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少女得意洋洋地宣布,她已将百人一首背得滚瓜烂熟。
“好厉害哦!”“真的假的!”周遭的学生全对她投以惊呼,光纪(春田光纪)一脸诧异地环顾四周,感到匪夷所思。
因为虽然他才快要升上小四下学期,但是江户时代之前的日本古典文学,几乎都已熟记脑中;光纪家认为这是理所当然之事,所以他一直深信周遭的同学也都和他一样。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当初迁居此处时,光纪的父母严厉地告诫过他,此事绝不能向周遭的人提起。
“为什么我不能说?”
光纪一回到家里,冲进玄关,背包也还没来得及放下,便一脸不满地朝家人吼道。
“你没头没脑的在说些什么啊?”
已早一步回到家中的姐姐记实子(春田记实子),原本正面对着自己的书见台“茜”,只见她掀开拉门,朝走廊探出上半身,狠狠地瞪视着光纪。面对如此可怕的目光,光纪登时感到胆怯,但还是结结巴巴地道出今天在学校发生的事。
“傻瓜,你会没命的。”记实子斜眼冷冷地俯看着光纪。
“咦,为什么?那个人明明就受到大家的夸赞啊。”
光纪脑中浮现那名少女在众人的吹捧下,因兴奋而涨红的脸庞,提出了辩驳。
“所以你才万万不能在学校里表演平家物语的全文背诵。我告诉你,日本是个讲求民主主义的国家。所谓的民主主义,也就是千万不能拥有别人所没有的东西。你懂吗?”
光纪听得一头雾水。
“爸妈不是告诫过你,此事千万不可向人提起吗,难道你忘了?这里并不是常野。喏,我买了泡芙放在你房间里,你快去吃吧。我预定这个礼拜要收藏这个。”
记实子乌黑的长发轻甩,身子往内一缩,旋即关上了拉门。目前就读国一的姐姐,正全心投入莎士比亚中。起初是从日语译本“收藏”,但愈看愈感意犹未尽,最近终于开始以原文书来进行“收藏”。
光纪虽仍是一脸纳闷的神情,但他走进屋内后,马上脱下帽子,清洗双手,一屁股坐在“广”的前面,大口地吃着泡芙。
“广”是用樱木做成的一张书见台,造型相当优美。在春田家,孩子出生后便会立刻为他们准备书见台。由于它将会伴随孩子一生,所以在制作时苦心孤诣,投入了不少工夫。春田家位于常野的仓库中,珍藏了历代祖先所做的书见台,个个风格独具。
光纪舔着沾在手指上的奶油,埋首于摊在书见台上的乐谱中。
当光纪快要顺利地将日本古典文学“收藏”完毕时,某天,父亲贵世志悄悄带了本书给他,对他说道:“那么,你试试看这个。有办法‘收藏’吗?”竟然是一本歌谱。光纪不解地偏着头,于是父亲教导他乐谱的看法,并弹琴教他明白音阶。甚至进一步让他听录音带、教他和弦、多次带他去欣赏音乐会,然后问他:“有没有把握?”光纪这才点了点头。
光纪不久便能看懂管弦乐的乐谱,父亲看他才一眨眼的工夫便已“收藏”了这些难题,喜不自胜。
“这么一来,光纪就能当一名指挥家了。”
父亲谈起数十年前,有名日本青年远赴欧洲,以一台摩托车横越欧洲大陆,立志成为一名指挥家的故事。故事中的压轴好戏,就是在他在世界级的音乐大赛前,以有限的时间,卯足全力默背作为指定曲的管弦乐乐谱。他指挥刚背好的曲目,而且一定会在事后指出团员刻意出错的地方。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青年以惊人的专注力强记乐谱。
终于来到音乐大赛当天。父亲一再提及当时的场面。这时父亲眼中带有热泪,炯炯生辉,在一旁聆听的光纪仿佛也能听见会场的欢声雷动。青年以其卓越的乐曲构想临场指挥,并发现所有的错误,赢得优胜,成为一名倍受瞩目的指挥家。此人的名字是小泽征尔。
