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墨将人引进正堂,一屋子近卫便识趣告退了。来的不止夫傅二夫妻两,还有惹事那位和他夫人,瑟缩在众人身后的那个小丫头大约十三四岁,大约是傅二的小女儿。
带着个未及笄的小丫头片子来求人,无非是指着她年纪小,便是撒泼耍赖也没什么。他们顾及国公府的颜面,纵然她今日在地上打滚,也不会有闲言碎语传出去。
关月只得在心中暗叹,真是好不要脸的一家子,不过看起来……这小姑娘不大乐意,她慢吞吞挪到了谢旻允那边,等着同他一道看大戏。
温朝一直不出声,似乎根本没打算搭理他们,傅二一家子便木头似的站在那儿。
这般做派到让关月十分看不明白,他们来求人,怎么反而一副等着温朝给他们递台阶下的样子?不要脸各有各的章法,趾高气昂倒是格外一致。
傅二生得颇显富态,但看着没什么精神,与他那个儿子仿佛一个模子刻的,一眼瞧过去,很有家门不幸的气质。
傅二夫人终于按捺不住,扯着小女儿说:“婉婉,这是你表兄。”
畏畏缩缩的小丫头声如蚊呐:“表兄。”
“嗯。”温朝应下,又叫人进来,“南星,带她去偏厅候着。”
傅二夫人轻呼一声,想将女儿叫住。
“二舅母安心。”温朝淡淡道,“侯府里的池塘浅得很,伤不着表妹。”
他的话关月没听懂,但不知为何,她觉得傅二夫妻两的气势忽然矮了不少。
“那都陈年旧事了,小孩子厮闹,这么多年了不能还记恨着你表兄。”傅二一甩袖子,“进来这许久你也不请长辈坐下,没半点做晚辈的样子,哪像是国公府的后人。”
“舅父说笑了。”温朝道,“这是侯府,哪里轮得到我请您坐下。”
谢旻允闻言,一本正经胡诌说:“家里没椅子了,委屈您站着吧。”
傅二只得硬着头皮回他:“无妨。”
“舅父今日找我,是有什么事么?”温朝笑着看他,“不久前在国公府,倒未曾听闻。”
他这是摆明了要装糊涂,可他们又不好挑明,于是边上四个人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屋里安静下来。
傅二夫人只得端起笑脸:“从前……五妹妹尚未出嫁时,家里几个妹妹我最喜欢她,前日见着你,我便忧心她,也不知进来如何。那日你们走得急,没说上几句话,今儿得闲便过来了。”
“家母一切安好。”温朝并不接她的话茬,“舅母若是挂心,去封信便是,倒比问我好上许多。”
许久没人接话。
“这就是还记恨你表兄。”傅二移开两步,让儿子去前头,“小时候不懂事,给你弟弟赔个不是。”
“长幼有序,我受不起。”温朝侧首看着他,“舅父若是有事,总要说明白才好。”
他装糊涂到底的态度气得傅二牙痒痒,但又不好发作,只能含糊着说:“是有点小事,西境……你们应该有所耳闻。”
“是听说过。”温朝微微颔首,神色不解,“此事与表兄有关么?”
这话仿若点燃炮仗的火星,傅二夫人拉着儿媳妇戚戚哀哀哭起来,吵得人脑袋生疼。两人边哭边诉苦,恨不能将罪责全推到陈家头上去。
先是傅二夫人戚戚然道:“你这表兄我是知道的呀!平素最重情,那陈家公子这般坑害他,你不能不管呀!”
再是她的儿媳妇上气不接下气说:“我夫婿儿时胡闹,如今我跪下求人也没什么!”
说着她便要跪,傅二夫人去扶她,两个人遂瘫在地上相对痛哭,傅二在旁端着长辈的架子,同温朝追昔抚今,说他从前对五妹妹多么好,如今十分心寒之类的。
场面可谓精彩。
他们忙于哭嚎诉苦,温朝自顾自在桌上一众杯盏碗碟中来回挑选。
谢旻允将自己手边的递给他。
温朝接过来,仔细端详了一番,似乎还是不大满意。
谢旻允认真道:“这是最不值钱的了。”
一声脆响过后,一个成色颇佳的茶盏寿终正寝,哭得凄凄惨惨的人也跟着消停了。
“表兄,你没什么想说的么?”温朝稍顿,并无人答复他,“这等龟缩之姿,也不大像国公府的后人。”
“舅父,我是外姓人,表兄闯了祸需要人善后,您还是去求外祖父更合适。”
谢旻允将门外候着的人叫进来,大有要将他们拖出去的意思:“白微,送客。”
关月的耳朵总算落了清静,方才被吵得心烦,几乎没动筷子,此刻盘中的饺子已凉透了。
事情必要替傅二抹平,但需得让他明白,这个面子是卖给国公府的,不是给他的。
傅家如今主事的是长子,今日傅二上门,傅远山必定知晓。探过深浅,便知日后无论温朝在北境如何,都不会是国公府的助力,至少于提携子侄一途,他这个外甥是断断指望不上的。
傅家多文臣,根扎在云京,陛下自然希望看到公府与沧州斩不断干系,成为他握住北境的风筝线。
今日傅二在侯府被羞辱一番,说出去总归丢人,他定然捂得严严实实。
他们大张旗鼓地去向褚老帅求情,能在皇帝那儿落个“依赖族亲”的名声。
南星去厨房换了新煮的端上来,想退下时听关月吩咐她:“你去准备拜帖,明日我们去褚伯父府上一趟。”
“是。”
关月专心吃了几个饺子,好奇问:“你表兄从前得罪过你么?”
