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的阳光,穿透派瑞·梅森私人办公室的窗户,照射在他书架上的小牛皮封面法律书籍上,让它们显得比较没那么令人难以亲近。
戴拉·史翠特打开她办公室的门,带进来一堆信和一些文件。派瑞·梅森摺起他在看的报纸,戴拉·史翠特拉开办公桌滑叶,握着她的自来水笔在敞开的笔记本上摆出准备作笔记的姿势。
“天啊,你的脑子里可真是塞满了工作,”派瑞·梅森抱怨说。“我不想工作。我想放下工作逃避一下。我想做我不该做的事。我的天啊,你会以为我是个公司里的律师,坐在办公桌,替银行出主意同时查验不动产!我从事刑法专业的理由就是因为我不喜欢例行公事,而你正把这一行搞得越来越像是份工作,而越来越不像是冒险犯难的事。
“我喜欢律师的工作就是这个——它是冒险犯难的事。你在幕后注视人性。前面的现象看到的只是演员经过精心演练的各种姿态。律师看到的是没有遮掩的人性。”
“如果你坚持要扯进一些小案子里,”她尖酸地说,亲密的程度来自长久在一个效率高于世俗纪律的办公室里工作的结果,“你就得好好安排你的时间才能处理好你的工作。纳森·苏斯特先生正在外头办公室里等着见你。”
派瑞·梅森皱起眉头。“苏斯特?”他说。“啊呀,他可是个该死的收买陪审团的人——一个讼棍。他摆出一副刑事大律师的架势,其实他比他所辩护的人更是个大坏蛋。买通了陪审团任何大傻瓜都赢得了官司。他到底想来干什么?”
“他想见你谈谈有关你写的一封信的事。他的委托人跟他一起来——山姆·C·赖克斯特先生和法兰克·欧夫利先生。”
派瑞·梅森突兀地笑出声来。“管理员的猫,嗄?”他问道。
她点点头。
梅森把信件拨过去。
“呃,”他说:“就同业上的礼貌来说,我们不会让苏斯特先生久等。我们快速处理一下这些重要的东西,看看有没有电报要发出去。”
他注视着一个档案夹,皱起眉头。“这是什么?”他问道。
“NYK船公司寄来的‘阿撒姆丸’游轮豪华单人头等舱报价单——停靠檀香山、横滨、神户、上海和香港。”
“谁问的价?”
“我。”
他从一堆信件中抽出一封,凝视着,说:“美金轮船公司——库立奇总统轮豪华单人头等舱报价单——檀香山、横滨、神户、上海、香港和马尼拉。”
戴拉·史翠特继续端端庄庄地注视着她的笔记本。
派瑞·梅森笑起来,把一堆信件推开。
“我们让它等一等,”他说:“直到我们打发走苏斯特再说。你就坐在那里,如果我轻轻碰你的膝头,就开始记笔记。苏斯特是个相当滑溜的家伙。我希望他的牙齿已经补好了。”
她扬起双眉,发出无声的询问。
“富兰克林牙,”他告诉她,“而且会漏。”
“富兰克林牙?”她问道。
“是的,气冷式的,你知道。如果真有轮回的话,他前生一定是个中国洗衣匠。每次他吃吃地笑,就喷得他的听众一脸口水,就像中国洗衣匠在喷烫衣服一样。他喜欢跟人家握手。我个人不喜欢他,不过你不能侮辱他。我想这种情况需要表示一点同业上的礼貌;但是,如果他想耍手段占我上风,我就顾不得道义了,我会一脚把他踹出去。”
“那只猫,”她说:“一定感到受宠若惊——这么多忙碌的律师投入他们的时间来决定它究竟能不能把它泥泞的脚踩在床盖上。”
派瑞·梅森爽快地大笑。“继续,”他说:“再挖苦吧!噢,我现在是豁出去了。苏斯特会设法怂恿他的委托人干上一场,而我要不是得打退堂鼓,就是得奉陪到底。如果我退却,他会让他的委托人相信他吓得我乖乖投降,而好好的敲他们一笔费用。如果我不退却,他会告诉他们事关他们的整个继承权,而榨取他们几成的遗产。这就是我虚张声势说什么丧失继承权的结果。”
“杰克森先生可以跟他们谈,”她提议。派瑞·梅森温厚地咧嘴一笑。“不,杰克森不习惯让人家把口水喷到他脸上。我以前见过苏斯特。我们把他们找进来。”
他拎起电话,对柜台小姐说:“请苏斯特先生进来。”
戴拉·史翠特作最后的恳求,“噢,拜托,老大,让杰克森处理。你会陷入争论,而且我们知道的第一件事是,你会把你所有的时间投入一只猫的争端中。”
“猫和尸体,”梅森说。“不是这似乎就是那。我已经为尸体争斗这么久了,一只活生生的猫将是受欢迎的改变……”
门被打开。一个金发碧眼的女孩以了无生趣的声音说:“苏斯特先生,赖克斯特先生,欧夫利先生。”
三个男人挤进门来。身体瘦小而活跃的苏斯特带头,像只麻雀从枯叶下露出来般地匆忙慌张。“早安,律师,早安,早安。今天会暖和起来,可不是吗?”他慌慌张张地过来,伸出一只手。他的双唇向后扭曲,露出满嘴牙齿,每一颗牙齿之间间隙明确。
站在矮小的男人面前像座塔一般的梅森,勉强伸出手说:“现在我们来弄清楚这些人。哪一位是赖克斯特,还有哪一位是欧夫利?”