当一名指挥家也不错。光纪在吃早餐时,一面哼唱孟德尔颂的曲子,一面在心里这么想,母亲里子见状,板起脸瞪视着父亲,手握杓子,气呼呼地昂首而立。
“老公,那是你个人的嗜好,请不要将光纪也拖下水。”
“同好多多益善啊。”父亲拿报纸挡住脸,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当光纪正在“收藏”他所沉迷的霍尔斯特(Gustav Holst)“行星组曲”时,父母刚好返家。
“哎~~好累。”
他们今天又是这副精疲力竭的模样。每天不是出外和人见面,便是有客人到家里拜访,聊得相当投入。自从搬来这里后,感觉几乎没跟父母聊过天。过去住在常野时,并不是这样的光景。从前父母每天总是会很热衷地针对光纪所“收藏”的物语,轮流给予指导。如今光纪觉得很无趣。他每天都告诉自己,今天我一定要向他们表达我心里的不满,但每次看到父母那疲惫憔悴的模样,便又说不出口。
“你们回来啦。我已经帮你们放好洗澡水了。”
“谢谢你,记实子。你真是帮了我们一个大忙。我马上去作饭。”
姐姐用成熟的口吻和母亲交谈,听在光纪耳中,更感无趣。
“光纪,我要煮饭了。”
在父亲的叫唤下,光纪心不甘情不愿地走出房间。
“怎样啊,光纪,新学校习惯了吗?”
父亲一面俐落地穿上围裙,一面询问光纪。
如果是平时,光纪早已扑向前去,一吐积压心中的话语,但瘦长的父亲今天穿围裙的模样,看在光纪眼里,只是徒增怨忿。爸爸应该是不喜欢我受人夸奖吧?
“你怎么啦?是不是被人欺负了?”
父亲发现光纪板着脸孔,因而弯身想看清楚他的脸,光纪见状,立刻将脸撇开。
“我去‘收藏’一下。”
他快步奔向房间,将拉门关上,父母和姐姐望着他的背影,面面相觑。
“光纪他是怎么了?”
贵世志望着记实子,记实子耸了耸肩,向父亲转速光纪说过的话。
“原来如此,也许他也到了想要炫耀的年纪了。”
贵世志伸舌舔了一口溶好的芥末,皱起了眉头。
“光纪最近有点怪怪的。”
里子手里磨着芝麻,如此悄声说道。
记实子抬头瞄了母亲一眼,双手紧按着磨钵,像是要将它包住一般。
“他现在一定很痛苦。在这个时期,他会对自己所做的事产生质疑。虽然他‘收藏’来得稍嫌早了点,但还没有‘回响’。”
“好像是这样没错。原本以为还得再等一阵子呢。”
母亲静静凝望着磨钵底部,双手未曾停歇。
父亲则是以惊人的速度切着小黄瓜,静默无语。
“你们还记得吗?我小六那一年在远足回来的途中,月经第一次到来,吓了我一大跳,那时候,《万叶集》在我脑中以震耳欲聋的声响不断涌现更是把我吓坏了。后来我足足有两天说不出话来。”
“当时我们也很慌张。你爸爸还背着光纪从田里跑回来呢。”
里子吃吃地笑着。
“光纪的‘回响’会比我还大。因为他拥有比我和爸爸都还要大的抽屉。一旦他意识到抽屉这件事,便会开始在意起自己的抽屉里装了些什么。过去他每天总是乖乖听从你们的指示,不断将东西往抽屉里塞,现在他已经对里头的东西产生了疑问。光纪已准备好要迎接抽屉里的东西产生‘回响’的那一刻到来。”
记实子以稳重成熟的神情如此说道,贵世志和里子一脸诧异地望着她。
“或许我们也该带着记实子一起去帮忙了。”
两人彼此互望,以既像开心,又像落寞的复杂表情莞尔一笑。
接着里子打了个大哈欠。
“咦?”记实子发出一声惊呼。
“没错。我似乎该要‘晒蠹虫’了。我这两天一直昏昏欲睡。”
里子使劲地拍打着脸颊。
“咦,你也一样吗?其实我也是呢。”
贵世志双目圆睁,一脸惊慌的模样。
“你不是都比较早吗?”
