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烽火

关月和温朝在书房研究舆图与绀城近来的战报。

空青想着他们晚上没吃什么东西,送了糕点和茶水进来,自觉退出去守着门。

关月终于从书案上抬起头时,已是夜幕低垂,书房里还是只有她和温朝。

她一时失神,开门问空青:“斐渊呢?怎么不见他?”

“小侯爷寻了叶姑娘去霁月堂。”

关月沉默须臾,旋即明白谢旻允的意思。

“绀城军中进来有人发热吗?”

“暂时没有。”空青说,“只是小侯爷不放心,要去问问不久前才出诊回来的大夫。”

关月深叹:“你先去歇着,晚些还有事。”

她回到屋内,温朝恰合上绀城求援的书信。

“江淮来的百姓无非在绀城和尧州两处,他们进不去绀城,他处亦不容,只能在城门下哭求。”温朝终究心有不忍,轻叹道,“魏将军疲于应付城下众人,夜夜不得安眠,一众将士疲惫不堪便上战场,于是落败。”

关月一咬牙:“但我仍然不能……”

仍然不能放这些人进来。

“我知道。”温朝面不改色,“但如今怎么办?”

春日夜里犹寒,院子里不知是什么鸟,正在枝头叫得欢。

鸟叫渐微,屋中安静。

“北狄曾在绀城七战七败,那是一处最不好打的所在。”关月说,“魏将军纵然败了,他们也不会想一口将绀城吞了。”

温朝看了她一眼:“若是精锐全数在此呢?”

关月与他对视,轻轻笑了声:“折损半数,拿下绀城。”

“他们是想拿掉魏将军。”她寒声说,“若是能成,纵然折损半数也值得。”

军中如今虽对她稍有微词,但父兄威势尚在,魏乾和几位老将军又肯听命于她,才安稳至今。军心若乱,所谓的铜墙铁壁自然不复往昔。

没有魏乾,她必腹背受敌。

兄长独子尚幼,一旦她倒下,温朝、谢旻允连同蒋川华一概出局,侯府与蒋家也必受牵连,所谓百年帅府,顷刻毁于一旦。

而云京,并无如关应庭一般能令全军上下甘愿追随的人选。

这个结局,她如何承担得起。

“此刻他们精锐在绀城。”关月看着舆图,“越过疏勒河,夜袭北狄粮草。”

“我要主动燃起尧州的烽火。”

温朝与她对视须臾,平静道:“粮草先行,我去安排。”

“既然想欺负我年轻,那便叫他们知道厉害。”

关月收着凌乱书案上的军报,忽然叫住准备离去的温朝:“风言风语,你听得不舒服吧?”

门半开着。

温朝回身,见她眼角有笑意。

“你想不想打仗?”

春日的风穿堂而过,卷起衣角,掀开书页。不知何处飞回的林间鸟,在静夜里低鸣。

他竟然忘记了,自己答的究竟是想,还是不想。

“待斐渊回府,你们一起过来。”关月轻叹,“还有止行,今夜都别想睡了。”

深夜。

他们来时,关月正撑着脑袋打瞌睡。

谢旻允说:“你歇个一时片刻也不要紧,我们来了自会叫你。”

关月摇头,无奈道:“都是麻烦事,睡不安稳。”

谢旻允望向她:“既然叫我们来,想必你有主意了。”

“越过疏勒河,夜袭粮草。”关月说,“我需要一个人,前往尧州领兵。”

一屋子人都沉默不语。

“这是欺你资历尚浅,精锐几乎全在绀城,他们想拔掉魏将军。”谢旻允道,“尧州……越过疏勒河进攻看上去是险招,实则并不难打。”

温朝颔首:“你属意于谁?”

“止行,你准备一下,去尧州吧。”

“是……啊?”

蒋川华似乎被关月一句话砸懵了,半晌不见动静。

谢旻允拂开茶沫,笑说:“来时路上我不是给你贺过喜吗?”

他们议事,一谈到要紧的,基本都要将蒋川华支开,他一向觉得自己在沧州路漫漫其修远兮,领兵打仗的事儿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

温朝在一旁翻着书不说话。

蒋川华看了眼温朝,又打量一番关月的神色,总觉得温朝对他去尧州领兵这桩事不很满意,于是他转瞬间臆想了许多他们意见不合的戏码。

主帅和副将,都开罪不得,那这差事他到底接是不接呢?

他的神色实在精彩,温朝一时忍不住笑出声。

“温朝有旁的差事。”关月哭笑不得,“止行,你以后若是去写话本子,大约也能名扬天下。”

蒋川华尴尬地咳嗽两声:“我即刻启程。”

“孙将军与你一道,京墨,先去请孙将军点兵。”关月吩咐,“斐渊,你和温朝即刻前往定州,调兵支援绀城。”

谢旻允应下:“我也上战场么?”

