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街上系了彩绸,挂上各色样式的花灯,爆竹烟花也尽数扎好,由巡防的守着。
越近宫城景色反而冷落,蒋川华正等着,周遭不热闹,便衬得他显眼。
关月远远瞧见,上前见了礼:“昨日我贪杯,一时怠慢,还望海涵。”
“将军唤我止行便是。”蒋川华回礼,“宿醉最是难熬,今日可好?”
“我酒量不好,并未多饮。”关月说,“蒋公子,一并走吧。”
内侍提着灯笼在前方引路,离他们约莫两三步远。
“我原是不够格赴这除夕宫宴的。”蒋川华看了眼前方内侍,“倒是沾了将军的光。”
“陛下自是想让我先见一见。”关月随手扯平衣袖,“怎么不见蒋尚书?”
蒋川华闻言轻笑:“临行时褚老帅登门,与父亲在书房闲话,大约是耽搁了。”
“除夕还上门讨嫌,褚伯父忒不厚道。”
“这话也就将军敢说。”
关月将斗篷丢给后头跟着的南星,与他们一道入了席。今日来的都是神仙,只蒋川华是陛下特授意要来的,位子在靠下首,自然与他们坐不到一处。
谢旻允难得安分坐在关月身旁,小声帮她和温朝认人:“东宫你们见过的,旁边是太子妃,再下首是怀王。”
燕帝尚未入席,殿内寒暄声愈盛。糕点先上桌,李永绥在座上向远处招了招手,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少年立即过去,笑着在他身边坐好。
关月斟了茶问:“那个是……?”
谢旻允只看一眼:“宁王李永衡。”
“看着年岁还小,这便开府了?”关月皱眉,“他生母是谁?”
谢旻允说:“封了郡王,但未开府。他生母是浣衣的宫女,不过姨母心慈,从小将他养在身边与表兄一道读书。他这个郡王,是陛下看在姨母面子上封的。”
“瞧见没,满座官眷。”他顿了下,竟有些看戏的意思,“陛下特吩咐的,让他们都带着夫人,这是给你预备着。”
关月忽而一抖,定眼仔细瞧了,发觉殿内一众神仙果然大多在看她。
“你不是总说自个嫁不出去吗?”谢旻允舀了杏酪,慢悠悠道,“随便挑。”
温朝斟了盏酒递给他:“少说两句。”
燕帝与顾皇后入席,众人起身跪拜,等再落座时,关月忽觉高坐阶上的顾皇后正在看她。
她正出神,便听燕帝叫她,立刻起身应:“臣在。”
燕帝复又道,“蒋家二郎你见过了,年后……与他寻个差使吧。”
他远居高殿,倒是耳聪目明,关月垂眸暗自想。
“是。”
“边上那个,北境的副将,叫什么来着?”燕帝含糊着,“温……温……”
文奂躬下身子,附耳提醒。
“温朝。”燕帝说,“你母亲是在宫里养过的,朕倒是许多年没见过了。你父亲嘛……自恃才高,着实可惜。”
“承陛下圣恩,臣感念于心。”
燕帝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沉下声音说:“定州苦寒,清平算是不易。”
殿里忽然静了。
温朝撩袍跪下:“家父为臣,本当孜孜奉国,知无不为。陛下敲打臣父,是因器重。”
燕帝冷笑了声:“这究竟是你的意思,还是你父亲的意思?”
温朝叩首:“雷霆雨露。”
座上帝王的刻薄多疑,满殿上无人不晓。燕帝久不作声,他屏息伏身跪着,竟真生出些惶恐来,不知自己是否一时不察,说错了话。
“你倒是明白。”燕帝轻叩两下桌案,言语间温和下来,“起来吧。”
“谢陛下。”
“他是个糊涂的,但儿子教得不错。知晓君恩,这一项上,朕今日宽宥他。”
—
夜色渐沉。
方才宴上燕帝只小坐片刻,他一退席,便有许多人涌上来给关月灌酒。她推不掉东宫和怀王的,便不好推诿旁的,否则厚此薄彼显得攀附。
温朝和谢旻允替她挡了不少,但关月酒量差,回到侯府走几步路都不稳当,于是先回屋睡了。
谢旻允跟着父亲去给陛下和皇后请安,算作除夕的家礼。
这会儿侯府很静,温朝尚有些心绪难平,让近卫都自行去后,独自在屋里看书。
朗月稍偏几寸,静院忽喧。
川连急匆匆跑来,隔着门说:“公子,南星姐说姑娘不在屋里!她和子苓姐姐正找呢,都快把侯府翻遍了也没见着人,怎么办啊?”
温朝失笑:“她那么大的人,还能丢了不成?”
