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君臣

关月这会儿正捧着手炉取暖,并不很想搭理他,于是屋里四下无声,直到子苓在外叩门,问她要不要用饭。

“晚些。”她托着下巴,懒洋洋问,“是她么?”

谢旻允闻言眉头一皱:“你未免有些太瞧不起我家近卫了。”

关月指尖在桌上轻敲两下,眉眼弯作一牙月:“现下是我家的。”

“我爹一向偏心你,我同他要过京墨好几回都没给,原是给你留着呢。”谢旻允还是不大想直接告诉她,“总之我家近卫口风都极严,不该说的半个字也不会朝外讲。”

“少卖关子。”关月瞪他一眼,“我忙了这几日,困得厉害,不想同你打哑谜。”

谢旻允的良心终于回来了几分:“你侍女,叫什么冬的那个。”

关月敷衍地嗯了声,无精打采道:“猜也是她。”

“你预备怎么办?”谢旻允缓缓道,“从前倒无妨,左右不过是宅院里的事,如今可不成。”

“她今年也有十九了。”关月困意渐浓,忙敲了下自个的额头,“将身契还她,放出去吧。”

她稍顿,又说:“自幼便是她在身边,如今还真舍不得。不过她家里给定了亲事,原就是要走的,到时候我添一份嫁妆,算是全了这么多年的情分。”

这是最好的法子,但仍有一处不妥。

谢旻允犹豫再三,试探道:“你…有钱给她添嫁妆?”

关月哑了一瞬:“有。”

“哦。”谢旻允意味深长道,“我以为那玉佩就是你如今的全副身家呢。”

这是拐着弯儿说她穷,关月坦然接下他这句阴阳怪气:“所以你需将自家一应人等的开销都记下,不许在这儿白吃白喝。”

谢旻允郑重点头,出口的话却有些欠揍:“那是自然,否则我实在怕你添不上这份嫁妆。”

他给自己斟了茶,听关月同温朝说了许久军中事务,而后才说:“别只顾着沧州,十二月还有一桩大事。”

关月忍不住叹息,她最头痛的就是这个。

“按规矩,每年这个时候四境都应由统帅入京述职,其他时候若云京有召则应令前往。”谢旻允看关月倦怠的神色,便知她是真的一窍不通,“但东南两境如今并无统帅,西北两境这些年战事频繁,三年里两年由军中将领代为述职,去年索性连人都没见着,一道折子了事。”

“虽说云京未曾主动遣人过来,但你自个定了副将,先前军中还查无此人,今年陛下必令你与这位新副将一道入京。”说到这,他将目光投向神色更从容些的温朝,“你们两,一个也跑不了。”

关月忽然有些头痛:“那褚老帅岂不是也要来?”

谢旻允道:“他不仅要来,还得拖家带口,说不准家里哪个小的就回不去了。”

关月蔫蔫地趴回桌子:“还好小舒前些日子病了不便远行,否则还真不好办。”

“陛下日后还会以不忍幼子受北境苦寒为由召他,或许连你嫂嫂都会一道扣下。”谢旻允忧心道,“一直称病也不成,陛下为表关切必会遣人来看,生病这个借口至多用到年后。”

关月许久没说话,只默默拨弄手里的穗子。

谢旻允等了她很久:“夭夭。”

“嫂嫂和小舒在洛州,我会给她写封信。”她自嘲地轻笑一声,“只是嫂嫂如今,真的还愿意看我写了什么吗?”

这话谢旻允只能装作没听见:“可惜我得同你们一起回去,过个年还得听念叨,到时候你替我挡着些。”

关月懒得理他,只对温朝言:“你准备一下,将军中的事情安排好,我们这一去少说也要花朝节后才能回来,魏叔脾气太暴了些,我实在不放心。”

温朝应声:“家母在信中说,到云京后请将军和我一道见过外祖父,之后留心傅家二房和刑部的林照。”

“傅二?”关月疑惑道,“那不是你舅父吗?”

“是。”温朝不自在道,“但关系不大好。”

两人相对无言。

谢旻允左右看了一圈,自觉替温朝补充道:“傅家二房名声很不好。”

至于究竟怎么个不好法,他作为外人不好多说,而温朝这些年在定州,对自己这位舅父的作为知之甚少,于是两人都沉默下来。

关月识趣地岔开话:“刑部的林照,可是多年前太子殿下提拔的那个学生?”

