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孝寺一处清静的角落里,绿草茵茵,游人稀少,他们坐在花坛边上的一张四方石桌旁,沉默地相互对视着。那老人精神很好,瘦小的身体显得更加精干,脸上虽然皱纹堆垒,可眼睛中含着的笑意却让三个年轻人感到他很欣慰。
可是,谢惠仁和莎莉却心事重重。
我们是日本人?!
老人将三只银镯放在石桌上,端详了一阵后,又一只一只地拿在手中,对着阳光,眯缝起眼睛仔细地看着,边看边说,“嗯,这是你家的,惠仁,说说你怎么找到的?”
“师父,在塔里的观世音像中——是您留给我的。”
“不错,可是,你怎么会想到?”老人看了看莎莉,又对谢惠仁说道,“应该是先发现了这一只吧?”说着,他指了指莎莉的那一只镯子。
“师父,是看到她家的那只才……”谢惠仁突然想起什么,抓起师父的那一只小镯子,只一眼,便看到了镯子上的花纹,不用说,是八思巴文。“师父,这文字是什么意思?”
“哦?”老人显得很诧异,“怎么,你还不知道吗?”
“没猜错的话,是四大菩萨之一。”
老人点了点头,“这只写的是文殊菩萨。每只镯子上写着一个密码,代表着四大菩萨之一。其余的两只,确实是普贤菩萨和地藏王菩萨。可惜,我不知道那两只在哪里。”
“师父。”谢惠仁先伸出一根手指,又变化为四根手指,声音有些颤抖地说,“是真的?”
老人很缓慢,但很肯定地点了一下头。
谢惠仁紧紧地闭上了眼睛,使劲咬了咬牙,他感觉头脑中的血液凝固了,耳朵中嗡嗡响着,这一刻,他心中的那个猜测成为了现实,可是,他不敢接受。这时,莎莉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角。他睁开眼睛,看到莎莉正盯着他,慌张的眼神中充满了疑问。
别问我,莎莉!真相就在眼前,你已经可以猜到了,可我,什么也不能说!
谢惠仁对莎莉摇了摇头,压低了嗓子,对着老人,筋疲力尽地说,“师父,您跟莎莉说吧,我……我心里乱得很……”
谢惠仁缓慢地站起来,转过身子,望着远处,佛堂的青砖碧瓦和香火袅袅中,隐约可见埋藏六祖慧能剃度时所留头发的塔,再远处,却可以看到广州市的高楼大厦。这让谢惠仁感觉很别扭,清静与喧闹就这么混杂在一起,如同他那复杂的身世。
他在青石铺就的小径上缓缓踱步,他不敢走远,事实上,师父的讲述好像一根线拉着他的腿脚,让他根本走不开。
他听见师父说,“孩子,你们都有日本血统,而且,是同一个家族的血统,这就是藤原家族。”
莎莉吃惊地“啊”了一声,将手臂撑在石桌面上。她的嘴唇惨白,惊疑地看着老师父。
“藤原家族曾是日本最显赫的家族之一,实际操纵日本政权三百年,在日本皇室中的影响也有一千年了。藤原家族后来分成四家,并各有各的家号,分别叫做京家、式家、北家、南家,很快,其余三家逐渐没落,北家的势力越来越大,也就是北家开创了日本的摄政关白制度。后来,藤原家,哦,准确地说是北家这一脉一分为五,分别是一条、二条、九条、近卫、鹰司——当然,五家后来也有分家改姓的状况——那个时候,五家轮流出任摄政、关白,这在日本历史上叫‘五摄家’。日本仅有两个摄政关白不是出自藤原家,那就是丰臣秀吉与丰臣秀次,不过,丰臣秀吉也是给藤原家当养子,认了当时的权臣近卫前久当干爹,才得到的贵族地位。但是,那个时候实际上是武士掌权的时代,藤原家得到的只不过是个虚名罢了。”
大师父停顿了一下,好像很久没有说这么多话了,显得有些疲惫,事实上,给任何一个人讲述藤原家复杂的历史都是耗神费力的事情,即使是个深有研究的专家,要在大学中清楚地讲出藤原家族,也要花费一个学期,更何况,这其中有太多存有争议的模糊之处。老人歇了口气,提起精神,继续说着:
“所以,后来,家族打造了五只镯子,大的一只,由藤原家本宗相传,其余四家,各保留一只小的。上面的八思巴文,便是当年家族的标记,也可以当作家族内部的花押字,这个秘密,只在藤原家本宗后裔中代代相传。当时,藤原家族被将军幕府夺取了政治势利,各家之间也产生了矛盾,有了争执,所以,藤原家族召开了秘密会议,为了重新掌握日本政权,各家应该团结一致,各家商定的重要事宜,要五只银镯子花押字同时签押才可以行动,而且,不得被任何一家违反。这是藤原家族的利益所在。当年,家族规定,银镯子只传给各支的正支继承人。莎莉,你的父亲,便是其中一家的继承人,你家现在改了姓,并没有姓藤原,不过也是藤原家的分支。惠仁的父亲,是藤原本宗的继承人。而我,是另一分支的继承人。”
莎莉和铃木两人坐在石椅上,静静地听着,大气也不敢出。谢惠仁呆呆地在不远处的草地上站着,他背对着莎莉,实在不敢看她的眼睛。
“这是我听我父亲说的,家族上的真实情况,我也并不完全知晓,而且,我也并没有见过另两家的继承人,也许,那两家早就没落了。”老人停顿了片刻,深深地叹了口气,懊悔地说,“我年轻的时候,日本错误地发动了侵华战争,作为日本皇族,藤原家也不得不参与了战争,听说,为这件事情,家族里有过很激烈的争吵,可不知道为什么,家族后来妥协了。说实话,那时,我也是赞同的……我以为,这是重新确立藤原家族政治地位的好机会,况且,当时我也太年轻了,现在回忆起来,后悔万分……”
老人的眼中含着泪,他的身体激动得发抖。
“可是,我们一到中国,便知道我们被裕仁天皇骗了——这是侵略,处处都是屠杀、抢掠,那些年轻人丧心病狂了,他们疯了一样烧杀抢掠。他们干的那些事情,真是禽兽不如……”老人抹了抹眼泪,不住地说,“是我们对不起中国人,我们有罪。”
铃木在一旁深深地垂下头,一动也不敢动。
“藤原家向来是信奉佛教的,我情愿接受一切报应。日本也要接受一切报应。不只是我们给中国人带来了苦难,我们也是一样,有多少家庭妻离子散,有多少人至今还心中不安,连觉都睡不好,又有多少人背负着罪恶感度过一生?可是,如果日本政府不诚恳地道歉,不尊重历史,日本人就还要承担六十年前的报应,中国,朝鲜,韩国,以及东南亚那么多国家的人民,不会原谅我们的,被别人仇恨,这样的生活又怎么会好过?”
老人含着眼泪,深情地看了看三个年轻人,万分感慨地说,“就拿我们家族来说,也承受着战争带来的后果,这后果,是我们家族的两个继承人,都留在了中国。惠仁的父亲,和莎莉的父亲,都是日本侵华战败后留在中国的遗孤。当年,莎莉的爷爷,是藤原先生的侍卫副官,他早就阵亡了,留下了莎莉的父亲,一直被藤原先生收养着。可是,当日本即将战败的时候,天皇急召藤原先生回去。他匆忙动身,却无法带走自己的亲人。如果……”
老人看了看天空,悲痛地说,“如果我们是在战败后回去,也许,藤原先生的妻子,也就是惠仁的奶奶,还有惠仁的父亲和莎莉的父亲,都会带回日本的。唉,这也只是我那么一想吧,当年,有多少日本人的孩子被迫留在了中国?这些孩子,都是中国人养活的,中国人以德报怨,把日本战犯的孩子养大成人……”
谢惠仁不再踱步,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站在老人的身边。此时,他抬头看着天空,天空中有鸟飞过,却不知道往哪里飞去,它们在空中盘旋着,画出优美的弧线,不时地啼叫着,那是谁也听不懂的心声。
“军队撤退的时候,妇女和孩子很难撤走,况且,我带着一个女人、两个孩子,是肯定走不掉的。当时,我就托人给藤原先生带了封信,告诉他,我会保护好这两个孩子,作为家族的两个继承人,我有责任将他们养大。同时,我也拜托他收养我在日本的孩子,也就是铃木的父亲。”
铃木先生的泪水流了下来,默默地流着,他咬着嘴唇,低着头,不敢看任何人。
老人继续说着,“那些年,我们一直隐姓埋名,不敢暴露自己的身份。好在,在中国我有个佛家的师叔,他早年曾在日本求学……”
谢惠仁突然问,“是普陀山不肯去寺院的老师父吗?”