“好像是因为长期旅行,使得周期大乱。我最近经常会猛然感到一股强烈的睡意。”
“什么,真伤脑筋。要是你们两个都一起进入‘晒蠹虫’的状态,那我和光纪该怎么办?”
记实子一本正经的喊道。
“你一定没问题的。反正顶多也才一星期的时间。只要注意火烛和关好门窗就行了。”
“现在可没时间吃饭了。得赶快准备才行。”
家中的气氛登时忙乱了起来。
“春田同学,赶着回家是吗?”
放学后,光纪急忙赶着收拾书包,这时担任导师的今枝出声叫住了他。
面对这声出其不意的叫唤,光纪低着头回答道:“没有。”
今枝是年近五十的一位资深教师,他觉得这位突然中途插进的转学生有点神秘。
前来向他问候的光纪父母,看起来则像是正经的老实人。
光纪父亲递交给今枝的名片上,头衔写着“旅行作家”。
他告诉今枝——我辗转行经日本各地,藉此创作写书。由于经常会和妻子一同出外找寻题材,所以可能会给老师您添麻烦,但望您多多关照。
春田光纪这名学生并没有什么问题。倒不如说是好到无从挑剔。
先前他在东京就读,虽然是个来自都市的学生,但他表现沉稳,很快便融入乡下学生们当中。说得更贴切一点,感觉就像是主动藏身于团体中,刻意保持低调。不论让他做什么事,始终都维持中上的成绩,既不算糟,也称不上突出。他姐姐就读隔壁的国中,得到的评语也和光纪别无二致。在团体中有很强的协调性,是位表现沉稳的学生。
然而,每当放学后,光纪定会马上回家,绝不逗留。会是因为父母常不在家,所以要回家忙家事吗?尽管很受班上同学的欢迎,但却从不留下来和同学一起玩,总是快步赶着回家。
“春田同学,你有上补习班吗?”
今枝不经意的询问,令光纪不知如何以对。他无法回答老师,他要忙着回家对“行星组曲”进行“收藏”。他想起父母吩咐过他,绝不能向人透露我们一家人从事的工作。此事千万不能说。
但另一方面,光纪对自己的“工作”深感狐疑,所以他迟迟不愿结束两人的交谈。他对今枝有一股莫名的好感。他不会多管闲事,也不会净说些好听话,但感觉得出他拥有坚定的信念。
“老师,把百人一首全部背起来,真有那么了不起吗?”光纪提起勇气问道。
今枝为之一怔。看来,光纪指的是前几天上课的事。光纪一脸正经。今枝试着思索他这个问题的含意。对这个孩子而言,这似乎是个很重要的问题。
今枝很注意措辞,小心谨慎地回答。
“如果可以记在脑中,也许会比较方便吧。不过,也不能说背起来就一定比较好。倘若不懂其含意,只是一味地死背,我不认为这样有什么意义。倒不如只记一些最基本的部分,能灵活地加以组合应用,这样还比较有趣,而且更为重要。”
光纪感到气馁。“倘若不懂其含意,只是一味地死背,我不认为这样有什么意义。”这番话带给他不小的冲击。光纪觉得,这正是他现在所做的事。
看到光纪露出这般沮丧的神情,今枝脑中蓦然出现一个疑问。难道这孩子的父母对他施以英才教育?
在父母身为老师或学者的情况下,有些家庭会在家中自行给予孩子彻底的教育。由于这些父母对自己的教育方式深具信心,所以通常根本不把学校放在眼里。这种想法会影响孩子,使得孩子对学校的功课抱持着敷衍的态度。莫非这孩子就是处在这样的家庭中?
“改天可以去你家吗?因为我还没去你家做过家庭访问呢。可否代我问一下你父母什么时候方便?老师可以配合。”
光纪微微颔首,接着逃也似的转头就走。今枝望着他的背影心想,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今枝一拳重重地击向桌子,发出一声巨响。他的父母可就大错特错了。
“光纪,你怎么在这里?”
