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惠仁又怎么忍心埋怨莎莉。她脸上的泪痕还在,眼睛哭得红红的,此时,眼眶里又含着泪水,说不定就一下子痛哭出来。
他伸出手,在莎莉的肩头轻轻拍了拍,冲着她笑了笑。他想让她知道,他并没有责怪她的意思。
可是,莎莉的泪水还是涌了出来,满脸愧疚地说着,“哥哥,真的对不起。”
这次,是谢惠仁把她揽在怀里,轻轻地抱着她,用手拍着她的背,轻声地说,“别哭了,你没做错什么呀。”
莎莉哭得更凶了,好半天,她才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说:“我本来不想进去的,我怕我哭出来,可你进到寺里之后,我还是忍不住跟着你进去了,我一直在你身后,你接电话的时候,我离你并不远,可是你没发现我。”
谢惠仁笑了笑,他当时只顾着听电话了,根本没察觉身边的任何动静。
“后来,我听你大喊,好像很急的样子,我心里感觉恐怕有什么不好的事情……我很怕。”
“是的,那位老师和我说着话,就去世了。”谢惠仁心中又是一阵难过,怎么办?很明显,老先生肯定知道一些秘密,可惜,他没有时间说出来!
可是,他不想让莎莉知道他的痛苦,还是轻声安慰着她,“不过,也是有收获的,老师告诉了我一些有价值的东西。”
“四大”,“还有四个”。这是什么呢?他抬起头,正好透过山门,看到正中的大雄宝殿。佛祖,给弟子些启示吧。
莎莉哭了一阵,似乎意识到这样靠在谢惠仁的怀里有些不妥,她重新站好,满是泪痕的脸上泛起浅浅的红晕,她尴尬地笑了笑,眼睛却盯着地面,不敢再看谢惠仁。
她轻轻地说,“我听到你喊什么了,什么‘四大’和什么‘还有四个’……是什么意思?”
谢惠仁暗自叹了一口气,是啊,那究竟是什么意思呢。这就好像破解密码的语句又是一个密码,好在,这个新的密码是汉语。
不好!谢惠仁又暗暗叫苦,把一种语言翻译成汉语,那往往是给读的人制造了更大的障碍。很多时候,还不如保留那种语言的原始性好些。汉语的功能太丰富了!他想起佛经的翻译,有些翻译家找不到汉语里对应的词,只好选择那些意义相似的现有词汇,而读佛经的人,往往又用译文词汇的固定意义来理解,可意思就差得太多了。比如“般若”翻译成“智慧”,看起来是差不多,可那么多人将“般若”等同于汉语常用语里讲的智慧的概念,这可完全是错误的了。一种语言转换成另一种语言,丢失了原始语言中丰富的含义,而译本的语言中,又无形中加入了新的意思。这在佛经的翻译和流传过程中发生的争论和误读可是有过很多次的。后来佛经的翻译家们创造了“四例五不翻”的翻译原则,这才最大程度地避免了误读的现象。可即使这样,又能避免多少呢?
谢惠仁叹了口气,说:“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啊,这没头没脑的话……”
莎莉沉寂了片刻,突然调皮地笑了,她指了指谢惠仁手里的银镯,说:“‘还有四个’,没准儿,就是说这个,那么还剩下三只了。”
谢惠仁愣了,他只想佛教里的事情了,根本没往镯子这方面想。
能是这样吗?
至少,他还是心存疑虑的,老师是先说“四大”,之后又说“还有四个”,这怎么理解呢?连起来的话,就是“四大”的什么东西后面“还有四个”,那是八个呀。
可是,谁又能说,老师临终前的话不是两句呢?那么,“还有四个”什么东西呢?
谢惠仁重新把银镯托在手心,抬起手来,平端在眼前仔细看。这正是下午阳光正好的时候,银镯子虽然老旧,却依然泛出光泽。谢惠仁喜欢这样的光,这与现代家具、器物上用化学制造出来的光相比,更显得古老和神秘。
和记忆中奶奶的银镯相比,莎莉的镯子要小些,样式或许也有点不同,不过,具体什么地方不同,谢惠仁却说不上来。
他把镯子立起来,在镯子正面,他看到了八思巴文,虽然不认得,可他依然看得很仔细。这行字看起来比奶奶那只多得多,花纹也很密,两端的纹路也许因为有人常年佩戴,显得有些模糊了。
如果这也是八思巴文,那么,是什么意思呢?