关月迟疑地瞥他一眼:“你若是想……也不是不行,但您这把金贵骨头,我怕赔不起。”

谢旻允正色问:“要我去定州做什么?”

“去收谢伯父的旧部,有一位离开军中多年,但如今我要用他。”关月看向他,“事了之后去绀城与他们会合,我查过兄长从前的书信,绀城有个地方,需要你们走一趟。”

“好。”谢旻允颔首,“止行有孙将军跟着,温朝呢?他一个人去?绀城常有战事,那儿的兵可不好带。”

关月想也不想:“不是有魏将军么?他伤得不重,三五日便好了。”

谢旻允神色复杂:“魏乾?他对温朝一向有成见,只有他不行吧?”

“那……”关月思忖片刻,“你们路过定州的时候,带上冯将军吧。”

谢旻允被她的随意震惊,回身问:“你真是她亲自挑的副将?”

温朝哑了一瞬,艰难道:“大约……是吧。”

——

关月说的那个旧部,是从前谢剑南的最器重的将领。

谢旻允出生之后,谢剑南逐渐放手军务,原本属意此人接过他的位子。只是谢旻允年岁渐长,谢剑南一直不回京,燕帝等得不耐烦,便以怜惜幼子无人照拂为名要接他入宫抚养。

谢剑南清楚燕帝的意思,他回去,儿子便能留在身边教导;他若再拖延,那日后难免父子分离。

彼时谢剑南已在同旧部交接军务,或许是燕帝的做法令这位旧部灰心,他最终没有接手军务,请辞安稳度日去了。

这事儿其实并不难办。

纵然曾经心灰意冷,亦有一腔热血未凉。

如今他们内外交困,局势实在不算好,再入军中未必是明智之举,但不知为何,谢旻允坚信他一定会应允。

至于尧州,做主的是孙作荣,蒋川华不过是顺便得个军功,也能依照蒋淮秋的意思让他历练一番。

相比之下,真正要紧的是绀城,这仗不好打,但关月必须让温朝去,他需要一场大胜来抵挡流言蜚语。

只能是他。

他必须赢。

春三月的第一场雨在看不见星子的夜里到来,马蹄踏过深浅不一的水洼,溅起泥点,裹挟着新芽的气息扑面而来。

沧州的春日到了。

栖鸟被骤然惊动,在淅沥雨幕里振翅冲向云端。

夜色如墨,马蹄声远。

茶水在炉火上翻滚,溢出盖子浇在炭火上,不住地发出声响。

关月透过窗棂望向漆黑的夜色,不知在想什么。

“担心?”叶漪澜见桌上白粥没动,让人拿去温了一遍递给她,“有魏乾和冯成两位将军在,要输恐怕不容易。”

“嗯。”关月抿了两口白粥,“我从来没觉得他会输。”

“这一仗不仅要赢,还得赢得漂亮。”关月将白粥放到一边,叹气道,“太难了。”

“是要重挫对方,还是要以少胜多?”叶漪澜眉心轻动,“都不是,你这话说得不妥当。”

“北境的副将要沉稳,但这一仗却要打得既凶又狠。”叶漪澜将窗子半开,雨声淅沥入耳,“重要的不是怎么赢,而是他得赢的让人畏惧、让全军上下不敢再非议。”

她轻声问:“你在怕什么?”

“兄长第一次出征的时候,也是个雨天。但那天的雨不如今日温柔,雷声响了一晚上,我怕得厉害,娘便哄着我睡觉。”

关月答非所问,但叶漪澜却不知该说什么。

那是她心里一道永远不会痊愈的疤,任何时候轻轻一碰,都是触目惊心的鲜血淋漓。

“父亲说兄长得胜,我很高兴,于是跑去等他,桥下湖面上的都是星子的水影,被风吹开时散作满河星。”关月透过窗子,看向黑漆漆的院子,“但那天我抱他的时候,哥哥什么都不说,他只是看着远处的父亲,好像很难过。”

“然后他对我说,夭夭,哥哥把他们丢下了。”

关月垂眸:“杀人哪有那么容易。”

“他从前在定州军中。”叶漪澜宽慰她,“应当不是第一次,你别担心。”

“不一样的。”关月走到窗边,任由细雨打在身上,“从前是兵,如今是将。有的时候……一句话便会要无数人的性命。”

叶漪澜看着她的背影,忽然很心疼,她决定将无辜百姓尽数拦下的时候,心里一定不好受。

“为将者,应顾大局。”叶漪澜说,“你们既然在其位,这一关早晚要过,谁也逃不掉。副将是你亲自挑的,他究竟有多大能耐我不知晓,但我信你。”

“我只是怕他回来之后像兄长曾经那样,陌生得令我不知所措。”

关月合上窗:“他会赢的。”

作者有话要说:微微风簇浪,散作满河星——清·查慎行《舟夜书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