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论功

“沧州一战,陛下共发了两道诏书,一道给将军,另一道给谢老侯爷。”温朝将文书收好放回桌上,言语间依旧温和,“交予谢老侯爷的是为行赏,将军的那道却是褒赞劝勉,只说场面话,全无论功之意。”

“宣平侯兵行险招,三战三捷,才有今日局面,如此封赏,并无不妥。”关月的目光一直落在窗外,漫不经心地同温朝说话,仿佛她只是随口问问,本就没打算仔细听。

算是他们所言中半个当事人的谢旻允在旁阖眼小憩,指尖一下一下叩着桌面,仿佛他们在说的事与他并无丝毫干系。

屋里静了会儿,关月目光移向远处,低声说:“终究只是褒赞。”

“无论陛下是否乐见如今的局面,日后统领北境的始终将军。”温朝略一停顿,抬眼见关月还是瞧着窗外,不知到底在想些什么,又说,“更何况最后,真正领赏是谢小侯爷,他并无战功,却能过问定州兵权。”

原本在侧左顾右盼,一副闲散样子听他们说话的谢旻允抬首,揣着笑来回瞧这二位:“先慈是皇后娘娘胞妹,云京这一手无非是想挑破离间,让夭夭日后都提防着我们谢家,以此分权。”

关月定定看了他半晌,讪讪说:“陛下若是在这儿,听见你夭夭夭夭叫得亲热,怕是要气死。”

“陛下自己多疑善变,便觉得全天下的人都如他一般,随便悬个诱饵就会反目成仇。”谢旻允将自小带着的玉佩握在手里,“他怕是已然忘记了,我爹是如何一战成名、封侯拜相的,我留在沧州,必然同你一条心。”

“北境和侯府早就因为老帅和老侯爷绑在了一起,小侯爷你留在北境,确实不能如何分权和制衡北境,但到底侯府长房在云京,如今老侯爷也回去了。”温朝道,“只要谢小侯爷留在这,他们便能心安。”

“唤我斐渊便好。”谢旻允说,“日后总在一处,不必这么客气。”

温朝颔首应下,见关月还在看他,于是继续说:“沧州一战过后,将军已有了些分量,加上老帅从前的威信,哪怕如今军中对将军颇有微词,这般情势下有几位老将军压着,尚不至于出什么大乱子。”

“云京党争不休,即便真的有可堪大任之人,也不会轻易放出来让四境用,至少北境在你手里,能保证在目前正焦灼的党争之势里,保持中立。”谢旻允将玉佩挂回腰间,又说,“虽说有我在,云京定然觉得北境偏向东宫,可只要这份偏向不在明面上,陛下就没有更好的人选。”

她没说话,温朝有些迟疑道:“我以为云京会给将军指定一个副将,或是一个监军。”

“我也没想明白。”关月正色,收起了先前的漫不经心,“谢伯父离开之前,说他不曾为此事替我周旋过,他没必要骗我。”

“陛下不肯正封,确因将军是女子,更是想借此打压四境。”温朝说,“陛下顺水推舟拿掉了北境统帅,南境东境这些年安定,本就没有帅府,如今西境褚家身处困局,真正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一步登天,必遭非议。”关月拿了近卫名册递给他,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前路艰险,我与斐渊是无路可退,你今日若接了,便再没有回头路了。”

“流言蜚语这些日子我听了不少。”温朝接过来,轻笑道,“此时才要退,怕是晚了。”

这便是只属于少年人的轻狂和勇气,纵然歧路难行,也敢对酒当歌,长风破浪。

“这是近卫的名册,让京墨带你去见见。”关月将门口守着的近卫叫进来,又同温朝说,“你先过去,稍后我去寻你。”

谢旻允仍在书房,门被人掩上,室内安静,茶水沸腾涌出的声音入耳,便觉格外突兀。

“你也不盯着些,我府上就这么点好茶叶,全让你糟蹋了。”关月给他斟了茶,“如何?”

