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惠仁和莎莉惊叫着,“啊?!”他们瞪大了眼睛,惶恐地盯着藤原老人。
室内沉寂着,谢惠仁、莎莉、中村先生、铃木还有山户,所有人都不吱声,在这间医院里,静谧得让人恐怖。藤原老人呆呆地坐在椅子里,神情萎顿,半晌,他才第一个张口,缓缓地说,“惠仁,这是藤原家的秘密,是我们保守了多年的秘密。这个秘密曾经被人猜测出来,可是他们不知底细,所以,流传着我们的银镯可以发现佛家法力无边的宝藏的传说,有人说,得到这个宝藏,便可拥有在佛家无上的权柄。事实上,是藤原家藏匿了一个皇太子,并发誓世代保护这支血脉,拥有了这支血脉,也就等同于拥有了日本政权最高的权柄。”
谢惠仁静静地听着,他想起一个捕风捉影的传说,他一直以为是个天大的笑话,可是,现在听起来,让人毛骨悚然。
“惠仁,也许你听过那个传说吧。你师父有没有问过你,什么人的名字里,一定有个‘仁’字?记住,你有!”
谢惠仁身子一颤,他颤抖着声音,问道:“那个传说……是真的?”
藤原老人微微摇了摇头,长叹了一声,他缓慢地从抽屉里翻出一张纸,铺在桌子上,招呼谢惠仁和莎莉过来看。
谢惠仁只扫了一眼便看出来,这是日本天皇的谱系。
莎莉凑过身子仔细地看着,在藤原老人手指着的最下方的几代天皇名录中,她依次看到孝明天皇、明治天皇、大正天皇和裕仁天皇的字样。不过,画得可够复杂的,每一个人旁边都标明天皇的皇后和妃子,而从他们所在的位置又划出线来,指示着他的后代。
藤原老人先将手指指向孝明天皇,对谢惠仁说,“其实,我不是你的亲爷爷,你是孝明天皇的后裔。孝明天皇的正妃是我们藤原家的,叫九条夙子——九条家,其实就是藤原家,是我们家族中势力很高的一支分支——我的高祖就是九条夙子的哥哥。孝明天皇的一个侧妃叫中山庆子,其实她的地位是比较低的,当然比不上九条夙子,不过她生的天皇的次子,却继承了皇位,也就是后来的明治天皇。”
莎莉对照着那幅谱系,的确,孝明天皇的下面是明治天皇,可在两人之间的连接线上,表明了“中山庆子”和“次子”的字样,而从“孝明天皇”和旁边的“九条夙子”的位置又划出一条线,线的终端却没有任何下文。
藤原老人看出莎莉的疑问,拍了拍她的肩膀,说:“别急,一会儿你就能明白了。”他又指着谱系,沿着正中的那条天皇继承的主线往下指着。
“明治天皇只有一个后人,他就是大正天皇。大正天皇册立了藤原家的女人九条节子为皇后,也就是贞明皇后。大正天皇的继承者,就是裕仁了。而我,在这个位置上。”
莎莉看着,点了点头,从图表上看,藤原老人在裕仁的下一代上,往前数四代,他的高祖就在“九条夙子”的位置上,藤原老人说过,他是九条夙子的哥哥。
藤原老人继续说,“这么说来,我从孝明天皇的正妃九条夙子那代算来,是藤原家的四世孙。而惠仁的五世祖,就是孝明天皇和九条夙子的纯正后裔,也就是明治天皇的兄弟——记住,这个人,有天皇的血统,同时也是藤原家的血脉。”
藤原老人拿起笔来,在“孝明天皇”和“九条夙子”共同划出的线的终端,写上:谢惠仁。写好了之后,他又指着谱系说,“你看,我的曾祖,和惠仁的五世祖,就是表兄弟的关系,一个是孝明天皇和九条夙子的皇子,一个叫九条夙子为姑姑。这下,你们明白了吧?”
莎莉点了点头,谢惠仁一声不响地看着那张纸,微微皱着眉头,他早已经明白了这其中的关系,心中的谜团在一层层地解开。
藤原老人的手指在桌面上重重点了点,发出“嗵嗵”的声音,他叹了口气,站起身子,严肃地说,“惠仁,你是天皇和藤原家的正宗血脉。所以,当时,保护这支血脉,是藤原家责无旁贷的事情。”(图表)
莎莉还伏在桌子上看着,她已经搞清楚了谢惠仁的身世,可是,她又发现了一处解释不通的地方,插口问,“这么说不对啊,大正天皇和贞明皇后九条节子的儿子,也就是裕仁这一代,也应该是皇室和藤原家族的正宗血脉啊?”