莎莉也将头凑过来,虽然她曾不止一次地端详过这只镯子,但是,却从没如此认真。
看了很久,两个人都是一脸茫然,互相对视着。
“我们得再找个会八思巴文的专家。”谢惠仁想了一会儿,现在马上回深圳,或许可以在今夜弄明白文字的意思。
莎莉又有些伤心了,她后悔,如果在香港就把这镯子交给谢惠仁,那么早就可以给那位老专家看过了,或许,他们现在也早就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了。
她轻声地说,“哥哥,对不起。”
谢惠仁明白她的意思,他宽厚地笑了笑,伸手抚摸着她的头,“别这样说,会八思巴文的人肯定会有的。”他想了想,又说,“兴许程弼先生能帮我们这个忙,他老师的其他学生中应该有人会的。”
莎莉轻轻点了点头。现在他们只能这样了。
完全是在碰运气。
谢惠仁从口袋中拿出装银镯的盒子,这是他在和莎莉相认的时候随手放进口袋中的。此时,他想将镯子重新装进去,却不由得被这只盒子吸引了。
这是只破旧的盒子,看起来被一辈辈人修补过,现在,最上层贴的缎面也都褪了颜色,上面的印花也早已经模糊不清,有些地方还有污渍,盒子棱角上的缎布已经磨透了,两侧的布边卷了起来,露出里面的木头。
还是檀木的呢。谢惠仁用手指甲刮了一下小盒子的棱角,立刻认出这个盒子是檀木的。
他把银镯小心地放在里面,盖上盒盖。
现在,谜又多了一个,越来越复杂了。怎么会平白多出一个银镯?老先生说“还有四个”,指的是镯子?他不敢相信,这似乎都是巧合罢了。可老先生说的是什么意思呢?他把这段秘密带到西方去了。难道,只能是佛祖在冥冥之中给自己一点启示?他心里想着,手指在盒子上面磨来磨去,突然,他的手指不动了,他摸出来,木盒上本来有雕刻的凹纹。只不过,盒子曾被人糊上纸或者绢布,或许多年来糊了不止一层,实在破旧了,自会有人再糊层新的,虽然会清除破旧的痕迹,但是浆糊、残余的纸或绢布已经让盒子的表面几乎成为平面了。
可是,他摸了出来,这双拿惯了笔的手最大程度地保持了神经的敏感性。
他微微地笑了,问莎莉,“这盒子一直是装着这镯子的?”
莎莉懵懂地点着头,“是啊,我爸爸给我的时候就是这样的。”
“或许,我现在就能认出镯子上的字,你信不信?”说完,他笑得更意味深长了。
莎莉听得出来,这是他们小时候经常玩的游戏,他总是给她些奇怪的东西,之后逗她,我现在就能怎么怎么样,你信不信?
莎莉破涕为笑,“哥……”
“如果没摸错的话,这盒子上有字。”
“什么?”莎莉瞪大了眼睛,她一直以为那只不过是只普通的盒子,从来没碰过它一下,有几次,她还想再给它粘贴上新的锦缎面呢。
她用手拍了拍口袋,除了钥匙,没有什么硬物,“唉,要是有把小刀就好了。”
“不用的。”谢惠仁蹲下来,把盒子有凹纹的一面冲下,在那块大青石上用力一磨,之后,拿起来小心地看着,又磨了一下,再拿起来看着。直到他确定木头上的浆糊和纸都被磨松动了,才掏出钥匙,一点一点地清理残余。
木头渐渐露了出来,已经能看得到确实有字的笔画,可是凹纹都被塞住了,清理起来很不容易。
他们轮换着用钥匙尖挑着那些污渍,当然不必要清理得那么干净,只要能看出字的模样就行了。用了一个小时的工夫,他们大概辨认出那刻着四个字。
“渠隐於柱”。
莎莉念了两遍,又反过来念着,好像更说不通,她无奈地问,“什么意思?”
