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君威

正月十六,燕帝亲临明德门城楼,以示皇恩浩荡、与民同乐。待夜色渐深,云京城华灯初上时,明德门城楼上会放飞一盏灯,众人看到便明白,陛下已回宫去了。

这日夜里如十五一般,夜不闭户,笙歌不歇。

花灯十九才收,但十八就要复印开朝,于是十七当日,无论川连说什么,关月都不肯带他出去玩儿了。

正月十八,上元后开朝,要议的大多是边关事。

关月和温朝动身时,天色还是灰蒙蒙的,谢剑南如今未有什么官位在身,不便陪他们走这一趟,于是前夜嘱咐了许多。

西境军粮一事众人心知肚明,稍论两句便心照不宣揭过,但北境,就颇刺手了,沧州的血色至今未褪,他们无论如何都不能敷衍过去。

燕帝问话,关月行了礼说:“年前北境一战损失惨重,北狄的兵马都压到了沧州城下,抚恤的银两至今未到,这桩事臣且先不提。”

“蒋尚书。”她稍顿,“兵部所呈报的粮草辎重,折银应是多少?”

蒋淮秋上前:“一百四十万五千两。”

“陛下。”她身姿挺拔,不肯弯腰,“臣临行前命人清点,折银不足一百万两。”

堂上寂静一片。

户部尚书程柏舟立即跪下:“陛下,臣即刻命人严查。”

一个折子摔在他面前,堂内瞬间跪倒一大片,只剩西北两境将领并兵部尚书站着。

燕帝的目光自高处落下。

关月本不该直视天颜,但她微微抬首,与座上的帝王对视一瞬。

“程卿。”他沉声,“朕需给北境一个交代。”

程柏舟俯首:“臣疏忽有失,请陛下责罚。”

“程尚书。”温朝道,“这恐怕不是一句疏忽能说过去的。”

他上前向燕帝行礼:“陛下,将军命臣清查时,臣自作主张,请府中文书将历年所载尽数寻出,粮草辎重一一记录在册。十三年,兵部所呈一百七十二万八千两,实得一百二十万五千两;十一年,因遇大旱,兵部所呈一百万六千两,北境实得八十三万九千两。程尚书,余下的陈年旧账,是否仍需在下与你细说?”

“帅府所在并非战线,北狄的兵马为何能到沧州城下?”温朝寒声,“战事方起,关帅便命人往徽城调兵,而徽城守将迟迟不至,他处守军皆无法来援,这才向云京求援。”

“这话倒不妥。”怀王说,“谢侯离京前,父皇命本王看过北境舆图,若说相援,也该定州前去才是,温将军先前……不就在定州军中么?”

“定州军彼时在白城一线,怀王殿下若有疑,可请谢老侯爷一问。”温朝将折子递上,待文奂接过去才说,“臣受命清查徽城诸事之时,不慎寻得了这道折子。”

“是徽城守将给怀王殿下的礼单。”他稍顿,“至于这个守将,他座下有一将官颇得信任,此人乃程尚书的远房表亲。”

怀王忽然笑了声:“父皇又没说不查,温将军,何必如此疾言厉色。”

“儿臣从未听说过这份礼单,府上一应书信往来,任凭父皇详查。”他躬身说完,转而嗤笑,“父皇在上,岂容你随意攀诬。本王瞧着,令尊离京前承父皇天恩才免于脊杖,他竟是半点没记在心上,温将军如今也同他一般,目无君上。”

怀王提及此,倒勾起了堂上许多人久远的回忆。

曾经堪称惊才绝艳的兵部侍郎,在先帝驾崩后渐收锋芒,但一朝事发,今上雷霆之怒下,众人却看出了他昔日的傲骨。

“事涉北境,两位将军一时紧急在所难免,殿下莫要计较。”刑部的卓策楠上前道,“陛下,前兵部侍郎离京时曾于此立誓,后世子侄不入朝堂,陛下宽仁,这才免了他脊杖之刑。如今其子再涉朝政,臣以为,需代父受过,以彰天威。”

“陛——”关月被褚老帅狠狠一扯。

她很快冷静下来。

陛下对她自行定下副将一事极为不满,谢剑南趁机将儿子扔在北境挂定州职更令他震怒。

谢旻允他动不得,但若是此刻责罚关月,未免显得刻薄。且北境此番在旁人眼中,更像事急从权,事后关月更是按着规矩办事,一应文书俱全,燕帝若非要论她一个僭越之过,虽无不妥却易令边关将士心寒。

那便只剩温朝。

燕帝要告诉群臣,这天下终究是姓李,谁也不能越过他行事。

“他确众卿的面,说过此话。”燕帝说完,手指在桌案上敲了几下,“你如今再涉朝政,需得名正言顺。”

“臣明白。”温朝跪地俯首,“谢陛下隆恩。”

燕帝不轻不重地嗯了声:“文奂,你监刑吧。”

殿外。

温朝撩袍跪在阶前。

生杀之间,三十是个极微妙的数目。

掌刑的宫人看着文奂脸色犯难:“文公公,怎么打啊?”