“是的,不过那时他不在普陀山。他早年在日本学佛的时候,跟我的师父是最好的朋友。战后,是他保护了我们。他知道我心中的忏悔,而且,他不忍心伤害妇女和孩子,所以,给我找了个机会让我出家了。在当时,这也是保护我自己的唯一方法。我不敢在大寺庙居留,只能找到韶关的那间小寺,就这样,我,惠仁的奶奶带着两个孩子,终于活了下来。”
老人流着泪,回忆起当年的生活,言语中充满着悔意,“后来,中国政府解决了日本战后遗孤的问题,当时,我和藤原先生联系过,他希望我带着夫人和孩子回去。可是,藤原夫人不同意,她说,孩子在中国长大,没必要再回去。我知道,她不想参与到藤原家和日本天皇的政治斗争中去,她一直都恨裕仁,恨他给这么多日本家庭带来的不幸——惠仁,这也就是你奶奶让你出家的原因,她想让你忘记仇恨。”
谢惠仁静静地听着,他闭紧了眼睛,低声地说,“师父,我明白。我会给她老人家赎罪。”
“好,惠仁,你懂得就好。”老人转头注视着谢惠仁,眼神中带着欣慰,他继续说着,“后来,在那个混乱的年代,我们不得不四散了。藤原夫人,也就是惠仁的奶奶,不知道怎么暴露了身份,而我,知道我的身份也会很快暴露,那就再也无法继续保护你们。尤其是惠仁,我怕他有意外,只能让他离家出走,寄希望于日后可以团聚。至于莎莉家,我是劝他们偷渡香港,安定之后,可以接惠仁过去,之后,再做打算回日本,可是,没想到……”
莎莉鼻子一酸,眼泪掉了下来。
老人继续说着,“好在,你托同乡人回家打听过情况,这让我们还能找到你。”
“什么?”莎莉大吃一惊,猛然抬起头来,脱口而出,“你们找过我?”
老人笑了笑,却笑得不太自然,“当然。不然,你上学是谁给你安排的?你在佳德公司的工作,又是谁操纵的?”
莎莉张大了嘴巴,自语般说,“师父,您是说……”
“藤原先生一直在找你们,好在你还算好找。你的叔叔一直在暗中照顾着你,供你上学,之后,安排你进入藤原家的企业。”
“佳德……是藤原家的企业?”
“是的,是藤原先生创办的,他的初衷是,将流失到日本的中国文物购买回来,之后以拍卖的形式还给中国。”
谢惠仁心头一振,这些年,佳德公司在中国拍卖行业的声誉非常好,确实有众多流失文物回归了中国,可是,他没想到,竟然是藤原先生在幕后策划的。
“莎莉,你见过中村先生吧?”看到莎莉点了点头,老人说,“他就是你的亲叔叔。”
莎莉想起那个参加拍卖,又将他们带到日本的中年人,他一直很少说话,面容严肃,没想到,竟然是这么多年一直照顾她生活的匿名叔叔。
老人继续说着,“可是,想找到惠仁可就难了,也就是去年,惠仁随着中国的一个佛教学术团到日本做学术交流的时候,在电视上和藤原先生的一位好友做了个访谈。看到他的时候,藤原先生一眼就认定,惠仁就是他的孙子。”
谢惠仁想起来,那一次出访日本,他做了关于日本佛教的中国源流的演讲,并且由另一个参与学术交流会的日本记者主持,做了一档电视访谈节目。当时,谢惠仁还为他的身份感到怀疑——一位记者,怎么会参与到这么深奥的学术交流中——可当面对面坐在摄像机前时,从只言片语中,他发现那位记者的佛学水平着实不低。谢惠仁的头脑闪现出去年的情景,他渐渐地想起来,那个记者叫伊能泉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