谢惠仁摇了摇头,说实话,这四个字好像根本搭不到一起。
莎莉自言自语地说:“不像是‘柱於隐渠’吧?可‘渠隐於柱’也说不通啊。水渠藏在柱子里?”
谢惠仁像是在思考什么,半天才回答莎莉的疑问,“不是,不是水渠。”
“可字面就是这个意思啊。”
他笑了,“香港的普通话这么普及了吗?”
莎莉更是摸不着头脑,瞪大了眼睛,傻傻地看着谢惠仁,天真的表情使谢惠仁想起她小时候的样子。没变,她还是那个小女孩。在他面前,她总是个可爱活泼的小妹妹,即使,现在她也该三十岁出头了。
“你用广东话念一下,别想字面的意思。”
莎莉念了两遍,还是摇了摇头。她看到谢惠仁微微笑着,知道他早就明白了这几个字的意思,于是佯装生气地说,“快告诉我啊。”
“广东话里,你念‘渠’这个字,没有想到别的什么?它们是一样的发音啊。”
“‘渠’啊,这个音,哦,是‘他’的意思。”
谢惠仁点了点头,得意地笑着。
“可这明显不是!”
“没错,就是‘他’!”谢惠仁长出了一口气,继续说,“有句诗,‘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那个‘渠’字,是什么意思?”
“是水渠嘛,水渠里为什么那么清澈,是因为有活水嘛。”
“不对,不对。”谢惠仁摇了摇头,“朱熹的这句诗说的是水塘,所以,翻译成水渠是不对的。”
“我一直以为是水渠的意思!”
“很多人都这么理解的,或许是这个字和诗的内容让后人误解了。不过,这也是后人的古文水平不到家罢了,就是我教的大学文学院本科生,也未必都能准确地说出‘渠’的意思。”谢惠仁笑眯眯地对视着莎莉,想了一想,又问,“香港的中学里,不学古诗词吗?《孔雀东南飞》读过没有?”
想了想,莎莉点了点头,说,“我上的是教会学校,没学过,可我好像看过,是讲一个爱情故事的”。
“里面有句话,‘渠会永无缘’,什么意思啊?”
莎莉像个孩子似的把头摇得很快,“早就忘了,我都听不明白,你说的是哪几个字?”
“我这个大学中文老师,给你补习一下中学语文吧。”谢惠仁用钥匙在地上划出那几个字,叹着气说,“看着,就是这几个字。这是个古汉语里宾语前置的句式,翻译起来应该是这样,‘会渠永无缘’,或者直接就翻译到‘永无缘会渠’。‘渠’是宾语,放在动词‘会’的前面了,这就叫宾语前置。翻译成现代汉语就是,‘永远没有缘份再见到他了’。”谢惠仁抬起头,笑嘻嘻地问莎莉,“这次,不会以为去见一个水渠吧?”
“你是说……这个‘渠’就是‘他’?”
“没错,古代汉语就是这么用的。”谢惠仁又在地上划了一个字,“几乎没有人会用这个字了,不过,它恰好在广东话里保留了下来,现在我们经常把这个字这么写。”
“‘佢’!”
“对,这就是‘他’在广东方言里的写法,不过,发音还保留了古音,念‘渠’。”
莎莉惊叫着,“那么,这句话就是‘他藏在柱子里’?”刚说完,她立刻沮丧了下来,“这也说不通啊。”
“是啊,我得想想。”谢惠仁一只手托起下巴,又思考了起来,他喃喃自语着,“我只明白了‘渠’这个字,明明白白地是说一个人,或是一件东西。后面的意思,我也不知道。”
两个人静静地坐了好一会儿,谢惠仁拍了拍莎莉的肩头,“走吧,太阳往西落了,一会儿山里就冷了,我们回深圳,晚饭还不会太晚。”
“可我们还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别急,今天的收获够大的了。”谢惠仁笑了笑,“不过,我还有个最大的疑问,你家怎么有这种带八思巴文的银镯子?”
“这才是你应该破解的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