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名将士并排站在深不见底的落雁崖边。
“小兔崽子们都看好了!”
郑连桥阔步走到众人面前,目光在三十名将士脸上一一扫过,紧接着声洪如钟地大喝一声:“这次老子可只教一遍!”
此言一出,不少将士都绷不住地红了眼眶。
赵骞关虽为营中主将,可他平日军中事务繁忙,常无暇顾及下属,是以大多数时候都是郑连桥与将士们呆在一处,嘘寒问暖。
将士们对赵骞关心存敬畏,对郑连桥则亲近许多,在不少将士们眼中,他既是师长,又是兄长。
郑连桥在营中多年,不光是重骑副将,更是整个二营的兵马教头。他马术精湛,性格随和,不论是重骑轻骑,还是对驭马之术感兴趣的其他营将士,他都愿意一视同仁地倾囊相授,碰到些蠢笨胆小的,索性亲自手把手地一遍一遍教,多年来手里不知带出过多少新兵。
郑连桥转过身,无视众将士通红的眼眶,只对着身边那名身材瘦小的兵士道:“方才叮嘱你的,你可都记住了?”
“记、记住了!”被郑连桥点到,瘦小兵士瞬间站的笔直,他两眼通红,像一只刚刚成年的小豹,抬头对上郑连桥明亮如点漆的双眸,打着颤哽咽道。
“怕什么,我还能掉了你不成!”郑连桥朗声一笑,拍拍他肩膀,随即回身去牵马。
“哦,还有,”郑连桥整整马鞍,突然想到什么似地转过头,在这名兵士的脸上盯了一会儿,继而开口道,“待会两只脚一起用力,脚掌朝下,记得脚尖不要勾!”
他还记得他!
轰——
似有雷霆在心中炸响,两行热泪从那名瘦小兵士的眼中不受控制地奔涌而出。他不过是个轻骑营入伍不足四月的新兵,因着身材矮小,心中总是胆怯自卑,习驭马之术时也常不自觉地躬着身子,连带着脚尖都紧张起来。
郑将军教过他几次,可他却没想到,郑将军竟然还记得他!
“将军,我··”瘦小兵士登时浑身颤抖,他哑着嗓子开口似是想说些什么,可却被郑连桥打断了。
“小子,上来!”
郑连桥招呼着那名兵士跨坐在他肩上。
瘦小兵士身子蜷缩成一团,双手抱着郑连桥的头,两脚则曲回来踩在郑连桥的肩膀上,远远看去像一只小猴子。
郑连桥在小兵士的包裹下露出半张脸,在众人泪眼迷蒙的目光中,他面色凝重地看了落雁崖对岸片刻,紧接着策马扬鞭,朝着悬崖蓄力冲出!
只见一道黑影闪过,眨眼间郑连桥已经驾马带着那名瘦小兵士跃至最高,二人一马在重重山雾中缓缓下落,这一刻众人都不由地绷紧心弦。
“起!”
在即将落过崖线时候,赵连桥猛然大喝一声。
随着这声怒喝,他放开驾马的缰绳,两手转而向上托住那名兵士的鞋底。
他抓稳鞋底,紧接着用力往起一推,与此同时那名兵士也在他的大喝下两脚发力,使出吃奶的力气竭力一蹬,转瞬间这瘦小兵士再一次被高高抛起,他的身子跃上崖线,紧接着朝前一扑,落到对岸的崖上。
而郑连桥,则像一只断翅的大雁,以方才的十倍之速向着无底山涧急速坠去。
“诸位将军,郑连桥幸不辱命!”
余音回荡在幽深山谷,这一刻,巨大而复杂的情绪包裹着龙虎全军,叫他们不知是该狂喜,还是该痛哭出声。
紧接着,其余三十名将士也极快地动了。
他们两两搭成十五对,学着郑连桥和那名瘦小兵士的样子朝着对崖蓄力冲出,一时间落雁崖边人影闪烁,有人被成功抛到对岸,也有人气力不及或者是配合失误,二人一道簌簌掉了下去。
最终在郑连桥之后成功飞渡的,只有十二人。他们和第一个飞跃的兵士一起,迅速在两侧山崖间搭起了十三道索桥。
十三道天桥勾通南北,赵骞关脸色惨败,戚猛张平良几位将领则当即开始整顿全军。
背后是渐渐逼近的隆隆马蹄,龙虎军将士们将繁冗物资抛下悬崖,然后排着队沉默地攀上索桥,以极快地速度向对岸转移。
“云将军还不走吗?”秦朝楚在云清澜身侧温声问道。
云清澜站在全军最后,看着将士们渐渐都被转到对岸,两眼却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她看了秦朝楚一眼,只面无表情冲身旁兵士道:“送五皇子过去。”
云清澜心如刀绞,眼见将士们如雨点般坠落悬崖她却无能为力,惨烈场景盘在脑中挥之不去,秦朝楚无言地看了她良久,可在这件事上却无法宽慰她半分。
近万名龙虎军靠着这十三道索桥转移过半,可这时,唐乾引却带着稷元大军在不远处的山坳中冒出头来。
云清澜眉间闪出厉色,她抽箭上马,箭尖瞄准稷元,动作快的只见残影。电光火石间十箭连出,其箭意凶狠,箭法精准,竟生生将稷元前冲之势逼得迟滞下来。
唐乾引一时招架不住,他招呼着盾兵上前,顶着云清澜密集的箭雨不断靠近。
云清澜自是寡不敌众,很快她就被几名盾兵贴到近前来。
可云清澜半步不退,她拔剑出鞘,长剑入手气势陡升,策马间被数十个盾兵团团围住,短兵相接带起一阵金戈铿锵声。
盾兵战力不佳,可论起防御却是无人能敌,他们龟缩在铁盾之后垒起层层盾墙,任云清澜如何攻击都绝不露头,只不停地变换着队形交替防守,极为难缠。
有了盾兵拖延,稷元大军再度开拔,向着落雁崖不断逼近,几息过后,云清澜不用回头看就已能从地面震动的骇人威势中觉出稷元离她有多近。
可她眸光沉沉,白皙俏脸上薄唇紧抿,屹立重围间岿然不动,手中长剑大开大合,竟是存了死志。
郑连桥带着众人横越天关的场面着实刺激到了她。
她想起退守衡芜那夜,欢欣鼓舞的将士们把她抛到空中,如今他们自己却从悬崖上纷纷坠下。
云清澜此刻心中百感交杂,若是她能早一点识破知方的诡计,若是她能警醒些不入幻境,若是她在撤退时没有选择这个方向,若是、若是……
后悔,自责,愤恨,胸腔中的怒焰几乎将她燃成灰烬。
她绝不允许任何人再伤害任何一个龙虎军的将士。
“云小将军!快过来!”