川连撇撇嘴:“可是姑娘醉了呀,她酒品很不好的!还抢我糖呢……”
“你们不必找了,我去寻她。”温朝合上书,“去弄碗醒酒汤,再预备着白粥,先送到她屋里去。”
若是敬酒的人人都是真心倒还好,偏偏其中夹着阴阳怪气的,状若无意地提起她的父兄,神色间更是带着探究与忌讳。这一场宫宴,众人各自心怀鬼胎,在幽深夜色里落了幕。
川连发着懵目送温朝离开,恰巧京墨同空青过来,便呆呆地对哥哥们说:“公子说我们不必找了,他去寻。”
空青抬手敲他脑袋:“不必找了也得跟过去,你脑袋长了做什么的,快些跟上。”
川连有些懊恼地揉着自己的脑袋:“这就来!你们别总敲我脑袋,长不高怎么办啊……”
他捂着脑袋匆匆跟上去,与哥哥姐姐们一道在仰头望着屋顶。
“姑娘喝醉酒还能爬那么高啊……”
京墨又敲他脑袋:“你当人人习武都如你似的偷懒?”
“别敲我脑袋!”
侯府的屋顶上有个空酒壶,温朝将它拿到一旁,看着将脑袋埋在膝间的姑娘温声说:“酒量不好还这般喝法,明日头疼怎么办?”
关月别过脸,含糊着嘀咕:“你又不是我哥,管我作什么……”
这是真醉了。
温朝一时不知如何应她,沉默了许久才道:“借酒消愁不是什么好法子。”
“我只是想他们了。”她埋着脑袋,声音听着闷闷的,“就一点儿。”
今晚没什么星子。
“我是个混账。”她说,“那么大的雪,爹爹被他们丢在雪地里,我们连骸骨都没辨出来。”
她坐起来,扯着嘴角对他笑了笑,又低下头:“我……我冲他射的那支箭,是柳叶箭。”
“我学射箭的时候,总射不准。哥哥教我……第一次中靶心,也是柳叶箭。”
温朝不言,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
夜风忽起。
“你说,他会恨我吗?”
她抬头,茫然地看了他很久,忽然凑上前,埋首在他肩上:“哥,你会恨我吗?”
“我不是……”
后头的话他忽然说不出口,一声轻叹过后,他将低声啜泣的姑娘揽在怀里,手掌覆在她背上轻拍了几下,这是他素来哄妹妹的方式。
“不会。”他说,“你做得很好。”
“是吗?”
“是啊,很好,我会以你为傲。”
他看见妹妹能独当一面的那一刻,大约也是欣慰的吧?
屋檐下,近卫默默收回目光,欲盖弥彰地看向他处。
川连比哥哥姐姐仰望得久些,捋直舌头感叹:“怎么就抱上了?”
空青尴尬地清了下嗓子:“别看,仔细一会儿公子收拾你。”
川连点头,心虚问:“我们……我们还上去吗?”
“要去你去。”南星看傻子般瞥了他一眼,“我才不去送死。”
京墨挣扎着替两位主子寻借口:“今日宫中宴饮,应是醉了。”
于是子苓也看傻子般瞥了他一眼:“两个都醉了?你们有没有点眼力见?还站这儿?都去檐下等着公子叫。”
夜凉如水,檐下什么都瞧不见,他们又不敢高声说话,渐渐便有些困。
但川连很精神,凑到南星身旁小心翼翼问:“公子抱姑娘了,那……那小侯爷怎么办呀?”
南星闻言嗤笑:“你年纪不大,懂得倒不少。”
川连撇嘴:“我是真心为旧主忧虑!”
“嗯。”南星敷衍地应他,打了个哈欠说,“小侯爷那家世还愁婚事不成?不劳你费心。”
京墨轻声斥责她:“南星,莫要随便议论主家的事。”
“你也忒古板了。”她耸耸肩,“总之同为姑娘,若是让我选一个,定是公子。”
子苓不吱声,但点了点头表示认同。
“南星、子苓,送将军回屋。”
答话的是川连:“好嘞公子!这就来!我们刚来!什么都没看——唔!”
“捂他嘴有什么用。”温朝淡淡道,“我耳力还不错。”
待南星和子苓从关月屋里回来时,屋檐下三个人站作一排,温朝正倚着廊下柱子,带着笑瞧他们。
这幅场景,怎么看都有些诡异。
“南星姐。”子苓拽了拽南星的衣角,“我们溜吧,回去照看姑娘。”
两人遂悄悄掉头。
“准备去哪啊。”温朝理了下衣袖,“过来。”
两个姑娘立即老老实实站在檐下:“没准备去哪…您看错了。”
“是吗?”
南星点头如捣蒜。
“她今日喝醉了,将我认作兄长。”温朝正色说,“你们瞧见没什么,但嘴巴要严一些,明日她醒了,若是不记得便不必再提,但若有半个字传到旁人耳朵里,诸位仔细自己的脑袋。”
“是。”
“去吧。”
川连眨眨眼,临走前问:“公子,小侯爷算旁人吗?”
作者有话要说:川连:不怕死、充满求知欲.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