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美沙织
小说的标题,就像是流行歌曲那十五秒广告所播放的精华。
令人印象深刻的标题,有利有弊。当然了,标题取得好,自然比较显眼。有较高的机率会让人拿在手中翻阅,而不是埋没在茫茫书海中。可以从人们口中说出:“这本书很有名呢。”
不过,人们对于标题“耳熟能详”的书籍,会在不知不觉中怀有一种先入为主的观念。往往书还没拿到手上,便感觉自己好像早已知道书中内容一般。这种自以为很清楚的想法,大多会因为误剡和错估而造成误解。
其实我也曾对《光之帝国》有严重的误解。
当初大原まり子告诉我“这本书写得很好,你一定要看!”但我却一直迟疑不决,坦白说,就是因为有严重的误解。
这个标题给人的印象过于强烈。坦白说,太过光芒耀眼。因为又是光,又是帝国的。
提到“帝国”,一般都是指负面的事物。像星际大战里的黑武士。一副盛气凌人、耀武扬威、不太好惹的模样,金钱、权力、恐怖,全部一手掌握,其生存的意义,就是阻挠那些默默无闻而又身无分文、唯有灵魂无比圣洁的年轻冒险者。应该就是像这种一肚子坏水的家伙。
而且这个帝国还有个“光”字。
总之,这一定是个很壮阔的故事。
像我这种急性子的人,对书里的内容连一行都没看,便有了先入为主的想法:“以数万年为单位,描述人类的未来史,舞台远至遥远另一端的银河尽头,帝国军与叛乱军或是革命军打得如火如荼,但最后仍是由‘光’赢得胜利——像这种故事,竟然有本事光靠一集就把它写完——不过,像这种动作场面繁多,气势壮阔的故事,若非拥有充沛的精神体力,处于脑中军乐鸣响的亢奋状态下,实在有点看不下去。”
这是很严重的误解。
这部连作短篇集当中,并没有什么超级英雄登场。另外,我在后面会提到,书中完全没有任何动作派的角色。当然了,也没有任何夸张的内容。有的只是一连串发生在我们日常生活中,大家都很熟悉的景致以及小插曲。
副标题写着“常野物语”,日文念作“TOKONO”。这里所说的“常野”,大概是参考了柳田国男的“远野物语”吧。该处就位在号称乡野传奇宝库的东北某个地方。
在一处似乎存在于日本东北的虚构世界里,有一群在此生根、拥有特殊能力的族人。此书便是描述发生在这群人周遭的宁静祥和故事。
拼布工艺当中,有一种名为“Sample”,不知各位是否听过?这是采用“小木屋”(logcabin)、“网状心”(Meshheart)、“圣堂之窗”(Kathedrale Window)、“玫瑰花园”(Rose Garden)、“驱蝇”(Shoofly)等各种名称的传统样式和技术,分别做成不同的拼块,再将它串连在一起。所谓的“Sample”,指的便是样本。如果是专业的拼布工艺师,便可以说:“这就是我作品的参考。”而拿它代替名片或是招牌;就初学者而言,也能藉此学会各种技术,而不会对单调的作业感到枯燥乏味,是个不错的方法。以大致的情况来说,对于样式截然不同的拼块,会反覆使用几种相同的拼布。可藉此让它们拥有统一感和延展性。
本书便是恩田陆发现了常野一族这种魅力十足的布料,用它所做成的一种样品拼布。
每个拼块各自加上独特的巧思,完成一部作品。
每一块拼布就单独来看,其针工精细、纹案悦目、布料的组合也非常巧妙,已可说是相当杰出,但更棒的是将视线拉远,一同欣赏这多种不同拼布的时候,上头描绘的是出人意表的图案,如果只是近观,便难以察觉。
蕴含着伤痛、苦闷、恐惧。
“既温暖人心,也令人毛骨悚然。”这是人们给强纳森·凯洛(Jonathan Carroll)的称号,但套用在恩田小姐的小说中,也相当贴切。
本书也是如此。每个插曲和人物都相当温馨。无比温柔祥和。甚至能真切感受到阅读小说的欢愉。因为用辞和比喻都非常出色。在我们日常生活中,人们经常使用的熟悉词汇,经恩田小姐施过魔法后,登时得到力量,开始闪耀光芒,照向四方(如〈大抽屉〉中的“收藏”)。然而,一旦看完这本小说,将书本阖上时,会猛然发现在不知不觉间,有个沉甸甸的重物压在背后,后颈一带鸡皮疙瘩直冒,宛如有阵阵寒风。
恩田小姐经常写道——这虽是个美丽、快乐、幸福的世界,但同时也丑陋得令人寒毛直竖,残酷可怕得令人血液为之冻结。善恶总是并存,不能只择其一。我们无法清楚地划分黑白两种领域,而加以分别处理。想要得到美好的事物,邪恶的事物也必定会紧随而至。只想得到快乐,避开忧伤,这种任性的想法是行不通的。
一般来说,我们成人并不会这样看世界。若是目睹难过、可怕的事物,生活便会过得很痛苦。因此,就算景象映入眼中,我们的头脑仍会习惯性地视而不见。
“那是不能说的禁忌。”
“这种事,想也无济于事吧?”