“不,不。”藤原老人急忙摆着手,说:“孩子,我知道你会发现这个情况,大正天皇的皇后是藤原家的不假,可惜,大正天皇的皇室血统……却不是真的!”
“什么?!”莎莉一惊,几乎是跳起来,惊恐地看着藤原老人,“假天皇?”
藤原老人皱着眉头,喃喃地吐出话来,“孩子,这段历史,别说你,就连日本人也未必知晓。”他又转身面对着谢惠仁,眼神复杂地对视着他,良久,轻声说,“惠仁,你是知道的吧?”
谢惠仁感觉自己有些出虚汗,他回答着,“我只是听说,我……我以为是传说。”
藤原缓缓地坐下,靠在椅子里,似乎很累了,闭上了眼睛,疲惫地说,“好,把你知道的说给我听。”
谢惠仁平稳了一下心神,声音不大,却很清晰地说,“传说,明治天皇还是亲王、也就是皇太子的时候——我们叫他的名字睦仁吧——被伊藤博文暗杀了,事实上,孝明天皇的死也是很奇怪的,这是日本历史上的一个谜团。接替孝明天皇真正登基做天皇的,是南朝的后人。”
藤原老人叹息一声,“日本的‘狸猫换太子’啊。”
莎莉也听出来,她明白这是个皇子调包的故事,不过这个故事在她的心中充满了疑问,她不禁冲口而出,“南朝?什么南朝?”
谢惠仁皱了皱眉,要说清楚这个,可真够复杂的,他想了想,说,“上次,我们说过聪明的一休,他的父亲就是北朝的后小松天皇。”
“嗯,我记得。”莎莉点头说道,“就是在后小松天皇的时候,足利义满结束了日本南北朝的分裂。”
“历史书上可以这么写,可是,哪里那么容易。其实,那只是形式上的,表面上看起来统一了,可人对权力的争夺又怎么会停息呢。”谢惠仁也不禁叹了口气,继续说,“日本南北朝分裂后,南朝保留着象征日本天皇的三件宝物,分别是镜、剑、玉——它们大概相当于中国古代皇帝的玉玺,据说是日本远古的天照大神授予的,天皇如果没有这三件宝物在手,用中国话说,也就算不上‘受命于天’。可当时,宝物在南朝手中,日本政权却被北朝天皇把持着。后来,足利义满将军将三件宝物从南朝天皇手中骗了出去,送给了北朝,并答应南朝,以此为条件,南北朝继承人轮流做天皇。可是,这却一直没有施行,北朝的后小松天皇将皇位传给了自己的儿子,并没有给南朝人。”
莎莉明白了,接口说,“所以,南朝人还要争权?”
“没错。南朝天皇的后裔后来说,交给北朝的三件宝物是假的,以此重新开始反对北朝。这可以称为‘后南朝’吧,不过在历史书上是不承认的——就这样,日本南北朝的事情表面上解决了,其实,几百年来一直也没个完,一直到明治天皇的时候,还……”
谢惠仁停了下来,他沉思了片刻,决定转移个话题,“嗯,先不说明治天皇时发生的那件事了,总归一会儿还会说回来的……我们先说伊藤博文吧?”
莎莉点了点头。她知道,无论从哪里讲起,对她来讲都是无所谓的,能把事情弄清楚就足够了。
“伊藤博文是个反对幕府将军统治的人,而当时的孝明天皇却十分信任幕府将军,他的儿子明治天皇——哦,应该叫睦仁亲王吧——也是个支持幕府的人,所以……”
“所以只好把绊脚石踢开?”
谢惠仁点了点头。
“不。”莎莉沉吟着摇了摇头,“这理由并不太充分,而且……跟南北朝的争斗没有关系。”
“有关系的。”谢惠仁笑了笑,继续说,“那么,我再给你两条理由,第一个,刚才我说过的,南朝失去了皇权,就是幕府将军搞的鬼,当时是足利家的室町幕府,室町幕府把当时的后醍醐天皇赶走,后醍醐天皇只好另立了南朝。而第三代室町幕府将军就是足利义满,他又骗了南朝的天皇交出三件宝物。”
“嗯,南朝人恨幕府将军,从这一点上来说,会支持伊藤博文。”
“准确地说,是南朝后裔恨幕府制度,毕竟,孝明天皇的时代已经不是足利家的室町幕府了,而是德川家的江户幕府。”
“哦……”莎莉想了想,“不过……不过伊藤博文胆子太大了些,非得把南朝的人卷进来不可吗?他不能选孝明天皇别的后裔,比如——比如你的那个祖先?”
