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枯木

翌日清晨,风呼啸着往衣袖里钻,雪却已停了,院子里白茫茫一片,只屋前清出条小路。

关月正往演武场去,她的院子挨着小厨房,离正门有些距离。一路上积雪未清,灌进鞋袜惹人厌倦。但这怪不得旁人,是她自个作主散去了不少仆役,前几日雪不大,于是今日才觉出些不便来。

四处都是雪,左右今日难逃此劫,子苓跟在她身后,提着裙摆踩雪玩儿。

“你安分些。”南星皱眉,小声斥她,“仔细姑娘训你。”

关月弯起眉眼笑:“不碍事,云京少见这么大的雪。”

主子发话,南星便不再管她,快到前院时角落那光秃秃的树又引了她的目光:“姑娘,那棵树……我想问好几回了。左右都是常青的,独这一棵秃着,可怜又不好看。”

“呀!怎么忘了那树!”经她一提醒,关月连忙嘱咐那边正在清雪的小丫头,“你去街上寻照管花木的陈叔,让他仔细着过冬,可不能冻死了。”

南星咂舌:“这么宝贝呀?”

“这树是谢老侯爷找人种的,年岁比我还久呢。”关月心有余悸看那树一眼,“这要是冻死了,谢伯父定会派人来扒了我的皮。”

子苓歪着脑袋研究了会儿那秃树:“这什么树啊?瞧不出。”

关月如实相告:“玉兰树。”

两人齐齐吸口气,南星缓了缓问:“玉兰能活?”

关月耸耸肩:“陈叔是谢伯父专程请来照管玉兰的,每年冬天都差人去请,这次是我疏忽,一时忙忘了。”

子苓由衷敬佩道:“能将玉兰在沧州养活,他着实是个人才。”

关月望着真金白银养活的树点点头:“听说养了许多年,好容易才活这一棵,花了不少银子。”

南星试探道:“那这银子是……”

“自然是侯府出。”关月慢悠悠说,“连那块地儿都是谢伯父贿赂我家,特意买下来的。”

“真是财大气粗。”子苓感慨,而后又有些疑惑,“可是老侯爷为什么非在这儿种玉兰呢?”

关月含糊道:“大约……是银子没处花吧?”

转过弯出门,那棵玉兰树渐看不到,去演武场要绕过好几条街,途中偶有几棵树木都是秃着的。常青树少在城中,白雪压枯枝,才是沧州的冬日景。

演武场上正热闹,关月在旁看了会儿便要去瞧伤兵。她是个姑娘,被老将军拦着不许,于是只能随便转一圈就回主帐看军报。

今年的粮饷其实来得有些迟,青州恰好遭了灾,估计分量也不足。

正头疼着,帐外吵嚷起来,人未到声先至。关月停笔抬首,见魏乾气冲冲撩了帘子进来,后头跟着一脸无可奈何的温朝。

老将军嗓门大得好似要和人吵架:“你一路尽给他说软话,有什么屁用!一个没根儿的狗东西还真拿自己当主子不成?”

温朝轻咳了声提醒他:“魏将军,这帐子里还有姑娘。”

魏乾瞬间噤声,安分了半晌又偏过头去自个嘀咕。

“您也少说两句,外头那么多人。”温朝大致听见几句,接着劝他道,“万一让人听去拿到陛下面前搬弄,我们的日子还过不过了?”

魏乾依旧气着,喃喃说:“……我也就是私下抱怨两句。”

关月在旁腹诽:您这嗓门,只怕很难私下。

话她不能说出来,于是关月清清嗓子道:“魏叔,演武场正热闹呢,您不过去看看?”

这是在撵人。

魏乾向着帐子外狠狠啐一口,又气冲冲掀帘子走了。

“这一路不好过吧?”关月含了笑问,又吩咐候着的子苓,“倒杯热茶来。”

“魏将军还是有分寸的。”温朝解了氅衣搁在一旁,“一路上忍得辛苦,难为他了。”

子苓将茶端上来便告退,守在帐子外好让他们说话。

关月对她很放心,坦白问:“魏叔气成这样,那老太监是不是说什么了?”

温朝颔首:“闹着要你去见他。”

这个主次极微妙,关月皱眉:“我去见他?不是该他来拜见我么?又不是来传圣旨的,摆的什么谱。”

“这老东西安分不了太久,得时时敲打。”温朝叹息,“方才他闹得厉害,非要你去才肯清点粮饷,我怕魏将军同他吵,便强拉着他过来了。”

关月嗤笑:“你去迎他我尚觉得太抬举,若不是怕孙叔护短,我定不会让你去。我去见他?那便是把北境的脸面往泥里踩。”

温朝淡淡道:“所以我替将军放了狠话。”

她忽然有些忧心:“你说了什么?”