因为不想回家,所以光纪在田间小路上闲晃,恰巧被放学回家的姐姐发现,出声向他叫唤。光纪一脸无精打采的模样,捡起石头丢进水潭里。
“没什么。”
“我们回去吧。爸妈就快要进入‘晒蠹虫’的状态了,我们得帮忙准备才行。”
“我们老师告诉我,不懂含意,只是一味地死背,根本就没有任何意义。”
光纪以闹别扭的口吻沉声低语道。记实子吃惊地望着他。
“你该不会把我们家的事告诉他了吧?”
“不,我没说。我只是问他,会背诵是不是很了不起。”
记实子对于光纪的疑惑了然于胸,但她心想,现在就算跟他解释,他也不会明白。于是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走在一旁。
田间小路的前方走来一名老人,光纪抬起头。
啊,是那位家里种有百日红的老爷爷。
在上学的途中有户人家,家里种着一株高大的百日红树,屋主是名独居老人。每天早上光纪从门前走过时,老爷爷总是在清扫门前,因此光纪在不知不觉间养成了每天早上向他问候的习惯。虽然对方看起来不大好相处,但只要对他说早安,他一定会扯开嗓门回应一声“早”。
那名老人突然身子歪向一边,当场倒卧。
“啊!”记实子和光纪齐声惊呼,急忙奔向那名老人。老人脸色惨白,豆大的汗珠涔涔而下。
“糟糕,他这是心脏病发作,我去叫人来帮忙,你待在这里!”
记实子看过老人的脸色后,旋即快步离开。
“老爷爷、老爷爷。”
光纪抓着老人的肩膀大声喊道。老人严肃的面容有着一对凹陷的双眼,它正微微移动,对上光纪的视线。
就在那一瞬间,有个拥有强大质量之物朝光纪体内直逼而来。
具有五颜六色,以及丰沛的声音。
老人一生中所有的声音,在光纪的脑中以及全身不住地回响。
在烧焦的原野中迷失方向,不断找寻父母的他、用粗糙的木头做成墓碑,紧抱不放的他、惨不忍睹的黑烟散向天空的黄昏。
半工半读、奋发向上的他、捧着便当朝他跑来的女孩,彼此脸上的羞涩笑容。
首次拥有自己店面的日子、战战兢兢地向女孩求婚时,她眼中泛出的泪光。
夫妻俩的第一个孩子、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儿子、妻子灿烂的笑靥。孩子一个一个出世,店面愈来愈有规模,员工人数与日俱增、忙碌却充实的每一天。
冷冰的病房,颓然垂首的他,妻子脸上蒙上一层白布。家中变得死气沉沉,他和那位与自己长得如出一辙的儿子,始终争吵不断、谩骂叫嚣,在儿子房内把相机摔烂的他。镜片碎片散落榻榻米上。儿子以杀气腾腾的眼神瞪视着他,不发一言地夺门而出。哭泣的长女和愤怒的次男。
长女出嫁,次男成为一名医生,他孤零零一人守着房子。一间空荡荡的空屋。
看电影的他。搭电车上电影院的他。他在黑暗中静静地凝望最后的工作人员字幕。导演——猪狩悠介……
在书房的灯光下剪报的他。以颤抖的手从地板下取出剪报本,将它贴满的他。望着孩子们小时候,一家五口合照的他……
老人蓦然静静地阖上眼,光纪这时才猛然回过神来。
当时带给他无比震撼的那种感觉,始终在光纪体内挥之不去。他以茫然的眼神望着姐姐和一群大人们,从远处朝他飞奔而来。
“最后还是没看到他在丧礼中露脸。”
“这几年都没过见过他露面,但终究是自己父亲的丧礼,总该到场吧。”
附近居民的窃窃私语声传入光纪耳中。
百日红的红花也已落尽。
平时总是独自一人清扫庭园的那名老人身影,如今已不复见,穿着黑衣频频低头鞠躬的人们,令这栋宽敞的房屋热闹不少。
“你知道吗,那名过世的老爷爷,听说他儿子是电影导演猪狩悠介。令我大吃一惊呢。就是前一阵子在坎城影展中,赢得评审特别奖的那位导演。”
身为电影迷的记实子向光纪悄声说道。
电影导演——光纪想起老人传达给他的影像。也就是老爷爷所看的电影。老爷爷是不是想向我表达些什么呢?