“你这位副将倒是有几分定力。”谢旻允的语气还是一贯的漫不经心,他理了下衣袖,“我爹临行前,最怕他一味容忍顺受,拿不出威信,压不住这群祖宗。”

关月闻言,转过头瞧着他笑:“您就是最大的祖宗,谢小侯爷,心里得有点数。”

“那没法子,我估计还得在北境长留,只能麻烦关大将军,暂且供着了。”

关月没应,谢旻允也没说话,他们一道沉默了许久。

“前日魏将军带他去见军中将领,没收着几分好脸色。”谢旻允反复摩挲玉佩上的纹路,“不卑不亢,进退有度,连魏将军都难得没再挑刺。但是夭夭,自你接管北境,多少人盯着副将这个位置。”

谢旻允说:“先前东宫盛极一时,怀王根本无力相抗,太子殿下的确心怀万民,可他一力提拔寒门,声名愈盛,朝中这才有了怀王的位置。”

“一步登天必定遭人非议,这道理我们都清楚,先前太子提拔的人里,有一个叫做林照的,现任刑部员外郎,他如今已成了怀王麾下。”他语气平淡,接着说,“这个林照确然有能耐,可惜不是任谁都接得住突如其来的重任,不失其心。”

“如此重用,稍有闪失,便是将自己推入了万丈深渊。”谢旻允起身,似乎是准备告辞了,“我确是不知,太子殿下的底气究竟来自哪里。”

“不必这样绕弯子。”关月嘁了声,“你还有更好的人选么?”

“我爹觉得他好,那就是好。”谢旻允耸耸肩,系好披风向外走,“关月,日后如遇困境,望你信我宣平侯府。”

谢旻允才往前走了几步,就听见关月唤他表字:“斐渊。”

他停了脚步,不曾回头,关月的尾音落在难得温煦的冬日里:“多谢。”

谢旻允离开时,京墨已回到书房外候着。

“将军,方才——”

关月一抬手打断他:“有人为难你们?”

“为难算不上,半路遇见魏将军,以今日情形,诸位将军心有不平是常事,属下瞧温副将似乎也没放在心上。”

“改口倒是挺快。”关月起身,稍稍理了衣袍,同京墨一去寻人,“我这儿到用不上你们这么多人,晚些时候你让川连过去,以后跟着温朝。”

京墨似乎愣了一愣,隔了半晌才想起回话:“是。”

“以为我会让空青过去?”关月偏过头瞧他,眼角都带了几分笑意,“听子苓说,空青沉稳,川连年纪小,有些孩子气。听冯将军说温朝稳重得很,让川连去闹一闹,给他添些麻烦。”

“的确,今日魏将军纵容众将如此挑衅,他也不曾失了分寸,有老成之风。”

关月闻言轻笑道:“还说别人呢,我们这儿除了谢小侯爷,哪个不是少年老成了?怎么,你是觉着自己行事不够稳重妥帖?”

京墨被她一噎,似乎有些无措,“川连年纪小,我们自幼便都护着他,是以有些孩子心性,放在温副将身边,怕是有些不妥。”

“无妨。”

关月没再言语,要推门进去时忽然没头没尾道,“斐渊又何尝不是少年老成之人,看着跳脱,可云京这样的地方,又怎会养出真不知事的富贵公子。”

“倒、倒也还是有些纨绔子弟的。”京墨一时不知怎么接话,话一出口,便觉得自己有些胡言乱语,“将军,属下不是那个意思,属下的意思是、是…”

他本想补救一下,却连话都有些说不明白,所谓多说多错,于是索性闭了嘴。

关月却笑的愈发不加收敛:“行了,你去吧。平日里不必这么端着,人前恭敬着,人后不必一口一个属下,你们是近卫,太恭敬倒显得生分。”

屋里听着闹哄哄的,京墨推开门说:“方才温副将也是这么说的,只是一时想不到如何改口,过段时日再说吧。”

“远远就听见你们闹了,吵什么呢?”关月合上门,解下披风说,“我瞧你们几个有些怕我,倒是不怕我这位副将。”

川连年纪最小,也最没规矩,闻言立即嘟囔起来:“我也不怕姑娘,姑娘这么好看,一定是好人。”

“川连!”京墨厉呵斥他,“怎么这般没规矩。”

“姑娘?”关月怔了下,“这个称呼倒很好,以后便这么叫吧。”

川连眼角眉梢都透着得意,冲京墨哼了声,抱着点心盒子去一边儿玩了,他年纪最小,一向被哥哥姐姐宠着,性子有些天真,竟不像侯府家养的近卫。

近来事情实在太多,身边人怕关月心绪不宁,与她说话都不敢大声,川连这么闹着,倒让她觉得松快。

温朝家里有妹妹,对这般性情的小孩自然亲近些。

京墨年纪最长,一向算是他们的统领,一番闹腾下来,竟只剩他还规规矩矩,与满屋喧闹格格不入。

他多年照管着这群弟弟妹妹,行事稳重守矩,并非一时半刻能改的。

关月笑了声,径直起身离开:“走吧,出去走走。”

温朝同她出了帅府,本以为是要去巡营,未曾想关月真的同他在沧州转悠起来。

他犹豫了下,还是问:“将军今日,不去巡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