温朝说:“正是,当年刑部出了一桩贪墨案,如今的卓尚书便是那时上位的。林照有能耐,但新任尚书卓策楠并无容人之量,所以太子殿下顺水推舟,将他提到了刑部员外郎的位置上。”

谢旻允叹息道:“只是此人空有才学,心术却不正,他受东宫提拔之恩,却转而支持怀王,朝局才就此渐呈两立之势。”

“搅乱朝局非他一人之力,但这份审时度势的眼色,着实不容小觑。”关月言有惋惜,“不过是顺了陛下的心意。”

“怀王并非良主,朝中老臣大多还是希望东宫能扛得住。”谢旻允皱眉,“东宫的品性承自母族,与陛下实在相差甚远。”

温朝颔首:“的确。”

关月犹豫了下,幽幽道:“你们真是仗着我府上没人,什么都敢说。”

谢旻允挑眉:“他原就是这样不堪,怎么说不得?”

她忽然觉得颈间有点凉:“…你们说,我去守着门。”

“不说了,我且没嫌自己命长。”谢旻允轻笑,“总之这趟回去,几乎可以算是鸿门宴的,都当心些吧。”

关月的倦色实在太重,谢旻允看着有些发怵:“你要不去歇一歇?”

“没事。”她抿了下唇,心思依旧在将要赴的鸿门宴上,“那陛下如今是什么意思?”

兜兜转转一圈,还是回到了云京莫测的局势上。

谢旻允不屑地笑了声:“上了年纪,寻仙问道。”

温朝问得更直白些:“陛下开始求丹问药了?”

“他如今喜怒无常,疑心病越发重了。”谢旻允缓缓道,“一大把年纪,还预备要选秀呢,吓得各府急匆匆给家里女儿定亲。”

他顿了下,又说:“当然也不是人人都如此,有些想攀龙附凤的,自然乐得送女儿进宫。”

关月低声喃喃:“那他们未免太没远见,这会儿要攀龙附凤,也该指着东宫和怀王才是。”

谢旻允道:“是这个理。”

“这些先撇开不谈。”温朝淡淡道,“陛下心中大约更偏向怀王。”

谢旻允几不可察地瞥了他一眼。

“可是怀王…”关月斟酌再三,小声说,“哪里能和太子殿下相提并论。”

谢旻允沉声说:“他心里几时有过天下。”

关月摇头:“我不大懂。”

“前太子太傅贺老先生,是顾家请来的。”谢旻允定定看了她半晌,正色道,“太子殿下是所有皇子里最不像陛下的,他更像外祖父,尚书令顾庭。”

话说到这个份上,意思简直不能更明白。

关月喃喃:“血脉相连,也能猜忌到这等地步么?”

“君臣先于父子,这没错。”温朝说,“但陛下与太子是君父,他只为君,不曾为父。”

谢旻允接着说:“且为君也没为好。”

关月哑然,虽这两位说得没错,但他们是几时熟络成这样的?这种话也可以无顾忌地同对方说?

总之她有些害怕:“你们也不怕让人听了去。”

“只要你不害我,就不妨事。”谢旻允笑了,“前些年温伯父来过侯府,他和我爹喝了酒之后说的话,才叫大逆不道。”

关月缓缓将疑惑的目光投向温朝:“你们以前认识?”

“不认识。”温朝摇头,“父亲是陪母亲回去处理国公府的家事,我和小妹没跟着。”

“其实——”谢旻允顿了许久,轻笑道:“没什么。”

其实他们见过,但这桩旧事牵扯到了国公府的隐秘,温朝未必知晓,他还是不提为好。

“你几时也学会话说一半吊人胃口了?”关月呛了他两句,郁闷地同温朝说,“同样是长在北境,怎么你就那么了解陛下呢?”

温朝不自觉溢出一声笑。

“他家是被贬的,能不了解吗?”谢旻允揉了揉眉心,幽幽补充道,“我头一次听说正四品兵部侍郎一贬到底,离京时连祠堂都不许人家迁走,着实是长见识。”

这确实太刻薄。

关月目瞪口呆:“那群什么事儿都要管的言官没说什么?”

温朝静了片刻:“倒是有几个替家父说话的。”

“然后呢?”

“一并被贬了。”

关月:“……”

谢旻允点头:“如今朝中言官或围着陛下奉承、或忙着纠结到底要选东宫还是怀王,你千万别指望他们。”

温朝似乎也很怕关月还对陛下怀有希望,忧心忡忡道:“总之别信他。”

“我虽对陛下——”关月斟酌了下用词,“没这么大怨气,但北境年年军饷不足,有时连御寒的衣物也没有。”

她沉吟片刻,定声说:“我对他也称不上多尊崇,若是信他,怕是沧州都已被北狄踏平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女精神状态:《求求你们别说了》《OMG你俩不是刚认识吗》《我不想死》《你们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