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光孝寺这样的寺庙是很少见的。
与在山中的南华寺、海中的普陀山,以及很多乡野中著名的或不知名的寺庙相比,在大城市中的著名寺庙在中国并不多,如果不考虑北京的雍和宫、拉萨的布达拉宫这样有着政治和历史背景的寺庙,光孝寺可以说是个很有代表性的例子。
光孝寺并不难找,因为它所在的路就叫光孝路,随便找个广州人一打听就可以知道了。谢惠仁和莎莉从深圳出发,只用了两个小时,便来到这座岭南著名寺院的门口。正在他们四处张望的时候,铃木在路旁边冲他们招着手,边跑了过来。
“谢先生,莎莉小姐。”铃木喘着粗气,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订了下午去东京的航班,我们……”
谢惠仁礼貌地打断了他,“好的,铃木先生,我保证我们可以在今天见到藤原先生。”
“是的,昨天晚上我和藤原先生通了话,虽然他情况很糟糕,但是,听说您今天会去见他,他还是很高兴的。”
“那就好,但愿我能给他带去什么好消息吧。”
“可是,您约我到这里是做什么呢?”
“铃木先生,我想,藤原先生也希望我完成他的任务吧?”
“那是。”铃木点了点头,又说:“可是……我冒昧地问一句,您找到了?”
“还没有,不过,我希望您能做个见证。我想,藤原先生派您到中国,也是这个意思。”
铃木有些尴尬,他搓着手,笑着说,“我想也是,他确实有这个意思吧,我看得出来。”
“那好,我们进寺庙吧,看看我的运气怎么样。”说着,谢惠仁从口袋中翻出钱包,打算去买票。
“不用了,谢先生。”铃木变戏法似的扬着手中的三张票,“我早已经买好了。”
他们对视着笑了笑,一同走进这座广州最古老的寺庙。
光孝寺虽然最早可以追溯到两千年前的西汉时期,但在相当长的时期内经受了废弃,直到上世纪80年代末,居于寺庙的各单位或住户才彻底搬走,然而,古时候十一大殿、六堂、三楼的宏大规模已经荡然无存了,现在只剩下几处主体建筑。即使是这样,寺庙的庄严、优美依然让广州这个繁华都市的人们感到难得的清净。
进了山门,他们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神情严肃,一举一动小心翼翼的——这不仅仅是身处寺庙中心中自然而然产生的恭谨,更主要的,是他们根本不知道该往哪里走。
前方是大雄宝殿。谢惠仁望了望,目不斜视,缓缓地朝着大雄宝殿的方向走着,仿佛那座大殿伸出一条无形的丝线,将他牵引着。此时他的心中一片澄明,却又隐隐有着什么难以形容的异样的感觉,总觉得有人在叫他,或者,会有意想不到的人突然在眼前出现。这让他的脚步越发显得沉重,几乎是在一步步地往前挪。
莎莉和铃木跟在他后面,他们四处张望着,希望能够发现什么,但他们也知道,即使看到了什么都没有太大的价值,能认出他的师父的,只有谢惠仁一个人,现在,他们只希望那个人能出现在他的面前。
谢惠仁走了段路,却转了个小弯,往大雄宝殿的东北角走去。那里有一颗古树,挺拔参天地伫立在那里,似乎在冷静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们,注视着世间发生的一切可叹而又可笑的事情。
谢惠仁缓缓地走入树荫,静静地站立了一会儿,突然转回身来,轻声地问莎莉,“知道这是什么树吗?”
莎莉一愣,她搞不明白谢惠仁怎么会对树感兴趣,现在最重要的不是找人吗?她摇了摇头,说,“看不出。”
“菩提树,而且,这是印度僧人智药三藏法师从印度带来的菩提树,当年,他将这树植于此处,并预言说,160年后,有肉身菩萨在此树下开宗演化无上法宝。果真,慧能大师就是在160年后,在此树下剃发受戒。”
“哥哥,你……”
谢惠仁摆了摆手,示意她不要说什么,他转过身去,面对着菩提树,继续说着,“菩提在梵语里,就是‘觉’的意思,这个‘觉’,是没有任何汉语可以解释的一个概念。当年,悉达多王子在菩提树下,面向东方盘腿而坐,发大誓愿,说如不证到无上大觉,便不起身。后来,他终于在树下成道。”
缓缓地,谢惠仁将头抬起,仰天看了看这颗树,他的眼睛中有湿润的东西在闪动。穿过枝叶,他看到阳光,这不禁让他微微眯缝起眼睛。枝叶随着微风晃动着,如同它在叹息着摇头,又好像是在无声地召唤。
看了一会儿,谢惠仁看不出菩提树在暗示他什么。突然,他的腿一弯,盘腿坐在了树下,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莎莉和铃木听,“我祈求,佛祖能给我一些明示。”说着,泪水已经从脸颊滑落下来。
莎莉和铃木面面相觑,他们的眼神中都有着疑问,他这是在干什么?难道,他真的能在树下悟到什么?