“我说,这粮饷不点也无甚所谓,请他原样押回去。”温朝端起茶盏子,接着说,“左右我们马上要入京,届时见了陛下,我多说几句话就是了。”

关月眼神复杂地看着他,许久没说话。

温朝被她盯得不自在:“这么看着我作什么?”

她撇撇嘴,打了个哆嗦说:“在庆幸你不是朝堂上跟我唱对台的。”

“这样唬人的狠话……”温朝犹豫了下,斟酌着问,“很难么?”

关月哑然,她副将的神情很真诚,可以瞧得出他是真觉着容易,全然不似谢小侯爷那副故意找茬的欠揍样子。

她讪讪笑了笑:“你……日后得空时教教我。”

说话是门学问,如何不动声色便将人气死更是。关月看向她神色淡然的副将,深觉于气人并与人打太极一途,她前路漫漫。

关月将空青辛苦弄的名册递给他:“我大致记下了,三日后启程,你得空时看看吧。”

厚厚一本在手里颇有些重量,温朝苦笑问:“这么多?”

“七拐八绕全是亲戚。”关月叹息,“只你们国公府,前前后后就有二十几门。”

这几日她为了记这些苦不堪言,如今看温朝发愁便格外高兴:“都要记下来,三天。”

“不用三天,我明日就能记下。”她幸灾乐祸的意思着实太明显,温朝合上册子,轻笑说,“既然你都记下了,明日我来问你。”

关月发着懵目送他离开,名册被温朝拿走了,她只能凭记忆写。

子苓进来时瞧见她支着脑袋发愁,凑近看了很久:“姑娘这是写什么呢?”

“明日有人要考我。”关月蔫蔫应,而后又拍桌子气鼓鼓道,“他说他明日就能记下!就一晚上?我不信。”

子苓小心翼翼问:“记什么?谁啊?”

“温朝。”关月咬牙切齿道,“那么厚一本,他说明天就能记下,还要来考我。”

这应该是在说空青写的那本名册,子苓总觉得哪儿不对:“可是……为什么是公子考你啊?”

关月和她对视了会儿:“对哦,我才是上司。”

子苓端着糕点点点头:“是呀,要考也该是你考公子才对吧?”

关月撇撇嘴说:“他当时的气势实在太像先生了,我从小最怕先生,尤其是喜欢隔日考问的。”

子苓噗嗤笑出声,安慰她说:“公子又不是您的先生,若是答不上……姑娘你就让他出去,上司嘛,就是官大压人。”

“你说得对。”关月将纸揉成团丢在一旁,“若是答不上,我就将他赶出去。”

“所以姑娘就宽心些,吃点东西。”子苓将糕点放在她面前,“厨房新做的雪花糕,南星姐一路辛苦提来的,姑娘尝尝。”

“比平日甜一些。”关月捏着半块糕点问,“小厨房都散了,厨司应该不清楚才是……谁做的?”

“就是厨司做的呀。”子苓咬着糕点,笑吟吟说,“小侯爷说姑娘喜甜,从小他就跟着你吃偏甜的糕饼,让厨司以后注意着,给姑娘的都多放点儿糖。”

“斐渊这个人啊……看着不靠谱,实则最细心。”关月怔怔看了会儿一旁的雪花糕,垂眸轻笑道,“我就不去谢他了。”

帐前的帘子忽然被人掀开。

“怎么能不谢呢?”谢旻允解下披风交给子苓,笑了笑说,“难得听见你夸我,不容易。”

关月侧首不肯认账:“我没夸你。”

谢旻允挑眉,倒也没纠结这个:“三日后启程,我瞧军中都安排妥当了,特来看看那厚厚一本你记得如何了。”

怎么一个二个都要查她功课?

关月戳了戳一边儿的纸团:“记得差不多了。”

谢旻允不大信,但还是颔首道:“那就说说侯府和国公府吧,这两个与你干系大些。”

“谢伯父那边其实没什么亲戚,但你那个庶长兄,原本应该是你的……堂兄?”关月想了想说,“他定了陆家的二小姐,你这位未来嫂嫂家世不显,家里还是靠着侯府的姻亲才迁居富庶之地为官,不过她在故地名声很好,想来是很知书达礼的。”

她迟疑了一下,接着说:“侯夫人原是皇后娘娘的嫡亲妹妹,沾着天家和顾家,亲戚一大堆,怕是天黑也讲不清楚。”

这就是没记清楚。

谢旻允淡淡嗯了声,也不拆穿她:“那就说国公府。”

“国公府啊。”关月清清嗓子,犹豫道,“国公爷有十二个孩子,清平郡主似乎行六?”

谢旻允似笑非笑看向她:“你确定?”

关月咬着唇回忆了会儿,纠结道:“九?五?……不然就是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