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去了。”关月站在路边小摊旁,像是真挑起了小物件,“你若是去科举,早已功名加身,如今人人都说你仗了冯将军的势,偏我又是个女子,传言便更不好听了。”
“二十五年前,家父二甲传胪,赐进士出身,先帝许是想要磨砺他,将家父丢进了国子监,此后整整五年,他身无官位,一穷二白。”温朝见关月神色有疑,“将军可是在想,那傅家如何能应允堂堂郡主,嫁给一个穷学生?”
被人说中心思,关月一时不知如何言语,只能低头拨弄手里的穗子。
“家母当年独自一人去了国子监门口,堵了家父的路,问他肯不肯娶。”说起父母旧事,温朝略有些尴尬,轻咳道,“毕竟是父母旧事,我也是后来听旁人说的。”
“国公爷允了?”
“倒也拖了几年。”温朝笑了声,“大约二十二年前吧,家母低嫁,随家父过了几年清贫日子,随后家父出任兵部主事,他那点月俸…不提也罢。”
“兵部主事?”关月一怔,回过神说,“先帝将令尊丢进国子监,定是要重用的,怎么只当了个主事?”
他们在人家铺子前闲聊许久,几乎将穗子瞧了个遍。
温朝将几文钱交给小贩,接着随关月闲逛:“听家母说,父亲当年颇有些轻狂,先帝许是想磨一磨他的性子吧。二十年前,家父终得先帝重用,出任兵部侍郎;十五年前,先帝离世,陛下刚登基的那几年,还不似如今这般热衷权术,太子受教于贺老太傅,大约十四五岁时便能议政理事。”
他不自觉长叹道:“他在位不过十年,东宫便势大到无人能抗衡,彼时太子年纪不大,却贤达敏慧,陛下自然心惊。”
沧州的街道不似云京繁华,却比云京更有烟火气。
“十二年前——”
“你等一等。”关月打断他,“我、我有点晕,二十二年前、十五、十二…”
许久,她转身面向他道:“好了,你继续说。”
“十二年前,林照转投怀王麾下,陛下忌惮东宫,有心推波助澜,云京巨变,家父在这场纷争中被牵连,我们自此离京。”
“我虽受父母教导,自幼熟读诗文策论,却不想走这条科考之路,如今云京党争日盛,边境局势莫测。”温朝顿了下,沉声说,“我对暗流汹涌的云京,并没什么好感。”
关月嗯了声,又说:“你以为从军就可以避开这些纷争构陷吗?”
“从前这样想过,总觉得此处远离王都。”温朝垂眸,容色间似乎有些惭愧,“可朝局离沧州,说近倒也近。”
他默了会儿,玩笑道:“几日后,陛下便会知晓沧州诸事,我难道还有回头路么?”
“就算你想回头,也得我答应才行。”关月停在一间铺面前,“你不用进去,在这等我。”
沧州街上积着雪,云层后却有朦胧日光,温朝在外等她,容色温和,风姿卓然,平白引来许多注目。
关月揣着檀木盒子立在屋檐下,看了他许久才走上前:“还好军中没有姑娘。”
温朝闻言不禁笑出声,反问道:“将军不是姑娘吗?”
“我是,可惜不是寻常姑娘,岂可一概而论?”关月挑眉,将刚拿到的檀木盒子塞给他,“军中若是有姑娘,我定要冯将军教你如何不解风情扫人兴致,让桃花运都绕路走。”
“其实冯将军这些年桃花不少。”温朝想着,觉得有些好笑,“只是他实在太不会说话,将人全吓跑了。”
“他是嫌成家有牵挂,一个人乐得逍遥。”关月顿了下,指了指他手中的檀木盒子,“打开看看。”
檀木盒子里躺着块玉佩,是关月先前为兄长生辰准备的。
她忽然有些心绪不宁,低声说:“言念君子,温其如玉。今日廿七,不是生辰么?”
关月敛了不安的神色,温声说:“昨日京墨送了封家书过来,是郡主写的,否则我还真就忘了。”
“我生在北境,长在北境。”她抬首望着无垠的天,“父亲不曾拘泥于我是女儿,排兵布阵、兵法谋略从未藏私,但朝堂之事如何处置,从来不曾有人教过我。”
温朝颔首,许久才问:“将军是想让我教你吗?”
“你教不了么?”关月定定看向他,“清平郡主出身傅国公府,温侍郎从前是朝中重臣,你这份与军中都不同的气度,难道是冯将军教导出来的不成?”
