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速公路驾驶很容易让经验不足的人感到疲劳,千篇一律的道路和重复出现的农田往往让人感觉行驶在封闭型的道路上,路边的景致似乎刚刚看过,缺少视觉上的新鲜感。
谢惠仁现在就是这样的感觉,疲劳,精神不振,思维停滞,虽然他知道车子正以每小时120公里的速度向深圳行驶,可仍然觉得它还在原地停留,至少车子外的景致还没有变,只有间或从他们身边飞驰而过的其他车辆提醒他,这个世界还在动着,并不如他的心境一般死气沉沉。
莎莉的发现让他惊愕不已,更让他心神不宁。其实,这是个早在他头脑中蠢蠢欲动的想法,就在莎莉拿出属于她的那只银镯的那一刻,他便隐隐觉得,他们的身世被这首饰紧紧地联系到一起了,没有理由两家人同时拥有相似的首饰,而且是这样难得一见的刻有八思巴文的银镯。但是他很快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他更愿意将这视为一种巧合,或是一些连他都无法自圆其说的奇怪想法,比如,莎莉家的镯子是不是奶奶赠予他们的呢?
而现在,所有知道银镯秘密的人,都在鲜活的记忆中无情地提醒着他,他们已经不在了,他们就像是一部老电影,保留了正值妙龄的女明星年轻的模样,而实际的情况是,岁月不允许任何人再在她爬满皱纹的脸上找到当年的倾城一笑和眼波流转。
记忆中活动的画面与残酷的现实形成反差,这让谢惠仁莫名其妙地焦躁不安,奶奶去世了,莎莉的爸爸去世了,有可能知道内情的八思巴文老专家残忍地在他耳边吐出最后一口气。师父,唯一能说得清真相,而且也是点明了这个谜题的人,现在却不知死活,失踪,在此时都是个聊以慰藉的说法。而那藤原老人呢,他是否知道什么呢?
行驶了片刻,谢惠仁便匆忙将车子停到右侧的停车带,他觉得手心冒汗,再也没有精神和体力开下去了。他回过头来,对莎莉说,“我不行了,你来开吧。”
说过了这句话,他立刻意识到这个要求此时显得多么无情,莎莉缩在后排座,一动不动,身子有些轻微地发抖,牙齿咬着苍白的嘴唇,眼睛出神地望着什么地方,大颗大颗的泪水掉着,脸上已是一片泪痕。
谢惠仁叹了口气。
我们都该歇歇了。
他伸出手来,缓缓地,怕惊动她似的,从莎莉手中抽出那封师父给他留下的信,有几处字迹鲜明,是被她的泪水打湿了的。他小心翼翼地将纸展开,师父那清秀的小楷铺在他的眼前:
孩子,你能找到这尊观世音菩萨像,师父很欣慰。
孩子,现在是国家动荡的时期,很多地方庙宇都被拆毁了,看来,我们这座小寺也保不住了。师父在这儿生活了二三十年,却也不得不离开了。
我不知道你重新发现你奶奶的银镯时,会是什么样的心情。这本是属于你的,只是我怕你带在身边会有危险,或者被你丢失。在离开前,我决定将它埋在塔下,希望有一天你能够找到。
孩子,这只银镯是你奶奶唯一的遗物,也是她用了一生保护的一个秘密,可惜,你还没有长大,她还没来得及告诉你一切。
孩子,你奶奶跟着我,信了一辈子佛,只有佛教能够化解她心中的苦楚,也因此,她希望你从小受到佛教的熏染。要记得,心中不要有仇恨,世事无常,法亦无常,作为一个人,重要的不是你经历了什么,而是你会不会用慈悲心面对你的经历。
同时,我们也相信,今天我们面对的一切,都是报应。过去我们做了错事,无论亲人离散还是自身所受的任何痛苦,我们都接受。只不过,不希望同样的痛苦强加在你的身上。你是无辜的。
孩子,请相信我和你奶奶这么做,是为了你好,总有一天你会知道事情的真相,那时也不枉我们的心血了。孩子,虽然现在的中国正逢动荡,对每个人的生活都产生了灾难式的影响,但你要记住,无论国家对也好,错也好,你是中国人,是这个国家养育了你,要好好地爱她。
我直到现在也不敢确定这封信你会不会看到,会不会被另外一些人发现。原谅师父无法写得更明白和直接。很多事情,要你自己去发现。
还有,孩子,你还记得经常去你家、经常来寺庙和你玩的小女孩吗?不出意外的话,她现在在香港。你一定要找到她,她是你的妹妹。一定要找到她,切记。
谢惠仁平静地看完,每一个字都仔细地看过,他确信以他的记忆力,这段并不复杂的话已经深深地印在头脑中。可是,即使这样,他还是充满了不自信,他无法确定他读懂了。
这是什么意思?