对岸遥遥传来戚猛的呼喊,将云清澜从几近崩溃的心绪中拉了出来。她得出空子回头一看,龙虎军全军已被尽数转移到对岸,除了为她留下的一道索桥,剩下十二道索桥也尽数被收回。
云清澜策马回身,手中长剑蓄势猛地一挑,逼得离她最近的两名盾兵连退两步,在层层盾墙中破开一道口子,紧接着掉转马头,朝着崖边直奔而去。
嗖——
正此时一支冷箭自身后袭来,云清澜侧身一躲,却没想到那冷箭竟是直直冲着崖边索桥而去的。
箭锋擦过绳索,空中悬着的唯一一道索桥当即应声而断。
“谁能抓住云青风,官升三品!”
唐乾引咬牙大喊一声,如今索桥已断,他云青风今天就是插翅也难飞!
“云小将军!”
“将军!”
崖边将士们急得大喊出声,可云清澜前冲之势不停,甚至愈加发狠地又接连甩了几下马鞭,马声嘶鸣,四蹄生风,紧接着一人一马在落雁崖边一跃而出!
玉狮子跳至高空,洁白的鬃毛在空中迎风招展,它的四蹄矫健修长,沉稳有力,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弧线,眼见就要落到对岸崖边。
正此时,一道冷箭悄无声息地遥遥指上云清澜后背。
“唐乾引,你敢!”
冷箭离弦瞬间,龙虎军中猛然爆出一声怒喝,一股骇然冷气猛地从秦朝楚身上爆射出来,整座山峰似都随之打了个寒颤。
冷箭带着破空之声向着云清澜直冲而去,紧接着狠狠扎进云清澜右肩。
箭势凶猛,云清澜在高空中被冲得身子一歪,继而整个人都不受控制地滑下马去。
脚下就是万丈深渊。
电光火石间一道纯白身影突然从对岸崖边一跃而起,如白鹰掠空般冲入重重山雾。秦朝楚长臂一展将云清澜带入怀中,紧接着二人一道朝着山涧直坠而下!
“云将军!”
“云小将军!”
“五皇子!”
两岸不约而同地发出惊呼,戚猛、赵骞关、张平良、唐乾引,他们全都不约而同地从山崖两岸惊慌失措地探出头。
只见秦朝楚单手环抱云清澜,另一只手则紧紧抓着挂在崖边巨木上的一节断掉的索绳。
“云小将军,我们拉你上来!”
“弓箭手!”
“都退后!”
三道暴喝同时响起,戚猛抓着绳索要把云清澜往上拉,唐乾引则令弓箭手遥遥指向对岸的龙虎军和崖间的云清澜,而云清澜则在崖间叫众人后退。
三方僵持,龙虎军若敢上前拉云清澜,必定会被稷元射成筛子。
“五皇子且再坚持一下!”唐乾引冲崖间秦朝楚喊道,“待属下解决了龙虎残军,就来救五皇子逃出生天!”
戚猛闻言也发了狠,他越过挡在身前的盾兵毫不畏惧地对上稷元箭尖:“敢动我们将军,我就让这个鸟质子给我们将军陪葬!”
“五皇子。”
三方僵持,伏在秦朝楚怀中的云清澜突然出了声。
她气若游丝,方才一声暴喝似乎已经抽干了身上所有气力。
云清澜惨白的小脸紧紧贴在秦朝楚胸口上,她轻喊一声,抓着秦朝楚衣襟的手缓缓松开:“我知五皇子心有韬略,龙虎军如今已是残军败将,五皇子自可将我扔下山崖,待龙虎军撤退后,稷元定会救五皇子上去,青风不敢拖累皇子,只求五皇子放龙虎军一条生路···”
说到后面云清澜声音渐弱,意识被拽入深渊,身子也慢慢从秦朝楚怀中滑落。
意识朦胧间她仿佛听到一句宠溺无奈的低语。
“云小姐,我总是拿你没办法。”
脚下就是万丈深渊,可秦朝楚却浑不在意地低笑了一声,他将下巴轻轻抵上云清澜发顶,微吸一口气,继而松开左手,二人双双扎进山底重重迷雾中!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想赶在十二点之前发,结果写完零点零一分,真的有被气到(拍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