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暖阳,崔世君带着贴身丫鬟阿杏进到内院,只见她家老姑姑正坐在廊下理纱线,家里的姨娘徐氏也在帮忙,二姑娘崔世柔今日回到娘家,此刻嘴里絮絮叨叨,似乎是在跟家人抱怨公婆。
“大姑娘回来了。”徐氏最先看到崔世君,她连忙站了起来,让出绣凳,又问:“老爷刚才还打发阿智来问你甚么时候到家呢。”
崔世君点头,她先给崔老姑姑问了一声安,又扭头望着崔世柔,说道:“前几日才刚回家,这没隔两日又来了,你也不怕婆家说你闲话。”
听了她这话,崔世柔赌气说道:“爹和姑奶奶还活着呢,你就拦着不让我回娘家,等日后他们二老走了,我岂不是越发连崔家的大门也进不得?”
虽是气话,崔世柔也不敢当真跟她闹,这崔家,早在十年前,就是她大姐当家了。
说到长安城的崔家,虽不是甚么名门大户,却也算是有名有姓的人家,她家世代官媒,太祖皇帝未曾发迹时,便是崔家做的大媒,等到太祖皇帝坐稳江山,便赐了崔家九品官媒的官职,如今一代代传下来,到了崔世君手中,正好已有七代。
只不过,这一家之主的位子,并不是那么好当的,当年,崔世君的祖父走得早,她爹崔海正年幼无知,为了这九品的官职,崔老姑姑一生未嫁,一边抚养侄儿,一边接管家业,直等侄儿长大,方才把崔家交还给他。
崔海正从小耳濡目染,又为人本份,这小芝麻官儿当得也算顺遂,唯一遗憾的是发妻林氏连着给他生了三个姑娘,就是没给他添个男丁,林氏心生愧疚,做主替崔海正纳了一房姨娘,又日日焚香祷告,想来是老天爷垂怜,没过两年,姨娘徐氏竟真的替崔家生了个小哥儿。
林氏生育亏空了身子,小哥儿生下没多久,她便得病去了,彼时崔家三姐妹渐渐长大,家里有崔老姑姑坐镇,徐姨娘性子老实,一家子倒也相安无事,谁知祸不单行,崔世君十几岁时,崔海正意外摔断双腿,堪堪把性命保住了,再想站立却是万万不能的。
崔海正生怕断送祖宗攒下的家业,只是姑奶奶年事已高,万万不敢再劳烦她老人家,他在崔世君面前痛哭流涕:“太祖皇帝赐下的圣旨还在咱家香案上供奉着呢,这些年为父在衙门里当差,不曾有一丝松懈,就怕有负君恩,可恨为父不争气,这叫我死后怎么有脸去见列祖列宗呢。”
彼时崔世君已到了说亲的年龄,偏偏崔海正就在这时摔断了腿,那崔海正哭的泣不成声,话里话外自责不已,崔世君安慰老父,说道:“爹放心,只要崔家有我在,官媒的职务就落不到别家。”
那年,崔世君刚刚年满十六岁,崔海正看着女儿一肩挑起家业,欣慰的同时又忍不住有些辛酸,长安城像她这么大的姑娘,哪一个不是娇生惯养,谁像她这样抛头露面撑起门户呢,本来前两年已给她相中了一户人家,眼下只有做罢了。
崔海正流了几滴眼泪,自我安慰,这也是没有法子,但凡家里的哥儿□□年长一些,就不必她操劳家事,等到安哥儿长大了,女儿岁数还不算太大,再细细的给她相看一户婆家,断不能亏待她。
如此又过了几年,崔家的二姑娘崔世柔和三姑娘崔世雅陆续出阁,崔家的小哥儿□□也渐渐长大,眼看崔世君就能放下肩头的担子,不想崔海正又来跟崔大姑娘哭诉:“自你爷爷那代开始,咱家就男丁单薄,如今到了这一代,更是只剩你兄弟一个人。”
说完,他摇摇头,长吁短叹的说道:“你娘千般好万般好,就是没给你们添个亲兄弟,要不然我又何至于如此为难呢。”
崔世君不言不语,等着他爹往下说。崔海正念叨了几句,看着沉静稳重的大女儿,不禁有些心虚,可想到儿子,也只能继续说了,他道:“若是安哥儿资质平庸我也无话可说,他先生特意找到家里,说是安哥儿学问尚可,人又勤奋,要是能再下几年苦工夫,说不得往后就有大造化。”
崔世君默默不语,她爹的意思她隐约有些明白,兄弟□□读书有天份,要是祖宗保佑考取功名,岂是一个九品官媒的职务能比的?只是崔家做了几代的官媒,万一断在他们手里,那就是大大的不孝,何况这么大一个家,总得有人撑着,横竖她耽误了这些年,干脆一辈子不嫁人算了。
崔海正的的心思被女儿猜了个正着,他心里也是怪害臊的,可架不住儿子的前程要紧,于是他硬着头皮说道:“君儿你放心,以后安哥儿的孩子就给你养老送终,谁要是敢不孝敬你,我第一个不饶他。”
崔世君通透豁达,她似笑非笑的看了他爹半晌,柔声说道:“爹把娘都搬出来了,看来这家我只能接着当下去了。”
崔海正激动的老泪纵横,他握着女儿的手,惭愧的说道:“君儿,是爹对不住你呀。”
崔世君拍着她爹的手宽慰:“你老人家别说这些生分话,安哥儿能有出息,我当大姐的也替他高兴。”
自此,崔世君一门心思当起了官媒人,不知不觉,她从当年的崔大姑娘变成了崔姑姑,做过的媒说过的亲,她自己也记不清了。
崔世柔跟大姐顶嘴,被崔老姑姑在后背轻轻拍了两巴掌,崔老姑姑嗔道:“你大姐说得对,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娶妻娶妻做饭洗衣,你失了妇道人家的本份,姑爷越发要跟你离心。”
崔世柔比崔世君小两岁,夫家姓陈,在城西开粮铺,家境殷实,这门亲事说起来还是她亲选的,可惜嫁进陈家六七年,没能生个一儿半女,为此公婆对她颇有成见,近来二老似乎有意给儿子纳妾,崔世柔为此生了不少闲气,时不时就要跑到娘家来发牢骚。
念叨了崔世柔几句,崔老姑姑扭头望着崔世君,问道:“今日上衙可曾有甚么新鲜事,陈府尹家女儿的亲事说定了没有?”