光纪抬头仰望那株百日红。日后早上经过这里时,已没人可以问候。
每年到了这个时期,春田贵世志和里子便会进入“晒蠹虫”的状态。由于他们总是不断吸收别人的资讯,所以他们体内总有一天会达到饱和状态。为了方便日后取用,而将这些资讯重新排列,加以整理,这段期间便是所谓的“晒蠹虫”。
在这短则一周,长则十天的时间里,他们将陷入深沉的熟睡中。烛火和焚香须持续不断,家人会在一旁守护。平时总是里子先达到这种状态,隔约一个月左右,才接着换贵世志,但也许是因为长期离开常野,辗转来回于各地,累积不少疲劳的缘故,此次才会造成他们两人相继进入“晒蠹虫”的状态。
记实子和光纪内心忐忑不安。为了早上叫醒自己,两人紧张兮兮地设定了好几个闹钟,晚上则是两人一起花了好长的时间张罗晚餐。做出来的成品,与他们平时和父母一起做的菜肴相去甚远。才短短三天,两人便已累得气喘吁吁。
某天,光纪捧着塞满罐头和调理包食品的沉重购物袋,于返家的途中突然听见一阵激烈的叫骂,于是便停下脚步。声音来自那栋种有百日红的房子。
“你现在才回来做什么。你根本就不知道我们有多辛苦!”
“爸爸说过,不准大哥再踏进家门半步。”
一名年近半百的男子板着一张脸,快步从屋内走出。他身穿卡其色衬衫,搭配一条老旧的牛仔裤。粗犷零乱的胡须略显花白。
当他抬头望向光纪的方向时,光纪宛如挨了一记重击般,停下了脚步。
这正是当时他在老人的影像中看到的那张脸。男子看到光纪,有点难为情地将脸转开,离开了现场。
光纪一时间忘却了购物袋的沉重,随后追上前去。
“这位叔叔。”
男子驻足转身,脸上浮现惊讶的表情。
“叔叔,你是前不久过世的那位老爷爷的儿子对吧?”
“你认识我父亲?”
男子以柔和清晰的语调回答。尽管附近的住户对他有诸多不好的风评,但看起来并不像是十恶不赦之徒。毋宁说,与他面对面之后,光纪更加确定他正是老爷爷弥留之际最想见的人。
“老爷爷昏倒时,我正巧在他身边。”
“哦,这么说来,你就是叫救护车的那个孩子啰?”
男子蹲下身,伸手搭在光纪肩上。
“叫救护车的人是我姐姐。叔叔,你为什么要离开?”
男子露出苦笑。
“因为叔叔和大家处不好,而且叔叔一直都没有回家,还曾经被爸爸赶出家门。我爸爸始终都不愿认同我的工作。所以叔叔才一直丢着他不管。叔叔的弟妹还有亲戚,也都非常怨我。”
男子仔细地解释给光纪听。光纪用力地摇着头。
“不对!”
“咦?”
男子为之一怔。
“你不可以就这样回去。其实老爷爷他一直很想见你一面。”
“你怎么知道?”
男子似乎对光纪认真的表情很感兴趣。
“我就是知道。”
光纪抓住男子的手臂,拉着他回到原先走来的路。
“请问有人在吗?”
当记实子将调理包的焗烤料理放进烤箱时,玄关的方向传来这声叫唤。哎,这种口味我已经吃腻了。
“来了。”
记实子来到玄关一看,只见一名看起来中规中矩的男子站在门口。
“你是光纪同学的姐姐是吧?我是光纪的导师,敝姓今枝。请问你父母住家吗?”
记实子为之惊慌失色。经这么一提才想到,光纪曾说过,他们班导师会来家里访问,但因为“晒蠹虫”一事搞得生活大乱,完全忘了这档子事。偏偏又不能坦白地告诉他,我父母一整个礼拜都在房间里呼呼大睡。
“呃……他们……临时出外旅行去了,去找寻写作的题材。”
记实子有点语无伦次。
“咦,我没听说他们有这样的行程啊。那么,姐姐在也行,我可不可以和你聊聊?”
