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白的电灯照亮派瑞·梅森的办公室。清晨这时辰是对城市高楼大厦的住户最不利的时候。外面是刚破晓时的清新,跟办公室里陈腐的空气形成对比。日出之前半小时左右。只有足够的白日光线强调出人造光的不足。
派瑞·梅森在他的旋转椅上伸伸懒腰,脚跟搁在办公桌角落上,点燃一根烟。“新闻记者进来时,戴拉,先让他们在外头办公室等一下,然后全部到齐了立刻把他们带进来。”
她点点头。她的眼中显出忧虑的神色。
保罗·德瑞克移过去,坐在派瑞·梅森的办公桌边缘上。
“你和我,”他说:“最好合计一下情报。”
梅森眼神毫无表示。“比如什么?”他问道。
“我的人手告诉我艾迪丝·狄瓦遇害了。她被人用木棍打中头部。那根木棍是被锯掉的拐杖的一部分。”
派瑞·梅森默默抽烟。
“当然,我知道你到道格拉斯·金恩的公寓去时心里在想着什么。当我看见沾血的衣服时,我知道那不是在亚希顿的命案中染上的。”
“不过当时,”梅森问道,“你对狄瓦命案一无所知?”
“当然。”
“那,”梅森说,“可能记住这一点比较好——万一你被问到时。”
“你当时知道?”
梅森平稳地凝视着窗外的一片灰蒙。
过了一会儿,显然他不打算回答时,德瑞克继续说:“你知道一个叫巴布森的人吗?他是个橱柜制造专家。他干各种木工,而且,制造拐杖,当副业。”
梅森露出感兴趣的表情。
“两个星期前亚希顿到巴布森那里去。亚希顿的拐杖是他那里做的。他要他的拐杖改变一下。他想要在拐杖的尖端附近挖个洞,用铁管补强而且衬上羚羊皮。他想要铁管打上螺纹好在尾端旋上个盖子,而且整个装置要藏在拐杖的橡胶尖端下。”
梅森缓缓说道,“那真有意思。”
“大约三天前,”德瑞克继续,“巴布森被问及那根拐杖的事。一个自称是史密斯的人说他代表一家保险公司对亚希顿受伤害的事感兴趣。他想要知道亚希顿是订做了一根新拐杖或是把旧的拐杖改造掉。巴布森开始谈到改造的事,然后改变主意,开始盘问这个叫史密斯的人。史密斯便走了出去。”
“知不知道长相?”梅森简明地问道。
“五尺十一寸,年龄四十五,重一百八十磅,轻毡帽,蓝西装,脸上一道特殊的疤痕。开着一部绿色庞迪雅克。”
“这个报告什么时候进来的?”梅森问。
“我经过办公室时夜班接线生转交给我的。已经摆在我的办公桌上一段时间了。一个手下在他的报告中提供的。”
“干得好,”梅森说。“他怎么正好去找巴布森?”
“你想彻底调查亚希顿,所以我就叫他们尽可能去查。当然,我们对他订做拐杖的地方感兴趣。”
“好,”梅森告诉他,“在你的调查名单上加个人名——派个人跟踪积姆·布朗登。尽你所能查出有关他的一切。看看他最近有没有亮出任何现钞。”
“已经派了,”德瑞克简明地说。“我一接到报告就派了两个人去盯他。现在我来问你几个问题。”
“比如什么?”梅森问道。
“比如这件事你将采取什么立场。你真得打电话给警方,承诺让那孩子自首吗?”
