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诡异的静。
在这般安静中,摩擦声再度响起。男人突然调转过头,拖着木棍向门外走来。
杨九楠发誓除了和当今太子的亡魂同坐马车以外,他从没经历过如此可怕的场景,只觉双腿不受控地在打哆嗦。
他把徐氏往后护了护,投去求助的眼神:“桃、桃棺师……”
桃挚应了一声,转头看他。
或者说,是看了眼被他护在身后的徐氏,又重新看向朝他们走来的人。
一步、两步、越来越快,越来越急促,下一刻——
砰地一下,男人撞过两人的肩膀,从桃挚和杨九楠中间穿过。
径直朝街上走去。
桃挚方才一直在想别的事情,冷不丁被撞,不受控地往后倒去。
却是背后被一人掌心扶住:“喂,站站稳。”
桃挚回过神,刚意外了一下想要道谢,又听迹亭台幽幽道:“别在我面前丢人。”
“……”
桃挚稳好自己,皮笑肉不笑:“小人差点犯了大错。”
迹亭台:“嗯。”
“……”
桃挚顾着别的,无心和他斗嘴,对离开的背影喊了一句:“留步!”
前头的男子步子一顿。
杨九楠差点吓没了半条命,好不容易人走了,听桃挚把人叫住,汗毛又立了起来。
偏是身后亡魂还念叨着往前:“馄饨……吃馄饨。”
他只好边拦边低声哄:“阿婆,乖,先别乱跑,晚点我再带你买馄饨。”
也不怪杨九楠害怕,男子长得彪悍,手里又拿着棍棒,这里闹出这么大动静,街边聚了好些人,个个都不敢上前。
倒是桃挚问道:“敢问这里可是徐家?”
杨九楠又是一个哆嗦。
不知她为何这么问。
男子却没有停顿:“正是。”
但让杨九楠更加说不出话的,是桃挚问出的下一句话。
桃挚:“那敢问您的名姓为?”
男子眉峰高高的扬起,转身时手中还握着砸烂屋子的木棍:
“徐家,徐实。”
人群中窸窸窣窣的议论从刚刚开始便没停过。
又仿佛有瞬间的静止。
杨九楠呆愣愣地站在原地:“徐家……所以这个人是……”
木棍拖在地上,发出刺耳又渗人的声响。
被砸得狼藉的屋子中,一个蜷在角落里紧紧护着怀里灵牌的男孩抬起头:
“那是我大哥。”
***
徐家,堂屋。
男孩搬开椅子上被打断的丧幡:“见笑了,二位先坐,我去给二位倒杯水。”
桃挚刚要说不必,男孩已经转过身。
她耸耸肩,一屁股坐了下来。
迹亭台环胸站在旁边没有坐,桃挚侧头瞄了他一眼,莫名觉得后背隐隐有些发热。
“您早就看出徐实是阿婆的儿子了?”杨九楠没注意到异样,径直上前。
“嗯?”被抓包似的,桃挚猛地回头。
“刚刚您一直盯着徐实。”杨九楠以为他没说清,解释道。
“哦,”桃挚不动声色地缓了缓,“虽皮相不同,但他的眉骨、鼻骨、颧骨,和徐氏生得极像。”
她甫一见到便发现了。
听罢,杨九楠闭上眼,尝试在脑海中细细回忆起徐实的模样。
桃挚提示道:“眉骨微微向上弓起,再弯向下方,两者的弧度。”
杨九楠循着桃挚的提点在脑中描画,却依旧模糊,一时难以对上。
他没睁眼,就这样皱着眉:“您也太厉害了,竟然能在当时这么紧张的氛围下一眼就看出来。”
没人应答。
他继续琢磨:“眉骨向上弓吗?可我怎么记得阿婆的眉骨没那么弓呢?”
依旧没人应答。
“棺师?”他唤了声,遂疑惑地睁开眼。
只见一张大大的脸贴在他面前,放大的眼扑棱扑棱地盯着他,眼中写满了探究与好奇。
“啊啊啊啊——”杨九楠被吓了一跳,脚步不稳。
凑近的徐氏收回脑袋,莫名地看向坐在旁边的人。桃挚捂着嘴,看着杨九楠被徐氏吓成这样,笑得前仰后合。
杨九楠背后,徐家的男孩端着茶水回来,被杨九楠这么大步一退,险些翻了茶水。
杨九楠:“抱歉抱歉!”
“无碍,”男孩诧异,“这、这是怎么了?”
“我……”杨九楠知晓棺师不在人前提亡魂,搪塞道,“我、我没站稳。”
男孩没再多问,放下手中的茶水。
常人看不见亡魂,自然不会看见徐氏和迹亭台。
“方才没有来得及介绍自己,我名为徐殷,是家中排名第二的小儿子。”
男孩在对面坐下,双手放在膝上。
徐殷与徐实不同,举手投足透着文气,像是念过书的孩子。
方才徐殷把他们请进屋,桃挚还问他怎么知道他们是棺师,徐殷很快就答:镇上大家互相都认识,他们两个面生,又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他家,多半就是棺师了。
屋中也被砸得不成样子。
桃挚环视一圈,而后稍收敛起往常不正经的样子:“冒昧,徐实是你的亲哥吧?”