温朝并不太想说,随口敷衍过去:“小时候的事,记不清了。”
她点点头,没有再问,不过从温朝方才那泛着火药味儿的言谈看,定是狠狠得罪过的。
“他们来求人,端着长辈架子给谁看?”谢旻允感叹,“好在我家没这样的亲戚。”
关月说:“顾尚书令一门皆榜上有名,如今都是朝堂上的中流砥柱,傅二岂能与之相提并论?但国公府家规严明也是有名的,怎么会教出傅二这样的混账?”
温朝摇头:“这我倒不知。”
他们说话的功夫,下人已将碎瓷片收拾干净了。
温朝看着地上未干的水渍:“这茶盏值钱么?”
“三两银子。”谢旻允道,“已经是桌上最次的一个了,一早便知道他们要来,应该让人提前换上几文钱的。”
关月惋惜:“三两呢……怪可惜的。”
他们安安稳稳用过饭,又在正堂说了许久的话。
南星沾着一身风雪,上前行礼道:“姑娘,拜帖送去了。”
关月颔首,缓缓问:“温朝,明日……你能一个人去褚伯父府上吗?”
温朝一怔:“不合适吧?”
她当然知道不合适。
“褚伯父他、他……”关月深深叹气,“明日你就知道了。”
—
次日,关月在路上遇见什么都要过去看看,磨磨蹭蹭不肯进褚老帅的府门。
温朝看得好笑,温声提醒她:“要误时辰了。”
“褚伯父不会介意的。”关月坦然,“他也烦我。”
他一时失笑:“怎么?”
“褚伯父最好哄了,他要是生气,一哭二闹三上吊就好,他一准没辙。”关月理直气壮,“这法子我和阿祈从小用到大,回回都奏效。”
听起来着实很丢人,腹诽过后,温朝神色复杂的看着她:“小妹也常这样。”
“你别这么看着我,”关月侧目瞪他,“褚伯伯最烦我和阿祈凑到一处,他对谁都和蔼可亲,一到我就吹胡子瞪眼,像个炮仗。”
她稍顿,终于有些尴尬:“就算我真的找根绳去帅府上吊,他大约……也不会觉得奇怪。”
温朝颔首:“看来我们关将军在外的名声,颇岌岌可危。”
“所以拉上你呀。”关月笑吟吟道,“他要是恼了,我就说今日是陪你来求情,你顶着。”
她深深叹气:“要去见褚伯父,我还真有点发怵,不过真论起来……应该还是他怕我多一些。”
若是要说关月和褚老帅的爱恨情仇,恐怕一晚上也讲不到头。
这二位其实不常待在一处,可但凡见面,从不安生。
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关月还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奶娃娃,拉着父亲的衣角探头探脑。褚老帅以为她是害怕,于是上前捏了捏小姑娘的脸蛋。
实则关月只是在家太能闯祸,所以一路上被父亲念叨得耳朵起茧,让她不可以随意胡闹罢了,
据传言,她小时候长得十分可爱,常被各家大人捏脸蛋。关月是不太乐意的,狠狠闹过几回之后,众人便不再折腾她。
可惜褚老帅并不知道,他捏得正开心。
被折腾的小姑娘睁大眼睛,自认为很凶地瞪着他,实则毫无威慑力,反而瞧着更可爱了。小关月觉得他并没有要停手的意思,于是毫不客气地一口咬住他的手,被关应庭狠狠敲了脑袋才松口。
但褚老帅并不明白什么是及时止损。
第二日,他的确不捏关月的脸蛋了,转而玩起了小丫头扎着的两个小揪揪,他家里没女儿,见着个小姑娘就稀罕,玩得那叫一个不亦乐乎。
关应庭实在看不下去,担忧地提醒好友:他家小姑娘可能要被惹毛了,让他自求多福。
褚老帅当时大笑两声,豪气冲天地一摆手,他一个打仗的,还怕个小丫头不成?
小关月的两个揪揪每天都要被他弄散,且无论她是哭是闹,都难逃此劫。于是她跑去院子里,弄了一罐子泥塞进褚老帅的茶壶里。待他苦着脸要兴师问罪时,一转头便瞧见书房门口有个若隐若现的小脑袋。
在逮她的路上,关月又溜进小花园,将他才挪来的几株名花送去见阎王了。
褚老帅十分肉痛,在外头求着这位小祖宗安分一些,再三保证绝不找她算账。等他连哄带骗地将小丫头忽悠过来,一把拎起来丢进书房。
小关月被父亲罚了抄书,在屋里委屈巴巴地掉眼泪发脾气,又可怜兮兮跑去跟褚老帅撒娇掉豆子。他见不得小丫头哭,抱着哄的时,又被关月趁机咬了一口。
于是梁子便彻底结下了。
现在想起来,她竟觉得这个老小孩儿还挺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