她扯了扯衣袖,难得有些不自在:“不日我们便要启程去云京了,只能你教我。”
关月越说声音越小,尾音的几个字连她自己都没听清,温朝一时没忍住,笑出了声。
她越发尴尬,抬步下了台阶:“你笑什么!不教就不教,我找斐渊去,大不了给他呛几句。”
关月转身准备回帅府,丝毫没有要等他的意思。
温朝依旧携着几分笑意的声音落入耳中:“哪有收了礼,还不帮人办事的道理,朝局之事,家中长辈确实有所提点,只是他们离京多年,云京的局势如今已然大变,晚些便让空青整理一下便是,再不然,我们不是还有谢小侯爷吗?”
他走上前,微微躬身向她行礼,“将军的生辰礼,在下收下,既如此,我便自作多情一些,日后全然不将自己当作外人了。”
关月有话想问他,斟酌再三,反而让人端倪。
“你似乎有事想问我。”温朝说。
他改口倒是很快,关月暗自腹诽,不过这等见风使舵——啊不,明理识趣的人,她很喜欢。
“你看,他们是为求生。”她目光所及,是沧州熙攘的街道,“可即便如此艰难,不到万不得已,他们不会将自家儿郎送上战场。”
“从前父亲在。”关月顿了下,“如今,他们不信我。”
“你呢?”她轻声问,眉眼间似乎有稍许不解,“留在定州,有什么不好吗?”
郡主尊贵,纵然父亲被贬,他还是可以像个普通的世家公子一般生活,虽然比之云京或许差了些,但全无必要来军中这样辛苦地搏前程。
他又不是魏乾。
不是北境那些缺衣少食、家境平庸的子弟,只能在战场抛头颅洒热血,求有朝一日能衣锦还乡、光宗耀祖。
“这世间,从没有人真的肯安于平庸,半点不想建功立业。那些所谓安于归隐的平静,不过是失意之后的自我安慰。”温朝垂眸看她,“儿时读那些文章,母亲是这么同我讲的。我们是世俗中人,永远逃不开追名逐利,至少我没有这个荣幸免俗。”
云层移开,藏于后的日光倾斜而下,消弭在白茫茫一片积雪中。
关月抬首望着冬日难得的太阳:“也是,若是如今有人要我放下北境权柄,去做潇洒闲人,恐怕我是不肯的。”
他们并肩走过沧州的街道,这条街是关月儿时撒欢的地方,于是一路引来许多目光。这些人大多看着她长大,眼中或心疼或怜悯,沉沉压在心头。
她其实不大喜欢这样的目光。
“定州的生活并不比沧州好。”温朝忽然说,“父亲是布衣之身,母亲的尊贵反而是所有鄙夷的源头。”
关月怔了怔,很快明白缘由。
“到定州之后,知州大人请父亲教书。”温朝说,“我儿时,常从同窗口中听到一些不大入耳的话。”
“还不是家里大人嚼舌头。”关月低声说。
“是,但有母亲这个郡主的名号在,州府邻里都会笑脸相迎,但孩子不会。”温朝顿了顿,许久才说“父亲教书很严格,他们不高兴,便私下议论先生的是非。家中小妹性子单纯,恰好听见,便要同人打架。”
关月噗地笑出声:“赢了吗?”
“自然没有。”温朝无奈,“若不是父亲及时赶过去,怕是她要让人家给打了。”
“伯父训她了?”
“没有,他再也没提过这件事,那时候我就知道,名利到底有多重要。”
喧闹声渐渐被抛在身后,听不清了。
关月抬首望着帅府的牌匾:“只是为了名利么?”
“世路役役,最易没溺。”温朝答非所问,“后来我习文练武都极拼命,父亲同我说这个,大约是担忧。”
关月笑了下,低声说:“看来令尊是多虑了。”
温朝定定看向她:“我们相识不过数日,你倒是信得过我。”
“我若信不过,就不会选你。”关月向着书房去,途中忽然说,“名利一则,虽不可视之过重,却不能没有,你说是不是?”
温朝颔首,声音里含着笑:“是。”
帅府四下都极安静,尚未从悲痛中缓和过来,然他们到了书房门口,却听得有人极懒散地逗川连玩儿。
不必想都知道是谁。
“呦,回来了?”谢旻允将灼灼目光投向关月,“你没有什么事要同我说吗?”
关月被他看得有些害怕,思前想后也没结果,于是摇摇头:“没有。”
谢旻允啧了声,自顾自道:“关夭夭,我们认识了这么些年,你从来没送过我玉佩。”
“玉要配正人君子,我以为你知晓。”关月认真地看着他,“脸皮原来会同年龄一道长,今日我见识了。”
谢小侯爷坦然地坐正身子,仿佛关月是在夸他。
玩笑开过,她正色问:“你是从哪儿听来的?”
“自然是有人告诉我的。”谢旻允理着衣袖,将难题丢给她,“至于是谁,你慢慢猜。”
作者有话要说:世路役役,最易没溺。——《了凡四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