文奂面上看不出情绪:“照实了打,别伤着筋骨。”

宫人点头称是。

旁侧的宫人数到十五,温朝才觉得受不住,身子猛地向前一倾,撑着地堪堪没有倒下去。

掌刑的宫人停手,看向文奂。

温朝见过军中行脊杖,十五足以令人晕厥,他此刻还有力气撑着,是掌刑的人留了情。

文奂轻叹了声,对那宫人道:“你动作快些,一会儿诸位大人出来,莫让他们瞧见。”

温朝气息有些断续:“多谢文公公。”

关月出宫日已偏西。

南星正在宫门外等她:“姑娘。”

“人呢?”关月随她走,压低声音急问,“人怎么样?”

“你们方出门,老侯爷就让京墨寻了马车去宫门口等,他们回来时没瞧见姑娘,想是陛下留你,老侯爷便让我来等。姑娘安心,我离开时大夫都到了。”

宫门口实在不是说话的好地方。

待马车缓缓动起来,关月又问她:“要紧吗?”

“姑娘,三十是个什么数目,你难道不清楚么?”南星道,“不论文公公如何留情,那都是实打实的杖责,陛下要立君威,必是不轻的呀。”

关月沉默须臾:“没真伤着吧?”

“那倒不会,文公公有分寸。”南星安慰她,“郡主尚在,国公府也不是吃素的。更何况公子才帮他们平了祸事,若真出什么事,公府定不会袖手旁观,陛下心里清楚,才会命文公公亲自监刑。”

“我知道。”关月半撩开车帘,静静看着街景,“从前总听人说陛下刻薄,如今真是……”

她极小声,南星听得不大真切:“姑娘说什么?”

“人没事就好。”

车帘放下,方透进来的一点儿光又被遮住,一路再无话。

马车缓缓停在侯府门前,谢旻允正等她。

“你且宽心,他养个七八日便能好了。”谢旻允与她往里走,“大夫来时他有些发热,方才喝药睡下,若是醒了空青会来报,你先去歇歇,脸色这么差,回头他没事你倒了。”

“斐渊。”关月轻声问,“你一早便知道么?”

谢旻允停步,转身沉默了很久。

“原本没想那么多,早上父亲让京墨去宫外等的时候,便全明白了。”

他忽然不敢看她,移开目光说:“你不要难过。”

“我不难过。”关月仰起头,哽咽着冲他笑,“我觉得不值。”

其实谢剑南本可以告诉他们今日该如何行事,但他什么也没说,只让他们看陛下如何决断。

今日如此收场,他大约一早便知。

只是,有的南墙,总要自己撞过才好。

“粮草辎重是边关命脉,程柏舟……其罪当诛。”谢旻允撩袍坐在阶上,“户部和怀王贪墨的罪证,褚老帅同样能找出一箩筐,但他已经许多年不提了。”

关月在他身边:“许多人同我说过陛下的心性,今日其实不意外。”

却难免心寒。

“我本也没想陛下能如何重处程柏舟。”她说,“你看如今这个局面。”

朝廷的抚恤银迟迟不到,粮草辎重上巨大的缺口要靠他们自行补上,若非傅国公忽然送来一大笔银两,他们此刻便是山雨欲来,楼之将倾。

“抚恤银也指望我们填补,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谢旻允望向她,坚定道,“就算我们补得上,需抚恤的将士亲眷几乎遍布十州六城,各地守将都有门路与云京通气,这么大一笔银子到底出自谁手他们一查便知。将士在前方浴血沙场,朝廷却连抚恤的银两都不肯拨,还要将领私银填补。”

他稍顿,冷笑道:“也不怕民怒军怨。”

“抚恤银早晚会给,这倒不急。”关月说,“他们在军粮上贪陛下能容忍,边关也能咬牙忍了,但抚恤银是个什么名目,谁若是敢动,便是挑明了要和四境过不去,户部哪有这个胆子。”

谢旻允颔首:“说到底还是陛下的意思,趁你在军中根基未稳,敲打一下罢了,这笔抚恤的银子月末必定上路。”

他缓缓起身:“陛下今日要保的并非程柏舟。”

关月点头:“我知道。”

“陛下今日发作过,往后便不好再多为难,你们若是咬死程柏舟不放……”

“这会儿咬不死他。”

“你绝口不提怀王,程柏舟补齐今年军饷,两相便宜。”谢旻允道,“你若不肯放过程柏舟,必定牵扯怀王,如此便会触陛下逆鳞。”

“我绝不放过他。”关月淡淡道,“来日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