谢惠仁摆了摆手,示意她不要再提他的皇室血统。莎莉明白,很懂事地点了点头。
“不能。我想,这就是第二点原因。”谢惠仁继续说,“伊藤博文是个很有才干的人,当然,他也是个野心家,事实上,他不仅想改革日本的政治制度,而且,想侵略朝鲜和中国——当然,那时的中国还是清朝政府。”
“他后来也确实侵略了。”
“是啊,在他的观念里,侵略是日本发展的出路。可是,当时,孝明天皇身体不好,他的儿子明治天皇——哦,睦仁亲王——也体弱多病。伊藤博文知道没有一个健康的国家领导者,是不可能坚持打一场艰难的战争的,因为当时的日本,天皇是有神权的,天皇的坚定决心和硬朗的身体才是政策稳定和民心振奋的最大保障……”
“嗯,这倒是。”莎莉沉思着附和说,“在那个时代,让一个病病歪歪的天皇领导战争肯定不是万全之策。”
谢惠仁肯定地看了她一眼,咳嗽了一下,继续说着,“所以这个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伊藤博文想搞侵略,可对外战争首先要求内政的稳定,他怕睦仁亲王身体不好,不能理政,而如果南朝的人借机打内战,甚至是搞政变,而他的兵力又在对外,那可真是内外交困了。所以,最好的办法是——”
莎莉脱口而出,“用南朝的人!”
“对。传言说,他暗杀了当时的睦仁亲王,之后偷偷换了南朝的太子。这样就能换取南朝残余势力的支持,而表面上还维持着北朝的统治,民心也很稳定。”
莎莉喃喃自语,“这可真是个如意算盘啊,一箭双雕,既踢开了幕府的保护伞,消灭了幕府将军,又给自己的政治抱负开了路,争取了政治资本。”
“是啊,是啊,从个人能力上来说,伊藤博文在历史上都算很突出的一位,在当时各国的政治核心人物中,他是个佼佼者。”
“嗯,我大概听明白了……”莎莉点着头,突然想起来,“对了,你刚才说,明治天皇时期发生了件什么事,是不是和这有关?”
“没错,那就接着那个话题说吧。这个假的明治天皇据说叫大室寅之佑,因为他是南朝的人,所以他和他的儿子大正天皇对南朝系关照有加。我要说的那件事,就是在明治十年编纂的《大政纪要》里,竟然以天皇的身份公开承认‘南朝是正统,北朝是闰统’。哦,‘闰统’的意思就是非正统。你看,如果他是北朝的后裔,怎么能够承认南朝的正统地位呢,这就很难解释了吧?”
莎莉点着头,这下她完全听明白了。
谢惠仁继续说,“我想,后来的明治维新也和这有关系。伊藤博文给了南朝天皇的地位,南朝人也相应地给他回报,比如让他搞君主立宪制度,而给了他日本第一个内阁首相的职位。南朝人只不过是想要回天皇的位子嘛,所以损失些利益也在所不惜了。如果是北朝天皇继续统治,我想未必能接受君主立宪的制度——因为那个年代天皇是有神权的,也就是说,天皇不仅仅是政治领袖,而且是神的化身——君主立宪,明显是削弱了天皇的神权,如果是北朝天皇继续统治,又怎么可能做这种政治交易?”
“是啊,看起来南朝篡权真是有可能啊。”莎莉沉吟着,点了点头。
谢惠仁笑了笑,说:“当然了,这些都是我猜测的,而猜测的基础就是,明治天皇其实是个被调包的天皇,他的真实身份就是南朝的继承人大室寅之佑。”
此时,一直没有说话的藤原老人点了点头,接口说,“惠仁,当年,藤原家族窥探到了这个秘密,所以,就把孝明天皇的另一个皇子——也就是你的五世祖——暗中保护了起来。在睦仁亲王被暗杀后,他才应该是日本天皇!当时,家族的势力已经不如几百年前了,职位不低,可权力不够。而且,我想,我们的祖先也找不到确凿的证据,所以,只能保留这支血脉。而那个假的明治天皇也有所察觉,却无法明说,他只好对藤原家恩威并施,让他的儿子,也就是大正天皇娶了藤原家的九条节子。实际上,他用这个伎俩,是让我们家不可能再反对他。”
藤原老人突然情绪激动起来,愤愤不平地说着,“也就是这样,我们失去了机会!到了后来,裕仁开始穷兵黩武的时候,家族看出他必定要搞侵略,本想反对,可是,你的亲爷爷意外得病去世了,而你爸爸还在你奶奶的肚子里没出生,连血脉都没有,家族拿什么争得权力?!那个时候,裕仁又哄骗我们,让我们参战,以此提升藤原家的政治实力。唉,当时,家族内部分歧很大,我是不想参战的,可是,在政治利益面前……”