问题问出,屋中沉默下来。
过了几瞬,徐殷恍然抬眼,才咬着唇垂下了眼。
“是。”
徐家只有三人,徐氏杨秀,大儿子徐实,和小儿子徐殷。
从徐殷记事起,他娘的神志就不是很清楚。
而徐氏的男人早逝,那个时候便是徐实在当家了。
“我常年在外念书,回家得少,这么多年都是大哥在照顾娘。”徐殷说道。
进屋起,迹亭台一直背对着他们,偶尔垂眼用手撩过堂中的香。
似对他们的话并不敢兴趣。
桃挚余光瞥了一眼人还在,听徐殷再开口,又集中精力。
“这次我正好碰上休沐,便回来看娘和大哥。几天前,大哥带娘出去散步一直没回来,我想出去找,又怕和他们错开,直到天黑大哥一个人回来了……”徐殷的话语中染上哭腔,“他说,娘不见了。”
徐殷终于忍不住,把头埋进掌心。
眼角还能看见先前护着牌位磕破的伤。
“大哥从一开始就不同意请棺师,说没有必要花这银钱。我们一直找,一直找,直到整整七日过去了。”
于活人来说,七日只是七日。
于亡者来说,七日却是头七。
徐殷抬手摸过眼泪,崩溃一般,“我……我怕娘万一真的没了,连准日下葬都做不到了,才会瞒着大哥偷偷向往生门烧了钱,可谁知道……”
屋中抽泣声一阵一阵。
杨九楠看着心里难受,想要安慰,却想起自己出门的急,身上并未带帕子。
作罢的间隙,桃挚却先一步递出帕子。
帕子递出,杨九楠多看了眼。
“多谢,”徐殷结果帕子,仍在抽噎,“我本打算请完再告诉大哥,想着请都请了自无法再怎么样了,谁知大哥知道后大发雷霆,再也没有回过家,竟然还说……”
桃挚身子微微前倾:“还说?”
“说……”
徐殷咬着唇。
“——说这灵堂布置一次他就来砸一次,绝对不会参加最后的丧礼。”
***
从徐家出来,已至巳时。
昨日天没到这个时辰早已大亮,今日仍灰蒙蒙的,是又一个阴天。
桃挚走在前面,注意到杨九楠的目光,问道:“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你们刚刚一直盯着我看。”
说着,她目光越过杨九楠,往他身后又看了眼。
“不不不是,”杨九楠忙摆手,“我只是……”
桃挚收回视线:“嗯?”
杨九楠:“我只是听闻棺师见多人间生死离别,一个熟练的棺师是不会对那些身外的人间事投情的。”
桃挚弯着唇角:“小九,你该不会在内涵我不熟练吧?”
杨九楠:“我没没没——”
“诶行了行了我知道,”桃挚挥手,“逗你的。”
徐氏淡淡的影子飘在前头,仿佛听见他们的话,回头对他们笑了笑。
桃挚看着徐氏,也笑了笑:“生离是情,死别亦是情,棺师确实不该对多余的事物投情,可我总觉得,如果不懂情,我们又该如何为那些留于世间的亡魂送渡?”
杨九楠一时默然。
“懂情又怎么样?”沉默中,迹亭台哂笑一声。
“世人皆自私,悯他人之情,最是无用。”
桃挚一愣,沉沉地看向他。
迹亭台笑得不屑:“你这样的,出了事往往都是第一个死。”
听这话难听的。桃挚屏着气:“我怎么样?”
迹亭台:“天真至极。”
桃挚嘴角抖了抖:“我怎么就天真至极了?”
“难道不是吗?”迹亭台指向徐家反问,“不然你说说看,徐实是为什么砸了这里,是因为你所谓的情?还是说你能用你的情感动徐实,让他同意送渡他娘?”
“我——”
“我觉得你们说得都很有道理!”
桃挚和迹亭台一同转头。
只见杨九楠抬着手,猛咽了口口水,重复道:“我……我觉得您二位说的都很有道理,但是我们现在是不是应该先考虑一下接下来该怎么办。”
“去掉昨日和今日两日,”他弱弱地道,“距离下葬,只剩下五日了。”
云往下压,周遭阴气盛溢。
桃挚哼了声,从腰间掏出一张纸型:“看来今日运气不错。”
纸呈人型,有头有身,有眼无唇。
杨九楠眼尖,认了出来:“这是纸人?”
桃挚勾唇点点头:“原家棺师的纸人,听过没?”
“原家……”杨九楠低声重复。
棺师之中,最有名的乃桃原林木四大家。
其中,四大家中最独特的便是原家。没别的原因,就因为原家接生意不问其他——只认钱。
所有生意,不论再好做,若是请棺钱给的少,原家人看都不会看一眼,但只要钱够多,便是难破天的生意,原家人接下来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而纸人术,就是原家人独有的术法。
听闻原家将纸人术练到超群绝伦的,能同时操控上万纸人。纸人以物为媒介,以阴气为助力,传闻只要一根线就能够循着气息找到原主。
并且,其最大的特点——也是桃挚最喜欢的优点,就是:使起来不用钱。
真是像极了原家这爱钱的风格。
桃挚捏着纸人,心中感叹。
杨九楠本只知桃挚是桃家的,可提及原家,他突然激动:“我想起来了!听闻原家有厉害的棺师操纵纸人无所不可,甚至能让纸人如真人般攻防破阵,您竟然还会纸人术!?”
桃挚脸上露出小得意:“会一点。”
“不过我是偷学的。”她清清嗓,从袖子里抽出一根从徐实身上偷来的线,“所以嘛,可能有那么一丢丢不熟练。”
杨九楠不解,刚要开口,“咻”的一声——
一道影子破开他眼前的空气,像脱手的刀般一闪而过。
下一刻,随着桃挚的喊声,在杨九楠完全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飞出的纸人重重地撞上了迹亭台的后背,然后啪叽落到地上。
没有声音地。
扭了扭。
桃挚:“………………”
迹亭台:“………………”
杨九楠:“………………”
作者有话要说:大型卖萌现场,扭扭,扭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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