“是,是,是,当然,当然,”苏斯特说。“这位赖克斯特先生——山姆·C·赖克斯特先生。他是遗嘱执行人——彼得·赖克斯特的孙子。”
皮肤微黑,黑发黑眼的一个高高的男人,头发仔细地烫成波浪形,露出圆滑殷勤的微笑让人觉得只是摆摆姿态而不真诚。他的左手拿着一顶奶油色的软呢大牛仔帽。
“而这位是法兰克·欧夫利。法兰克·欧夫利是另外一个孙子,律师。”
欧夫利黄发厚唇。他的脸似乎无法改变表情。他的眼睛带着独特的生蚝水蓝色调。他没戴帽子。
他什么话都没说。
“我的秘书,史翠特小姐,”派瑞·梅森说。“如果没有人反对,她将留下来记下我希望她记下的。”
苏斯特湿濡濡地咯咯作笑。“即使有任何人反对,我想大概她反正还是会留下来的吧,嗄?哈,哈,哈。我了解你,律师。记住,你又不是在跟不认识你的人打交道。我很了解你。你是个斗士。你是个不可忽视的人。事关我的委托人的原则问题。他们不能向一个仆人低头。不过他们有得斗的了。我告诉过他们你是个斗士,我警告过他们。他们不能说我没警告过他们!”
“坐,”梅森说。
苏斯特向他的委托人点点头,指示要他们坐下的椅子。他自己一屁股沉坐进那张填塞过度的大皮椅里,似乎几近于不见了人影。他交叠起双腿,拉下衣袖,调整一下衣袖,调整一下领带,朝着梅森微笑说:“你困不住我们。事关我们的原则问题。我们会奋战到底,不过这是件严重的事没错。”
“什么是严重的事?”梅森问道。
“你认为那是遗嘱条件之一的主张。”
“那么什么是原则的问题?”梅森问道。
“啊呀,”苏斯特表示惊讶地说:“那只猫,当然。我们无法忍受。不过,比那更糟糕的是我们无法忍受让这个管理员开始发号施令。他已经太多管闲事了。你了解,当一个人无法解雇来帮忙的人时,要不了多久那个来帮忙的人就完全无法加以约束了。”
“你有没有想到过,”梅森问道,眼光从苏斯特的脸上转向两个孙子的脸上,“你们是在小题大做?为什么不让可怜的亚希顿保有他的猫?那只猫不会永远活下去而且亚希顿也不会。没有理由花一大笔钱在律师身上,而……”
“不要这么快,律师,不要这么快,”苏斯特插嘴,身子在平滑的皮椅上向前溜,直到他坐在最边边上。“这将是一场硬仗;这将是一场苦战。这我已经警告过我的委托人。你是个富有机智的人。你是个精明的人。如果你不介意,我要说你是个狡猾的人。我们很多人会把这看作是恭维;我自己就把它看成是恭维。我的客户说过很多次,‘苏斯特狡猾。’我生气吗?我不!我说那是恭维。”
戴拉·史翠特看看派瑞·梅森,她的眼神显出觉得好玩的样子。梅森的脸一时变得更加硬如花冈石。
苏斯特继续快速地说着,“我警告过我的委托人说温妮会想办法破坏遗嘱。我知道她会尽她一切所能,但是她无法声称祖父心智不健全,而且没有不正当压力的问题。因此她得找些她可以信赖的,她挑上亚希顿和他的猫。”
梅森的话中带着怒气。“听着,苏斯特,不要再胡扯了。我只是想要管理员保有他的猫。你的委托人不用花任何钱抗争。光是这次会谈所花的费用就比清洗那只猫弄脏的床盖十年所花的钱还多。”
苏斯特的头热切地上下移动。“那正是我一直告诉他们的,律师。差劲的和解比上好的讼争要好。现在,如果你愿意和解,我们愿意。”
“什么条件?”梅森问道。
苏斯特流畅地说出他的和解条件,显示出经过多次的排练。“温妮签下一份同意书同意她不对遗嘱提出抗辩。亚希顿立下字据说他知道遗嘱是真实的;说遗嘱是老头子在心智记忆各方面都健全的情况之下立下的,然后亚希顿就可以保有他的猫了。”
梅森的声音因气恼而锐利起来。“我对温妮一无所知,”他说。“我从没见过她也从没跟她谈过话。我无法要她签任何文件。”