莎莉尴尬地看了看四周,有些游人远远地看到谢惠仁的举动,指指点点,偷偷地笑着,有几个人正朝这边走来,想看看这里有什么热闹。寺庙中有两个正在打扫卫生的小师父,看到他,摇了摇头,继续着手中的活计,好像他们对信徒这样虔诚的举止已经司空见惯了,而且,他们也没有兴趣去管这些。
快起来呀,这是干什么。莎莉在心中暗暗叫着。她看了看铃木,给他使着眼色,想让他拉谢惠仁起来。
铃木对视着莎莉的眼睛,微微含笑。他垂下头,表情平静而且严肃地看着地面,往前走了两步,站在谢惠仁的身边,突然一下子也盘腿坐了下来,腰杆笔直,大有不悟道便不起身的架势。
莎莉头皮一阵发麻,暗自叫苦,眉头皱起来,轻轻一跺脚,却束手无策。
她又看了看周围,更多的人目光都集中到这边来了,有些人开始议论着,不时往这边看两眼。在众目睽睽之下,她感觉自己简直是偷偷摸摸地溜到他们身边的。她俯下身子,轻声而又急促地说,“你们这是干什么呀,快起来。”
谢惠仁一动不动,似乎连呼吸也沉寂了下来,入定般坐在那里。反倒是铃木微微张开了眼睛,看了看莎莉,又微微侧了下头,看了一下谢惠仁,见他没有一点动静,忙又把眼闭上,一脸严肃地坐在那里。
“喂,你们不起来,也总得说句话吧。”莎莉索性蹲下身子,好像这样能让游人的目光不再发现她,“你们这么做没有用的。”
这次,连铃木都不动了,他的呼吸也越来越轻,好像根本没听见任何声音。
“哥,你别这样……”莎莉突然想到一个办法,说:“要不我们走吧。”
她以为这样,起码铃木会站起来反对,哪怕他们听了她的话,回答她一句也好,可是,出乎她的意料,两个人依旧一动不动。
莎莉急得快要哭了,她眼看着四周的人越来越多,往他们的方向瞧着,大雄宝殿那边好像有群僧人也在往这边看,有可能是把他们当作走火入魔的痴迷者了。她只好又低了低身子,压低了嗓子,却用很严厉的语调,说:“喂,知道不知道你们在做什么呀,好多人都在看你们呢,一会儿寺庙就请人赶你们出去了。”
蹲了半天,莎莉也蹲累了,轮流换着支撑脚,可腿脚依然疼得受不了,见那两个人实在是对她的话无动于衷,莎莉盯着他们,下了最后通牒,“喂,你们不起来,我可走了——实在跟你们丢人。”
说完,见他们还是一动不动,根本不理她的任何话,莎莉气呼呼地猛一起身,突然感觉头轰的一下子眩晕起来,好像很多血猛一下冲了上去,眼前黑了一下,随后冒出好多金花来,而腿上却没有了血,软软的没有力气。她扑通一下坐到在地上。
不仅仅是血压的问题。莎莉努力平静着自己的心跳,告诉自己,这不是真的!她闭上了眼睛,眩晕的感觉稍稍好了些。她立刻明白了,那不是幻觉。因为一个老人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你们是在找这个吧。”
刚才,她站起来的一刹那,看到了另一只银镯。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她看到身体边是一双瘦弱的腿,穿着粗布的紧身裤子,脚上是一双粗布平底鞋,再往上,是颜色已经陈旧的僧衣……
还没等她抬头打量这个突然站在他们身旁的僧人,谢惠仁突然把腿一缩,身子猛然向前扑,跪倒在他的面前,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口中断断续续地说,“师……父……”
铃木依然在旁边盘腿坐着,听到谢惠仁的动静,他睁开了眼睛,抬头看着迎面站立的老人。
那老人的声音也有些哽咽,“惠仁,你终于来了,我等了快三十年了,起来吧。”
还没等谢惠仁答“是”,他听到这辈子最让他感觉奇怪的称呼,这让他猛然一惊,支着地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听到铃木大叫一声,“爷爷!”
莎莉终于鼓足勇气抬起头,看到那老人的第一眼,她的头脑中立刻闪现出儿时的一个印象,天啊,他跟铃木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