“好,那么,我去泡茶……”
记实子百般不愿地请今枝入内。
“光纪的姐姐,请问你有参加社团活动吗?以前你住东京时,会不会因为上补习班而觉得压力很大呢?”
记实子从今枝的问题中嗅出危险。这个人似乎对我们家很感兴趣。
“因为经常转学,所以没时间参加社团活动。这次搬来这里,也不知道何时又会搬家,所以……我都是在家里看书。”
“嗯,你都看什么书呢?”
绝对不能说我在看莎士比亚的原文书。
“各种书都看。”
“你读书的习惯,想必是受父母的影响吧。如果你家里放有令尊的著作,可否让我拜读一下?作家是个很有意思的工作呢。”
这下记实子更慌了。家里当然有父亲写的书,但每本书谈的内容都和常野有关。要是拿给他看,无疑是火上浇油。光纪这小子到底跑到哪儿去鬼混了?
“老师,光纪今天比平时晚归,我有点担心。您可否和我一起去找他呢?”
记实子突然双手合十向今枝拜托。这句话有一半是肺腑之言。
虽然感觉光纪最近有点懒散,但今天确实是过于晚归。今枝见到记实子露出不寻常的神色,旋即起身。烤箱发出叮的一声慵懒的声响。
面对这名快步闯进家中的小孩,猪狩康介和美千代为之错愕。
接着看到大哥愣愣地站在他身后,两人登时板起了面孔。
“哥,你还没走啊。这孩子是谁?”
“我也是在外面第一次遇见他。”
悠介双手一摊,如此解释道。
光纪朝房内四处张望。
一切都和老爷爷传达给他的影像一模一样。这里就是老爷爷的房间。保养的亮如新的家具。某处传来阵阵熟悉的香味。不是这里。那个房间铺有红色地垫,而且是木板地面。
“你是哪家的孩子?你认识住在这里的老爷爷是吗?”
康介一脸不耐烦地问道。光纪对他的话置若罔闻。
悠介虽然跟着光纪一同走进,但他很怀疑光纪只是个喜爱信口胡诌的小孩。哎~~我也真是老糊涂了。
“不是这里。是铺有红色地垫,底下是木板地面的房间。”
光纪转头望着他们三人,如此说道。
“咦?你怎么会知道我们家房间的布置?小弟弟,你叫什么名字?”
“等等。是那间小屋,爸爸经常使用的那间位在后院的小屋。那是个欧式房间。”
“可以了,小弟弟,谢谢你。我父亲在九泉之下知道你还记得他,一定会很高兴的。”
悠介想带着这名少年离开。光纪察觉出他有这个意图,立即向后跃离。
“请带我去那里,拜托。在那个地垫下,藏有很重要的东西。”
光纪努力地说服他们。要是被赶出这里,可能日后再也见不到这个人了。
三人面面相觑。他们觉得有点诡异,由于少年的态度相当认真,反倒让他们觉得自己像是在欺负这名少年似的。
美千代叹了口气,拿定主意说道:“好吧。反正那里也该整理,我们就去看看吧。”
四人一同走进那座被苍翠树丛包围的小屋。
房内一尘不染,似乎经常使用。
“咦,是录放影机。没想到爸爸竟然也用这种东西。”
康介无意识地取下先前套在脸上的口罩,微微发出惊呼。
悠介以无法置信的眼神望着那台大型录放影机。因为他父亲莫名地厌恶电视或电影这一类的事物。
这怎么可能……
小小的书架上放着一整排录影带。悠介战战兢兢地将录影带拿在手上。
上头以端正的字体写着标题。
“冬天的假期”、“宛如一朵小小的罂粟花”、“鸽笛”……
每个都是悠介早期作品的名称。
“哥。”妹妹似乎也发现了这是悠介的作品。
“就是这里。”
光纪掀起铺在地板上的一张褪色毛毯。那里有个小小的掀盖,可以将东西收纳在地板下。
“这里放着很重要的东西。”
光纪抬头望着悠介。悠介一脸搞不清楚状况的神情,蹲身跪在地板上。
打开掀盖一看,里头放了好几本老旧的剪报本。
悠介缓缓伸手拿起它。