崔老姑姑先前当家,长安城数得上的人家她都认得,起初崔世君刚接任官媒,遇到不懂的事情,就会特意来请教崔老姑姑,是以每日落了衙,崔世君总要来找崔老姑姑说几句闲话。
“定了,是河阳侯府的小公子,河阳侯夫人过几日邀我陪同她去清华观请期,年底只怕还得忙上一阵子呢。”
崔世君做了官媒,管着京城男婚女嫁,兼之买卖奴仆的差事,故此长安城的夫人们大多认识她,况且她时常在各府走动,消息十分灵通,难得是个妥帖稳重的人,因此内院的妇人们很愿意与她来往。
崔老姑姑点了点头,三媒六聘的事崔世君早就深谙与心,倒不必再白白嘱咐,她又道:“你爹一大早就在屋里等你,想来是有事要跟你商量,你去见他,完事之后过来陪陪世柔,总这么和姑爷闹下去,也不是长久之计。”
崔世君答应一声,便起身去了。
且说崔世君离了崔老姑姑的院子,并未立时去见她爹崔海正,她先回到自己的屋里,不到片刻,就听见外面传来管事崔福的声音:“大姑娘,账本给你送过来了。”
阿杏打起帘子,请崔福进到里屋,崔福手里拿着账本,递送到崔世君面前,就安安静静的退到一旁。
崔世君翻开账本快速看了一遍,出声问道:“离过年没几日了,还有几家佃户的租子没收上来,今年的年成尚且过得去,究竟是个甚么道理,可曾有个说法儿?”
崔福摇了摇头,他说:“欠租的么,还是那两三家,也不是没催过,他只推说地里出产不好,要大姑娘看在老太爷和老爷的份儿上,再缓上一缓。”
崔世君听了这话,放下手里的账本,不紧不慢的说道:“别说老太爷已经过世多年,就算老太爷还活着,也不能欠账不还,人家既然说地里出产不好,索性就把地收回来,另请佃户来种。”
崔福到底是上了年纪的人,恐怕崔世君办事太急躁,伤了崔家的名声,他犹豫的问道:“大姑娘,这几家从太爷开始,就是咱们家的佃户,真要把地收回来?”
“就照我说的去办吧。”崔世君说道。
倒不是崔世君狠心,居家过日子,小到柴米油盐,大到人情往来,哪一样少得了钱呢,家里老姑姑和崔海正请医吃药,兄弟上学的束脩,万一要走仕途,还得提前给他备上一笔打点的银子,再者过个三年五载,兄弟要娶妻生子,这又是一大笔花销。
当年,祖上有先见之明,在长安城这寸土寸金的地界上买下这处三进的宅子,又积赞了七八顷的田地,祖父去世时,家里有急用,卖了两三顷土地,等传到崔世君手上,还剩下三个庄子,家里一年到头的花用,主要靠着庄子上的出产,崔世君当差拿着月钱,其实一个月就二钱,还不够她兄弟每月的书本笔墨,不过她给长安城的富贵人家办差,每年打赏也有不少,这些银子她一部分补帖家用,还有一部分,收作自己的私房。
崔家当了七八代的官媒,在长安城里就算个中等人家,家里十来口人,除了她们自家人,另有管家崔福夫妇,一个煮饭的厨娘,另有一个专管扫洒的婆子,她爹崔海正腿脚不便,有个小厮贴身照料,崔世君则是因为时常在外走动,早些年买了丫鬟阿杏相伴,余下的就连崔老姑姑,日常起居也是由徐姨娘来伺候,至于她兄弟□□,他在学里念书,年初徐姨娘想要给他买个书童,崔世君推说等他考中功名再说,徐姨娘也就没有再提了。
等到把家里的杂事料理一遍,崔世君这才往崔海正那边院子里去了,崔海正找她倒没甚么大事,年底了,有几个老友相聚,想要提前支些银子,他虽说是当爹的,想要用银子,也得跟女儿伸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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