苏斯特得意洋洋地看着他的两个委托人。“我就告诉过你们,他聪明,”他说。“我告诉过你们这将是一场争斗。”
“温妮跟这件事无关,”梅森说。“现在我们面对现实,大家讲理。我只对这只该死的猫有兴趣。”
一阵沉默,被苏斯特湿濡濡的咯咯笑声打破。
山姆·赖克斯特,看看梅森怒气越来越加重的脸,加入谈话。“当然,你会承认你威胁要使得我的继承权失效。我知道那不会是亚希顿的主意。我们一直在预料温妮会对遗嘱提出抗辩。”
他的语气带着圆滑迎合的味道,娴雅柔和带笑的声带使得他的声音好像是一个专门侍候权贵富豪的妓女的微笑一般。
“我只是,”梅森说:“不想要那只猫受到干扰。”
“那么你会要温妮签下一份弃权书?”苏斯特问道。
梅森面对他。“不要傻了,”他说。“我不代表温妮。我跟她毫无关系。”
苏斯特高兴地搓动双手。“其他的条件之下我们都无法解决。事关我们的原则问题。我个人不认为那是遗嘱的条件之一,不过这有待争论。”
梅森站起来,像一头愤怒的公牛转向一只狂吠的毛?。
“听好,”他对苏斯特说:“我不喜欢发脾气除非有人惹我,但是你可不要得寸进尺。”
苏斯特咯咯发笑。“聪明!”他说。“非常聪明。狡猾。”
梅森向他欺近一步。“你十分清楚我并不代表温妮。你知道我那封信的意思完全如信上所写的,别无他意,但是你知道你无法为了一只猫要你的客户付给你大笔费用,所以你就扯出这件遗嘱抗辩的事来。你生下这个鸡蛋,同时带你的委托人进去看它孵出来。我既不认识温妮也不代表她,自然无法要她签下任何文件。你把你的委托人吓得相信他们得拿到温妮签名的弃权书。这是为了你的肥水打基础。”
苏斯特猛然从椅子上跳起来。“这是公然诽谤!”他尖叫道。
梅森面向两个孙子。“听着,”他说:“我不是你们的监护人。我不想为了替你们省钱而折断我的脖子。如果你们两个想给那只猫一个家,现在就说;事情就会到此为止。如果你们不想,我就会让苏斯特把你们扯进你们这一辈子最艰苦的一场官司而赚取他的费用。我可不想被利用做吓得你们乖乖把一大笔钞票交到苏斯特办公桌上的工具,而他什么都不必做只要搓搓手钱就到他手上……”
“当心!当心!”苏斯特大吼,真的气得跳动起来。“你不能那样说。那违犯了同业道德,我会把你报到诉愿处理委员会去。我会告你诽谤。”
“去报吧,同时去死,”梅森说。“去告吧,再死一次。带着你的委托人滚吧。今天下午两点以前你要不通知我那只猫可以留在那屋子里,那么你就准备打官司吧——你们三个。同时记住我的一点——当我出手时,我可不打对方料想得到的地方。现在可别说我没警告过你们。今天下午两点。滚。”
苏斯特欺向前来。“你一分钟也骗不了我,派瑞·梅森。你拿这只猫当烟幕。温妮想要对遗嘱提出抗辩,而且……”
派瑞·梅森迅速向他欺近两步。矮小的律师闪开,转身仓皇逃向门口。他拉开门冲了出去。
“我们会战斗到底!”他回过头叫道。“我是个跟你一样坚强的斗士,派瑞·梅森。”
“是的,”派瑞·梅森叹了一口气,“你表现得像是。”
山姆·赖克斯特犹豫了一下,彷佛正想说什么,然后转身走出去,欧夫利跟随在他身后。
派瑞·梅森咧嘴一笑,面对戴拉·史翠特含笑的眼睛。“说吧,”他说·“说,‘我就告诉过你了。’”
她摇摇头。“把那个小讼棍打得四脚朝天吧!”她说。
梅森看看他的手表。“打电话给保罗·德瑞克要他两点三十分到这里来。”
“还有亚希顿?”她问道。
“不,”他告诉她。“亚希顿的烦恼够多了。我想这将是全面性的原则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