到过。又过了半年,黄玉斌成了湖东水利局的局长。这一安排虽然出乎意料,但也在情理之中。黄玉斌本身就是副局长,又是正儿八经的水利大学毕业生,专业化,年轻化,知识化,一样不少。这样的人不提拔提谁?

“请大家讨论下。”李明学站起身,出门到走廊上,似乎是去了洗手间。

办公室主任梅白,也站起来,出了门。简又然笑着,翻了翻手机上的短信。有两条新的。一条是妻子小苗的。小苗问他今天回不回家,晚上她们几个女同学有个聚会。如果他回家,她就不去参加了。简又然回道:“没定。你还是去吧。”对于妻子小苗,简又然一直心有愧疚。赵妮将他与李雪的事告诉小苗后。小苗虽然也吵了几回,但总体上还是温和的。她越温和,简又然就越愧疚。最近,只要没特殊情况,简又然就尽量回家。反正也就一个小时车程。晚上在湖东吃了晚饭后,赶回去还正早。记得有次看到一篇文章,说男人在两种情况下,最愿意天天回家。一种情况是外面没人了,只有回家;另一种情况,外面有人了,愧疚回家。简又然以前回家时,看着小苗忙里忙外,给他泡茶端水,心里真的时不时地涌出些惭愧来。但现在,简又然成了“外面没人”,这回家心里就踏实多了。赵妮自从在北京给了简又然五个指痕后,两个人就像打碎的瓷器,彻底地分开了。李雪已经嫁作人妇,而且嫁的人,就是简又然的大学同学吴纵。一个人静下来时,简又然也感到过瞬间的寂寞。他还想到吴纵,他也应该知道李雪以前与简又然的事的。怎么就接受了?前两天,李雪打电话来汇报驻京招商办的事,语气欢快,幸福得像一头小马。她的欢快,禁不住让简又然有些心痛……

“又然同志,说说吧?”李明学回到会议室,刚坐下,就点名了。

李明学这一步,是简又然预料中的。上周,李明学就和简又然通了气,想让黄玉斌到水阳当书记。简又然一开始也纳闷了下。一个好端端的水利局长,怎么要下到镇里?专业型干部,回身搞经济,适应吗?李明学似乎看出了简又然的顾虑,说这黄玉斌,虽然是搞水利专业的,但对经济也是在行的。何况搞经济是可以在工作中不断摸索、不断学习的。真正到了县乡一级,能搞好经济工作的,或许更多的是些泥腿子、半路郎中,真要让经济学家来治理乡,那也许就一团糟了。何况……李明学悄悄说,黄玉斌也是个精明人,听说省纪委的黄潮副书记就是他的叔叔。这一下子,简又然豁然开朗了。按常理,一个省纪委副书记,并不是太被底下的县委书记看重的。但是现在,官场上往往就出怪事。纪委的影响力在不断上升。纪委领导的影响力也自然跟着上升。李明学在湖东经历了一系列腐败案件后,提名省纪委副书记的侄子来担任经济重镇的党委书记,其用心不言自明。这或许是为自己增加了一重保险,也为自己平添了一层底气。

简又然想到这,心底下不得不佩服李明学的智慧了。

“黄玉斌同志,总体上看,我觉得是适合的。当然■,我是个挂职干部,对县里的一些同志,了解得还不够全面,但对黄玉斌同志还是有所了解的。这个同志有思想、有魄力、有办法,年轻,有开拓精神。水阳是湖东的经济重镇,对这个镇党委书记的选拔,的确需要慎重又慎重。我觉得,组织部这次的提名,是在充分考虑水阳镇的实际情况,更重要的是充分考察了黄玉斌同志的工作能力之后作出的,我个人表示同意。”简又然说完,看见李明学点了点头。他没有回应,而是继续低头看手机上的短信。这一条就是黄玉斌发来的。黄玉斌没有问研究的事,而是告诉简又然副书记:前几天,他北京的一个同学到江南省来,在省城同学聚会,还提到闵开文副部长。原来闵副部长是简书记的同学,还真不知道呢?作为水利局的局长,我得检讨。

“检讨就不必了,下次一道去北京。”简又然回了条短信。

黄玉斌不可能不知道常委会正在研究他的事,他知道,却不问,这就是他的聪明。李明学上次和简又然通气后,过了两天,黄玉斌就专程到简又然的房间,向简又然副书记详细地汇报了自己的工作。汇报中,他只字未提他的叔叔黄潮。而且,临走时,黄玉斌留下的不是信封,也不是烟酒,而是一幅字。说这是他在北京的一个朋友写的,请简书记好好地批评。这送字画本来就是大雅之事,简又然也不好再推,就勉强收了。黄玉斌一走,简又然打开一看。嗬,了得!你道这字是何人所写?原来是书法大家张海先生的立轴。平时,简又然也是喜欢书法的,张海现在是中国书协的主席。市场上,像这样见方的一幅立轴,价格也是不菲的。送得重,且送得雅,这足可见黄玉斌的内秀了。

梅白也喝了口茶,缓缓道:“我同意又然同志的意见。”

其他常委,也都一一地表态。基本上都是同意,当然也不外乎说几点不足,以求今后改正。最后只剩下汪向民了。

“向民同志,你也说说……”李明学明白,汪向民这一关是必须要过的。事实上,在之前,他曾暗示过黄玉斌,汪向民县长是县委的第一副书记,有关问题还得及时地向汪县长汇报。

“我当然要说。”汪向民一开口,就有股子火药味,这让简又然有些担心了。好在接着汪向民的话有了改变:“组织部的这个提名,之前我也了解了一下。应该说总体上是可以的。黄玉斌同志是个专家型的同志,对经济也是很有研究的。水阳镇目前正处在关键时期,从县直下去这样一个年轻有能力的同志,很合适。我个人是同意的。”

怎么?真是怪事了?简又然甚至有些吃惊。汪向民这态度,与他所预想的完全不同。会前,李明学还笑着说:“我就担心向民同志啊,人事问题,他一直是很有主见的。”

现在……

李明学听了汪向民的话,似乎也一下子轻松了。正要作总结,汪向民又示意了下,说:“今天是常委会,既然研究到水阳镇领导班子的事,我也提个建议。水阳镇镇长徐长永同志,也在镇长位子上干了好几年了。现在,黄玉斌同志到水阳,我建议将徐长永同志调到水利局任局长。请大家看看。”

简又然看着汪向民,心里有数了。这一招来得温柔,却很有力。先是把李明学的提名,给高高地树上去。然后再抛出自己提名的人选。李明学这会儿是得了汪向民刚才卖的乖,哪能不顺手也给汪向民一个人情?

果然,李明学笑了一下,道:“很好嘛。我还正在考虑水利局长的人选。向民同志这个提名很好,大家都考虑一下。如果没意见,我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