“我当然得那样做,”派瑞·梅森很不耐烦地说。“难道你不明白?他要不是真的有罪就是被人嫁祸。如果是嫁祸,他逃不过。他得面对它。如果他想逃走,他会被逮到。如果警方逮到他而他正在逃亡,那他准死无疑。不管我再怎么尽力他都会上绞台。如果他有罪而自首,像个大男人一样挺身而出,面对现实,把一切坦白告诉法庭,我也许能让他弄个终生监禁,免除一死。”
“但是你在赌他无罪?”戴拉·史翠特问道。
“我是在赌,用我的一切,赌他无罪。”
“重点就在这里,老大,”戴拉·史翠特十分愤慨地抗议。“你下的赌注太大了。你押下你的职业声誉支持一个你一无所知的情绪化的孩子。”
派瑞·梅森对她露齿一笑,不觉得好玩的一笑,而是一个回到拳击场子里面对一个已经施加痛击的强硬对手的拳击手凶残的狞笑。“当然我是那样没错,”他同意说。“我是个赌徒。我想要活得痛快。我们听说过很多怕死的人,但是我们听说怕活下去的人不多;然而这是共通的失败。我对温妮有信心,而且我对道格拉斯·金恩有信心。他们陷入很糟的困境,他们需要有人为他们冲锋陷阵,而我就是那个人!”
保罗·德瑞克仍然带着恳求的语气。
“听着,派瑞,现在退出来还不太迟。你对那个孩子一无所知。看看一切对他不利的事实。他……”
“闭嘴,保罗,”派瑞·梅森没有恨意地说。“我跟你一样清楚事实对他有多不利。”
“可是一切都指明他有罪时,为什么你要拿你的声誉来赌他无罪?”
“因为,”梅森说:“我是在玩没有限制赌注的一局。当我支持我的判断时,我用我所有的一切来支持。我尽力不判断错误。”
“没有赌注限制的赌局是大赢大输的,”戴拉·史翠特指出。
梅森对他们两人作了个不耐烦的手势说:“一个男人到底有什么好输的?他不可能输掉他的命,因为反正命也不是他的。他只是租用他的命。他可能输钱,而钱跟人命比起来毫无意义。真正算数的是一个人活着的能力,痛痛快快的活,而玩一场没有赌注限制的牌局他得到最大的生活乐趣。”
办公室的铃声响起,外头办公室的门开了又关。德瑞克朝戴拉·史翠特点点头。她起身走到外头办公室去。保罗·德瑞克点燃一根烟说:“派瑞,你是小男孩和哲学家的混合体,一个不切实际、刚愎自用的空想家,一个利他得要命的愤世嫉俗者,一个轻易受骗的怀疑论者……而且,他妈的,我真羡慕你对生命的看法!”
戴拉·史翠特打开门担心地压低声音。“何坎警官在外面,”她说:“和一大群新闻记者。”
“新闻记者是何坎带来的吗?”
“不。我想他想抢先他们。他们紧跟在后头。他好像在气恼。”
派瑞·梅森露齿一笑,朝天花板吐了个烟圈。“带他们进来,”他说。
戴拉·史翠特冒险回报一笑。“包括何坎警官在内吗?”
“就这一次,是的,”梅森告诉她。
戴拉·史翠特把门推开。“进来,各位先生,”她说。
何坎警官挤进门来。他身后出现一些人进门便成扇状散开靠墙就位。其中有些拿出记事本。他们全都摆出专注的态度,就像拳击争霸战的观众,拼命把眼睛放尖,深怕错过了任何一记快拳。
“道格拉斯·金恩呢?”何坎警官问道。
派瑞·梅森深吸一口烟,从鼻孔吐出两管烟来。“我真的不知道,警官,”他以一个老人家对一个激动的孩子说话的耐心语气说。
“对天发誓,你一定知道。”
梅森一个烟圈没吐成。“气流太乱了,”他侧过头以听得见的声音向保罗·德瑞克解释。“室内人太多时不好吐。”
何坎警官一拳打在梅森办公桌上。“我对天发誓,”他说:“你们刑事律师跟法律捉迷藏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你知道现在他们对窝藏公敌的人是怎么样的。”
“道格拉斯·金恩是个公敌吗?”梅森天真地问道。
“他是个杀人凶手。”
“真的!他杀了谁?”