他感觉坠入了一个更大的谜团,让他不安的是,这两天,每解开一个谜,便会发现它的谜底是另一个更难猜的谜。不是答案,而是谜中套谜。在这之前,他甚至以为找到了师父留给他的东西,一切便会迎刃而解,可是,今天他却发现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即使是他寄予了最大希望的师父,也同样给他设了另一个谜。
而这个谜,不是那么不好解。
是他不情愿去解。
解开了,他生怕发现另一个更让人不安的谜。
这个谜又会是什么呢?
平静了片刻,他让自己的头脑回复到空空的状态,他也知道这根本不可能,事实上,他一直在默念《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心无罣碍,无罣碍故,无有恐怖”。
很多次,当他心绪不宁的时候,默念几遍经文便可以让他神奇地平静下来,可是今天,仿佛一切都不起作用了。心无罣碍?这么多谜团又怎么能让心头无罣碍?要命的是,看起来这个谜团从那个原本子虚乌有的“佛家宝藏”转身一变,渐渐地缠在了自己的身上,虽然看不到它究竟与自己有多大的关系,但这个事实是显而易见的。当心神有了罣碍,又怎么能够没有恐怖?
他的头脑中闪出刚才莎莉缩在座椅中的模样。或许,恐怖的时候,缩起自己的身子,是动物的一种本能,他不禁打了个冷战,也缩了下身子。半晌,他缓缓地,但很严肃地问道:“小时候的事,你还记得多少?”
莎莉已经不哭了,这段时间,她一直盯着谢惠仁,眼神迷离,说不清她到底看着他哪里。听到他的话,她似乎受了惊吓,眼神慢慢聚拢,思忖了片刻,摇了摇头,“那时我太小了,不记得了。”
这答案并不出谢惠仁的意料,他沉默了片刻,又问:“听说过我奶奶的事情吗?”
莎莉的声音很轻,但很肯定,“没有。”
“我想知道我奶奶是怎么死的!”
“哥!”莎莉冲口而出,突然,她发现这个称呼,已经显得不那么自然了,停顿了一下,她压低了嗓子,带着哽咽,说:“我听说,奶奶是被人……”
谢惠仁长叹一声,面色痛苦地将头侧开,眼望远处的农田。
“哥,你别太难过了,这么多年了……”莎莉极力安慰着他,又找不到合适的词,“况且,那个年代……”
谢惠仁突然激动起来,他的声音有些像是咆哮,“那个年代?再混乱的年代,也不至于……”
看到莎莉害怕的样子,谢惠仁平静了一下,说:“对不起,我吓着你了。不过,我得找到那个知道事情真相的人。”
“可是谁能知道呢,奶奶……连尸骨都不知道哪里去了。”
“有人知道。”谢惠仁咬了咬牙,凝神望着车窗外,即将落下的太阳将天边的云彩镀上了金色,而那云层却顽强地卷起边,露出乌黑的本来面目,谢惠仁看了片刻,幽幽地说,“我们必须找到他,我相信他还活着。”
莎莉瞪大了眼睛,好像听到了最不可思议的事情,“谁?”
“我师父。”
“可你能找到他吗?”
“能。”谢惠仁斩钉截铁地说,“师父给我留下了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