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莉睁开眼睛,看着窗外透过来的光线发呆。她还不想起床,或许是两天连续的奔波让她感觉身子疲乏,她只想在床上赖一会儿。
好在,现在她的精神好了一些,这样的感觉并不意味着她回复到对生活无限的向往和期待中,只不过,比起前一天晚上的落寞来,她此时已经不再对任何事情抱有幻想,事实上,她感觉身体和头脑已经平静似水,不会再有波澜。
没有了波澜,便可以安静许多。
人总是会给自己的处境找到一个合适的解脱方法,即使这处境让自己痛苦不堪。当得知自己是谢惠仁的妹妹时,她的心被剧烈地激荡着,多年来梦想中的幸福被一下子击碎,使她怀疑这几天的经历宛如噩梦,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梦醒了之后的恐惧。然而这个早晨,她都不相信自己已经完全平静了下来。或许这样也好,不必再继续做着这个梦,也不会再为这个梦支付更多的憧憬和祈望。如此想来,她收获了一个哥哥,一个亲人,虽然失去的是一个女人的期待。
静静地躺在床上,她感到冰冷,体温随着意识四散,想抓也无从下手。莎莉沉沉地叹了口气,她知道,这一天的上海之行,或许可以让一切真相大白,而她,也该回到更沉静的生活。
如世界停顿般的沉静。
突然,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打破了这个清晨的平静。她躺在床上没有起来,手循着声音抓过去,从床头柜上摸到手机,缓缓地凑到耳边,有气无力地说:“喂?”
电话那端的声音很弱,好像来自遥远的星球,“莎莉小姐,我是铃木。”
那个日本人?他怎么会打电话来?莎莉皱了皱眉头,说:“哦,铃木先生。”
“莎莉小姐……”铃木好像很尴尬的样子,吞吞吐吐地说,“麻烦您问一下,您是和谢先生在一起吗?”
这反倒让莎莉无法回答了,这样的汉语问题,说是与不是都不合适,怎么能这么问问题?如果不是看在他是个日本人,汉语表达不太灵光的份上,莎莉也许就真的生气了。她平静了一下,“你说吧,什么事情?”
“哦,是这样的,谢先生今天应该办理一下佛头的手续。”
“这个我知道,作为佳德公司的高级雇员,我想我应该比你更了解这个程序。”
“那是,那是……”铃木笑了笑,继续说着,“我现在在东京,今天可以到广州,不知道是否方便与您和谢先生会面?”
“恐怕不行。”莎莉礼貌地回答着,“我们今天要到上海去。”
铃木显然大吃一惊,“什么?!您确定一定要去上海?”
“怎么了?难道我们的行程……”
“哦,不,别误会,莎莉小姐。我是想说,藤原先生一直在盼着谢先生的好消息。我们再见吧。”
说完,铃木匆匆挂了电话。
这样做好像有些失礼,绅士一定会等女士先挂电话,这是起码的礼貌——她相信谢惠仁在这样的交际细节中能做得极其妥贴——不过莎莉并不在意,相反,她有些讨厌和日本人打交道,多一句话她都懒得说。
藤原先生,那个看起来总是笑眯眯的日本老人,难道他给我们的麻烦还不够吗?如果没有他莫名其妙的出现,哪里会有这么多复杂的事情发生?莎莉摆弄着电话,心中不由得有些气愤。她决定起床。虽然相处的时间仅仅两三天而已,但她自信了解谢惠仁的性格,这件事情他不做到底是不会罢休的,与其在这里胡思乱想,还不如随着他去探个究竟。
莎莉走出卧房,正如她猜测的一样,谢惠仁还是躺在沙发里,蜷缩着睡着了,看样子,他睡得很沉,面容有些憔悴,鼻息中轻轻发出鼾声。
她蹑手蹑脚地走到谢惠仁身边的单人沙发前,坐了下来,目视前方,那是一扇窗子,清晨的阳光斜射进来,落在乳黄色的窗帘上,窗外的树枝轻轻摇动,叶子上的阳光像磷光一样闪动。
看了半晌,她竟然感觉有些累了,这在她的生活中可不多见,通常她醒来后便会保持很好的精力直至夜晚,可现在她还是感到有些困倦,想再睡那么一小会儿。
她收回目光,侧着头靠在沙发里,刚想合眼,却看到沙发旁的地上摆放着两个用报纸包的盒子。这不由得让她心中一阵酸楚。那是藤原老人在两天前送给他们的礼物,一柄如意,一函书。她的头脑中立刻闪现出当时的情景,短短的两天,竟然时过境迁,恍如隔世了。
她呆呆地看着那两个盒子,想着谢惠仁在藤原老人家破解一个又一个佛教谜题时的情景,那时他敏捷的思维和信手拈来的佛学知识,使他的形象越发儒雅,那迷人的风度曾让她多次走神,陷入一个个遐想中。
可现在,他是我哥哥。
突然,莎莉身子震动了一下。那是什么?
她俯下身子,清楚地看到包盒子的报纸上有行醒目的标题:藤原家族声明……
她歪着头看了两行,虽然整则新闻并没有完全展示在她的眼前,但她也大概看出了声明的内容。“啊?!”她失声惊叫着。
在那间古色古香的书房中,藤原老人正襟危坐,他的面容还是带着笑,好像除了开心他的生活中就没有别的事情一样。
他笑眯眯地看着谢惠仁,说:“惠仁啊,多谢你啦。今天我要请你喝好茶。”
说着,他拍了拍手。书房的门打开,一个挽着日式发髻、穿着和服的年轻女人托着茶盘小步走了进来,她低着头,跪在茶几前,熟练地摆放茶具。放置好后,她很礼貌地侧过头,对着谢惠仁笑了笑。
是莎莉!