“两个人。查尔士·亚希顿和艾迪丝·狄瓦。”
派瑞·梅森啧啧作声。“他真不该那样做,警官,”他说。
一个记者吃吃窃笑。何坎的脸色阴沉下来。“继续耍嘴皮子吧,”他说:“随便你,不过我会依协助逃犯的罪名把你逮捕。”
“他是逃犯吗?”
“确确实实是。”
“他今晚五点会自首,”梅森又吸一口烟说。
“我们会在那之前逮到他。”
“他在什么地方?”梅森扬起眉头问道。
“我不知道,”何坎警官吼道。“如果我知道我就去逮他了。”
梅森叹口气,转向保罗·德瑞克,歉然说:“他要在今晚五点之前逮到金恩,而他又坚持说他不知道金恩在什么地方。我主动说过五点要他自首而他不相信我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这不合逻辑。”
“除非你知道他现在在什么地方你不会保证五点要他投案。而且你把他藏起来好想出胜诉的计谋,”何坎指控说。
梅森默默抽烟。
“你是个律师。你知道事后从犯的罪刑。你知道协助凶手的人会怎么样。”
“可是,”梅森耐心地指出,“假使结果他并不是凶手呢,何坎?”
“不是凶手!”何坎几近于尖叫。“不是凶手?啊呀,你知不知道对那孩子的不利证据是什么?他去见查尔士·亚希顿。他是最后一个见到亚希顿活着的人。现在你可要搞清楚。亚希顿有一只猫。这只猫睡在亚希顿床上。道格拉斯·金恩去抓这只猫;而且他抓到了这只猫。有证人看见他进入房间里,而且看见他抱着这只猫离开那里。
“现在亚希顿在这只猫离开那里之前被人谋杀。这只猫从窗户跳进去。床上有这只猫走过的脚印。甚至亚希顿的额头中央就有一个清清楚楚的猫爪印,证明了谋杀案是在金恩把猫抱走之前发生的。亚希顿是在十点以后十一点以前遇害的。金恩十点过后不久在亚希顿的房间里而且待在那里直到十一点之后把猫抱走。”
梅森双唇一抿,说:“那对道格拉斯·金恩来说真是十分不利,如果你确定他带走的是亚希顿的猫。”
“当然是亚希顿的猫。有证人看见他,我告诉你。管家看见他。她当时睡不好。她在金恩离开时正看着窗外。她看见他抱着那只猫。积姆·布朗登,那个司机,正开车到车库去。他转入车道,车大灯把道格拉斯·金恩照个正着。他会发誓看见金恩当时正抱着那只猫。”
“你是指小渣滓?”
“我是指小渣滓,如果这是那只猫的名字。”
“在那些情况之下,”梅森说:“陪审团衡量这些人的证词会看他们让陪审团相信就是那只猫的能力而定。对了,那只猫现在什么地方,警官?”
“我不知道,”何坎警官说,然后又意味深长地加上一句,“你知道吗?”
派瑞·梅森缓缓说道,“我不认为,警官,刑法上有任何一条规定不可以庇护一只猫,有吗?你可不会是在指控那只猫谋杀吧?”
“继续说你的俏皮话吧,”何坎警官说。“你知不知道我在这里干什么?你知不知道我来这里的真正目的?”
梅森扬起双眉,摇摇头。
何坎用拳头敲击办公桌说:“我来这里告诉你道格拉斯·金恩因谋杀罪名而被通缉。我来这里告诉你我们就要拿到道格拉斯·金恩的逮捕令了。我来这里告诉你对道格拉斯·金恩不利的证据,所以如果你继续隐藏道格拉斯·金恩,我们可以悖德的罪名定你的罪,同时取消你的律师资格。这就是我来这里的原因。我要把所有的证据都告诉你。当我离开这里时你将永远没办法告诉陪审团或是律师诉愿处理委员会说你不知道道格拉斯·金恩因谋杀而被通缉,还有你不知道对他不利的证据。”
“相当精明,警官,”派瑞·梅森说:“事实上,是非常精明。你是在关掉任何我可能辩护的门户,是吗?”