中村先生一直静静地坐在角落里,听到这时,低下了头,重重地叹了口气。
藤原老人平静了一会儿,继续说,“为了能保护你奶奶,我一直对外宣称她是我的妻室,孩子也是我的,所以,我一辈子也没有娶妻生子,为的,就是给北朝天皇留支正统血脉。我参战后,又不敢把你奶奶和你爸爸留在国内,怕有人得知这个秘密,他们会遭不测。况且外界都以为她是我妻子,所以,也只好把他们带在身边了。”
“奶奶……”谢惠仁哽咽着,失神地自语着。
“孩子,你奶奶的出身并不高贵,她是平民家的女儿。”藤原老人站了起来,抚摸着谢惠仁的背,慈祥地说,“直到她生下你爸爸,我才告诉她这支血脉的真相,并且把由我继承的银镯子交给了她,希望她传下去。这个时候,那银镯子就不仅仅是藤原家的信物,而且代表了天皇血统的秘密。”
谢惠仁抬起了头,含着眼泪望着藤原老人。
藤原老人叹了口气,“孩子,战后,我本来可以接你奶奶回国的,可是,你奶奶很坚定地说,不想再回来了。那时我很失望,当然了,也很生她的气。后来,我开始学佛,过了二十多年,我明白了你奶奶的用心——他是不想让你父亲回国,重新参与政权的争斗。再斗下去,又有什么意义呢,战争已经毁了那么多人家了,我们还想犯罪吗?”
说到这时,藤原老人的眼睛也不禁湿润了,他抹了抹眼睛,继续说着,“我体悟到这一点后,跟你奶奶说过,她很高兴我能这么想,可惜,那个时候,你父亲和母亲也……”
谢惠仁黯然地说,“听我奶奶说,是饥荒。”
“唉——”藤原老人长叹着,“是啊,这支血脉,就剩下你了。当时,我答应你奶奶,不会让你去参与政治,就把你当作一个普通的孩子养大。可就在我们要接你回来的时候……”
谢惠仁咬了咬嘴唇,想起来童年的时光,寺庙里的大师父,和此后的流浪的生活。
“这些年,我一直在找你啊。”藤原老人的眼眶中又泛起了泪光,他对视着谢惠仁,深情地说,“可找到你的时候,我却发现,要跟你解释这一切是那么难,而你,又怎么肯信?所以,我决定让你亲自发现自己的身世,以及你身世背后的秘密。”
“可是……”谢惠仁低沉着声音说,“可是,我发现自己是藤原家的后人也还罢了,为什么,为什么要告诉我血统的事情?您不说,我也许永远也想不到。”
“孩子,这很重要,因为有事情要你去做!只有这个血统的人去做才有意义!”
谢惠仁“呼”地站了起来,他的身形挺拔,仿佛突然高大了许多,他直视着藤原老人,朗声说,“难道让日本皇室承认我的身世?!我想我奶奶也不希望这样。我只想做个普通人,至于什么皇室的血统,对我没有任何意义,况且,我妈妈是中国人,我的身上,有一半是中国人的血。”
“孩子,你误会了,我并不想公开你的皇室血统,对你,对我,对藤原家族,对现在这个时代,都没有必要。”藤原老人深切地望着他,说:“但是,你的血统正是我想让你继承家产的原因。把藤原家收藏的中国文物还给中国吧,这是藤原家的心愿,我想,这也是中国人的心愿。同时,这更是你作为日本皇室后裔应该做的,不管是南朝还是北朝,你的皇室血统决定了,你责无旁贷——毕竟,我们犯了罪。”
谢惠仁苦笑着,我是中国人,可是,却要因为这离奇的身世,为日本人还债。
他斩钉截铁地说,“日本政府不道歉,这个债,是还不完的!”
藤原老人呆呆地坐了好一阵子,眼窝中流出泪来,无声地哭着。
山户和中村慌了手脚,他们恳切地望着谢惠仁,“谢先生,拜托了,这是先生最后的心愿了!”
只见藤原老人摆了摆手,让他们退后。他扶着桌子站了起来,缓步走到谢惠仁的面前,他颤抖的手扶着谢惠仁的肩膀,凝视着他的双眼,语重心长地说,“孩子,我能做的,只是这么多了。我学了一辈子佛,我的佛学知识还是不如你,可我知道,佛家要利益众生,心中要有大爱。记住,仇恨是不能留在心里的。一代人,有一代人要做的事。孩子,你懂了吗?”
一代人,有一代人要做的事。
谢惠仁注视着他,良久,终于,缓缓地点了点头。
藤原老人欣慰地笑了,他精神振奋地说,“还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你和莎莉,虽然都有藤原家的血统,可是,那是几百年前的事情了。你们……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