里头贴了许多小张的剪纸。有电影院的时间表、皱巴巴的传单、入场券的存根、电影杂志的影评等等。
悠介对日期的久远深感震惊。上头井井有条的剪报,从他一面工作,一面独力制片播映的时候便已开始。电影票的存根旁,一定会写上两、三行感想。
还不行。没表现出最棒的感觉。
悠介现在看了仍为之脸红。因为父亲的批评一针见血。
父亲必定会在首映日当天欣赏他的电影。而且似乎来过东京好几回,这也令悠介相当讶异。父亲就连在新宿或涩谷的小电影院上演的电影,也一样不辞千里而来,令悠介不敢相信。父亲的评论虽然简短,但每篇都一语中的。
有一股感动缓缓涌上悠介心头。父亲专注剪报的模样,仿佛历历在目。他拿起最新的一本剪报本。
悠介的最新作品,同时也是赢得坎城影展大奖的电影,父亲一样也在首映会前去欣赏。
他将目光移向那张新的电影票存根旁边。
无话可说。
父亲的评论就只有这寥寥数字。他突然忆起,这是父亲最好的夸奖。从孩提时侯起,父亲就一直是这样。
剪报本的最后,以一张提到他的作品在坎城国际影展赢得评审员特别奖的剪报作为结尾。一旁写着几个小字,悠介将脸凑近细看。
恭喜你。
上头只写着“恭喜你”三个字。
紧接着下一个瞬间,悠介猛然一头撞向地板,此举令光纪矍然一惊。
悠介发出野兽般的嚎叫。他用头紧抵着地板,放声大哭。双手紧抱着那本褪色的剪报本,以几尽全身力量的声音呐喊,不停地嚎啕。
他的弟弟和妹妹也分别站在他两侧,颓然落泪。
光纪叹了口气,茫然走出庭院。
那株百日红映入眼中。
老爷爷,我有清楚传达你的心意了吧?
“光纪,你在那里做什么?”
今枝老师和记实子一脸苍白的神色,正站在树篱外注视着光纪。
“原来如此,在我们沉睡的这段时间,发生了这么多事。”
贵世志刚从“晒蠹虫”的状态中醒来,一副还没完全清醒的模样,喝着茶如此喃喃自语道。
他醒来时,发现光纪的容貌有很大的改变,为之一惊。在听过光纪的说明后,又是一惊。没想到这小子突然跳过语言的层次,直接从人类身上产生“回响”。
“另外,还有一封常野寄来的信。”
贵世志拆开记实子递给他的信,睡眼惺忪地看着信中的内容,猛然挺直了腰杆。
“又要搬家了。”
“保重啊,春田同学。”今枝在校门口握着光纪的手。
虽然相处的时光短暂,但这名学生令他印象深刻。
这几个礼拜以来,光纪的神情显得相当沉稳,有成熟的韵味。
“偶尔捎封信给我吧。”
今枝发现自己难得有这种感伤之情。他总觉得自己就像是被光纪抛在这里似的。
“好,我不会忘记的。”光纪笑吟吟地回答道。
在电车的单调节奏摇晃下,光纪感到沉沉欲睡,倚靠着记实子。
贵世志和里子坐在他的对面座位上,将资料摊在膝盖上,正专心地检视他们在下一个落脚处会遇见的人员名册。
“我很喜欢今枝老师。虽然喜欢,但还是非得和他说再见不可。”
记实子望着光纪的脸庞。
“是啊。我想,像这样的事,以后仍会经常发生。”
“姐,你不会感到难过吗?”
“是会难过,但到处都会有许多我喜欢的人,只要这么想,就会感到快乐了。”
“是吗。”
“没错。只要在心里想,今后我们也会遇见许多喜欢的人,这样就行了。”
小知道我今后会遇见多少人。想必会邂逅成千上万的人吧。
光纪徐徐闭上双眼。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忘记的。
他在梦中这样告诉今枝老师。
我会把每个人都“收藏”好。大家会永远在我体内和我一起“回响”。所以一定没问题的,老师,你说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