“正是。你要不把道格拉斯·金恩交出来,就要被逮捕、起诉,而最后丧失律师资格。”
“你都说完了没?”梅森问道,“你把所有证据都告诉我了没?”
“没。我甚至告诉你还不到一半。”
“那么我想,警官,你打算全都告诉我。”
“你说的对极了,我是打算全都告诉你。”
梅森摆出洗耳恭听的样子,头向前倾,深恐听不清楚。然而何坎警官的声音传遍了办公室每个角落,好像碰到窗户还反弹回来。
“艾迪丝·狄瓦想要见道格拉斯·金恩。她打电话到几个地方留话给他。道格拉斯·金恩跑去找她。艾迪丝·狄瓦公寓的管理员在道格拉斯·金恩按下艾迪丝·狄瓦的电铃时正好要出门。当管理员把外门打开时,金恩利用机会走进去。管理员当然把他拦下来问他要去那里。金恩说他要去见狄瓦小姐;说她在找他。
“后来地方检察官去问她话。她躺在地板上不省人事。她已经被人用木棍活活打死。我们到道格拉斯·金恩的房间去。我们发现他穿过的衣服上有血迹。他的衬衫,衣领,鞋子,裤子上都有血。他想把血迹洗掉结果洗不掉。他想把他的一些衣服烧掉结果连这也失败了。灰烬里留有一些碎布,经过化验上面有人血反应。”
“那只猫在那里吗?”梅森问道。
何坎尽力控制自己。“没有,那只猫不在那里。”
“到底怎么样完全确定一只猫的身分?”梅森问道。“猫没有办法采指纹吧,警官?”
“继续,”何坎绷着脸说:“尽量耍你的聪明吧。你是个靠替杀人凶手辩护吃饭的律师。从现在起两个月你就要被取消律师资格了。你就要到街头流浪去了。”
“到目前为止,”梅森说:“我还没替杀人凶手辩护过。我只替被控谋杀的一些人辩护过。你必须了解,警官,这完全不同。不过关于那只猫我是认真的。警官。假使管家和司机都发誓看见金恩把小渣滓抱在他的怀里;假使我找来一二十只波斯猫在证人面前排成一列要他们挑出小渣滓来。你认为他们办不办得到,就算他们挑出一只猫说是小渣滓,你认为我们有任何方法明确地让陪审团相信他们挑的是对的吗?”
“原来这就是你的把戏,是吗?”何坎问道。
梅森文雅地微笑。“啊不,警官,那不是我的把戏。我只是在问你一个问题;如此而已。”
何坎警官双手抓住办公桌两端,指节皮肤绷紧发白,身子倾过办公桌面。
“过一阵子,梅森,”他说:“我们就知道你会怎么样了。警方并不像你以为的那么笨。而且,纯粹为了给你一点东西去想想,你一打电话说你将代表道格拉斯·金恩还有你会在今晚五点要他出面自首,我就派出了几个人去找那只猫。而且我碰巧知道派他们到什么地方去。就让你知道一下,我们已经抓到小渣滓了,它现在正在警方的看管之下。它在你非常能干的秘书戴拉·史翠特小姐的公寓里。而且那只猫已经在警察局里由司机和管家指认过,同时脖子上绑了一个标签。任何时候你想在陪审团面前变出一些猫来,你不必担心采指纹的事,或是想掉包,或是想耍任何其他的花招,因为小渣滓会在那里,脖子上绑着一个标签。”
何坎警官转身昂首阔步地走出门去。
有一阵子,派瑞·梅森紧绷着脸。然后他朝着新闻记者的方向慢慢绽露笑容。
“我们想请教你,”其中一个人说:“如果你同意……”
梅森慢吞吞说:“各位,你们已经有好得要命的故事了。去把它照实发表出来吧。”然后紧闭双唇,不开金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