“抱歉,这种事我不想提。”
想办法找个不合逻辑的理由,将它摆一旁,束之高阁,当它根本就不存在,继续过自己的生活。学会这种方法,大概就可称得上是成人了。
就举“死亡”为例好了。人总有一天会死。人类的死亡率高达百分之百。就算爱得再深,再怎么不舍,或是放声哭喊着“别走”,该来的时候还是会来。一想到这个问题,就让人觉得头昏脑胀。反正最后终究难逃一死,何必活得那么认真?我想,这是每个孩子都会想过的问题。
然而,恩田小姐却刻意去正视这个问题。她以孩子的观点去看待,以成人的话语来诉说。
她会对我说过:“确实是很辛苦,不过,我们就是这样降临人世,而且只能活在这个世上,既然如此,就非得让生活过得精采不可!”
保持原本的不可知、不可分、不合理,以及混沌不明,然后以温柔和爱去包容这一切,将它付诸文字。作者并未因它是虚构小说,而随意铺陈书中的内容。
虽然是美好的事物,但也有懦弱和没用的一面。虽是邪恶的事物,但也有可爱和情有可原的一面。善恶没有分界线,而是一种渐层。
恩田小姐本人也没有分界线。或者该说,就算有,也非常淡薄。成人和孩童的分界线也是如此,性别亦然。
有人说恩田小姐是一名女性,但我觉得这句话相当可疑。至少,她完全没有世人所谓女流作家的那种特异风格。非但如此,她还非常讲求思辨。不会过度仰赖女流作家作为卖点(原本理应如此)的感性和言情。
恩田小姐小说中的主要登场人物,都是品性端正、充满理性、个性沉静。
退休的判事,关根多佳雄先生和他的孩子们也是如此(出自《象与耳鸣》【祥传社】等许多短篇故事)。
退休的大学教授协一郎老师、蓝子小姐,还有多闻也是(出自《月亮背后》【幻冬社】)。
就连《梦幻岛》(Never land)里的那四名十几岁的少年,个个也都是“沉稳、充满知性、对权力不抱憧憬、过着平静生活的人”(撷取自《光之国度》日文精装版书腰上的广告文字)。
他们喜欢观察和思索、假设和求证,自己独自思考后,再和朋友讨论心中的想法。
他们沉稳而不慌张。不会快步奔跑,不会扯开嗓门怒吼。期待突发事件的发生,但却不会贸然行动。未曾见过他们有开枪、揍人、飞车追撞等充满男性热血的冲动行为(前不久刚结束的SF杂志《永远的罗密欧与罗密欧》里的角色,是唯一的例外?)
前不久,我的表姐罹患了脑动脉瘤。在手术前的那段时间,医生严重警告她,要极力保持心情平静。还吩咐她绝不能做一些让自己心跳加快、血压上升,或是呼吸急促的事,否则将性命不保,以此加以威胁。
因此我怀疑,恩田小姐作品中的登场人物,搞不好个个天生都有这种身体上的问题,平时非得保持心情平静不可。
身体性的淡薄,引导出精神性的重要。灵魂原本就不具有男女的性器,所以思辨性的存在趋于中性,也是理所当然之事。采此种思考模式的人,会逐渐非特异化。
不同意?正因为非特异,所以才有这样的想法是吗?因为精神超乎身体之上,所以身体或许会逐渐透明。到头来,是鸡和蛋的关系。
如果身体透明,而变成纯粹思考的一种存在,则会演变成是否为人类的这种琐碎问题。在此,分界线也会消失。如果大放厥辞,说人类终究不过这么回事,而受到这种思想的荼毒,那就干脆不用当人算了,不是吗?如果抛却人类的身份可以得到解脱,而让人觉得因此一切变得美好的话——
《光之国度》为那些对人类的身份感到厌倦的人们,呈现出某种可能性,《月亮背后》则是给了我们不同的答案。这一切当然都是梦想,是故事,是谎言,但却是拥有神奇力量的虚构。在看书的过程中,会逐渐被它吸引,感觉仿如身临其境。看完之后,会舍不得回归现实世界。恩田小姐的小说中,总有一个震荡的宇宙。
我觉得这部小说里所描写的常野一族,远比生活在现实世界中的正常人还要有魅力,你不这么认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