谢惠仁刚刚要失声惊叫,便听到莎莉大叫,“啊?!”
突然间,梦就醒了,惊得他一身冷汗。他平静了一下,发现此时是躺在自家的沙发上,旁边的单人沙发里,莎莉正惊愕地看着他。
“做噩梦了。”谢惠仁闭上眼睛,又躺了一小会儿,让自己定了定心神,之后,他很精神地坐起来,说:“你怎么起这么早?”
“不早了,天都大亮了。”
谢惠仁看了看窗外,“嗯,是啊,这一觉睡的,一晚上只做梦了,没睡实。”
莎莉又匆匆看了一眼那张报纸,“哥哥……”
“我们得走了,麻烦你,热两杯牛奶吧。我现在累得很。”
跟我那么客气干什么?莎莉心中责怪着他。“好……吧。”她决定暂时不把报纸的内容告诉他,她知道,他现在需要的是镇定,一旦他看了报纸,他又要钻到那个谜团中了。
两人一起喝着牛奶,莎莉决定先从另一件事情说起,“哥哥,早上的时候,那个日本人打来电话了。”
“什么?”谢惠仁的反应有些剧烈,“藤原打电话了?”
“你怎么了?不是藤原,是那个年轻的翻译,叫铃木的。”
“哦,哦。”谢惠仁似乎有些心神不宁地应付着,半晌,才又问,“他说什么了?”
“他说要你回去办佛头的手续。”
“就这点事?”谢惠仁眉头一皱,“还有别的。”
“没别的了,他就这么说的。”莎莉想了想,又说,“他还顺便问我们今天去哪里,我告诉他说去上海。”
谢惠仁点了点头,这就对了,“那他怎么说?”
“他说,他今天到广州,想和我们见一面。”莎莉顿了顿,“他也就是那么一说,显得客套呗。”
这可不是客套!谢惠仁端着半杯牛奶,他隐隐感觉到铃木的出现使这个谜团有了新的内容,不过,他是来解谜团的,还是来添乱的?谢惠仁暂时看不出。一切,都只能等找到师父之后再定,现在过多的和日本人打交道,肯定不会有什么好事。
谢惠仁一口喝光了牛奶,却握着那空杯子呆呆地坐着,面容有些严肃,可眼神却犹疑着,他似乎想对莎莉说些什么,却不知道如何开口,几次张开嘴,又什么也不说,最后,他侧着头望着窗外,缓缓地说,“莎莉,今天,无论你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不要惊慌。”
无非就是运气好,找到大师父,莎莉暗自想着,这也就是确定了那个谜底而已,我是你的妹妹,还能有什么?她低下头,小声地说,“我……我有准备。”
谢惠仁的心口一阵酸楚,暗自叫苦,你能有什么准备啊!如果那个猜测是真的,我们面对的将是日本最显赫的家族骇人听闻的一段秘史,而且,那是我们的身世……
谢惠仁不敢再想下去了,他只是斩钉截铁地说,“相信我!无论什么时候,都有我保护你。”
莎莉不明白他怎么突然说出这样的话,她从单人沙发中起身,快速坐到他的身边,阳光正好可以照在她的身上,她感到很暖。她把手放在谢惠仁的手里,“哥,我不怕。”
谢惠仁还在想着什么,只是握了握她的手,眼睛却继续望着窗外。
阳光仿佛有些刺眼,让他眯缝起双眼。半晌,他说,“我们走吧,去普陀山。运气好的话,我们从上海直接去日本。”
莎莉匆忙站了起来,俯身将那张报纸从盒子上剥了下来,“哥,你得先看看这个。”
藤原家族声明:
作为在日本国历史上存在了上千年的一个古老家族的一员,作为代表着这个承载了荣耀和尊崇的姓氏的继承人,在终于可以有勇气回顾我荒谬和痛苦的一生、并重新面对发生在我人生的一切时,当我看到依然有人执迷不悔、并妄图重蹈覆辙时,我代表我的家族,发出以下声明:
在六十年前的那场战争中,我们必须承认,日本犯了罪。当时发生的一切以及这些年对它的重新认识,都毫无疑问地告诉我们,日本在那场战争中给邻邦及东南亚很多国家和地区的人民造成了伤害。同时,它也伤害了我们自己,这不仅仅意味众多家庭的离散,更重要的是,我们依然生活在负罪中。
这负罪来源于我在那个年代内心的野蛮和血腥,更源自在六十年过去后,依然有更为野蛮和血腥的内心存在着。
它们曾经泯灭了良知,然而我不安地看到,它们依然在试图蒙蔽善良、真诚和人性中美好的一切。当用非战争的手段制造野蛮与血腥时,其伤害往往比战争更加残酷。毋庸置疑,这种伤害,注定只能由我们自己来承担。
历史在前进,作为日本一个最古老家族的继承人,我相信,日本终将正视侵略的历史,给所有受伤害的民族以诚挚的道歉,并为不再发生类似的悲剧承担自己的责任。而这个曾经影响了日本历史的家族,将在这篇声明发布的一刻,由它的继承人完成自己的使命,并寄望以此,再次使日本历史走入正确的道路。
谨代表藤原家族,向在日本侵略战争中深受苦难的国家、民族道歉,尤其对于我曾深深伤害的中国人民,更愿意做出应有的赔偿。
藤原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