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的首个暑假终于来了。我跳进父亲的车里奔向别墅,心中满溢着对她的思念。眼中看到的她的动作,耳中听到的她的呢喃,鼻中飘荡的她的香气,树影映照下她细长的手指,我身下晃动的她的头发,想到这些,我只能沉默地坐在车的后座上看着窗外的风景。到达别墅之后要飞速赶往那个地方。跑着去。我脑中只想着这些。
可是她却并没有在水楢林中现身。
第二天也是一样。我被青草散发出的热气包围,在山白竹的枝叶中等待着。她为什么不来?难道她没有发现别墅前停着父亲的车吗?带有光泽的几只红色蚂蚁在腐烂的落叶中若隐若现地搬运着芋虫,我只能长时间地望着它们。
黄昏时刻,太阳降到了树冠左右的高度。在夕阳的照射下,山白竹的叶子像濡湿的毛毯一样染上了红色。这是母亲准备晚饭的时间。在日落之前我必须赶回别墅。
我站起身,迈开了步子。可是前行的方向却不是父母的别墅。
——你从这里回去吧。——
这句谜一样的话掠过我的脑海,可我却并没有停下脚步。走出小径穿过沙道,我站在了店前。
她在。她被小小的木艺品包围,正跷着二郎腿坐在绿色的椅子上。看到我,她有些吃惊地扬起了眉,伸直了上半身。
“我昨天来的。”
她停了一会,稍稍点了点头。
“车,停在那了呢。”
这句话让我很悲伤。虽然我知道很不合适,但我还是话中带刺地说:
“你不散步了吗?”
可是她完全无视我话中的讽刺,有些担心地说:
“有点麻烦。”
我站在店面前,望着她的脸。我无法摆脱一种如同在不经意间被偷走了平时不离身的某样重要物品的感觉,孩子气的话就堵在喉中。
“天已经黑了,赶紧回去吧。”
那天晚上,我在别墅的被窝里迟迟没有迎来我的天明。
第二天我仍然在和平常一样的时间出了门。悔恨。哀伤。无法保持平静。我怒视着前方,直冲冲地走在小径上。
直到快撞到水楢林,我才停下来。
最初我以为是起了雾。难道水楢林底下升起了雾吗?可是我错了。
“这是……”
山白竹的花。三十年开放一次的花正在我眼前盛开。我加快脚步,奔跳一般踏入繁茂的山白竹中,激动得身体不住地颤抖,蹲在地上仔细观察那些花。确实如她所说,那些淡绿色的花很漂亮,在细细的花穗上如同烟花一般四散开去。——今天她一定会来见我。胸中涌起毫无根据的预感。她一定会和我肩并肩,边走边像和我年龄相仿的女孩子那样因为初次见到山白竹花而发出尖叫,撩起连衣裙的下摆,不安稳地晃着对我笑。
我像是在花中游泳一般在水楢林中前行。到了小径的尽头,远处闪现出一个人影,可并不是她。
是父亲。
仿佛被冰冷的手攫住心房一样,我的身体僵住了。
在我出门之前,父亲就带着鱼竿和道具箱出发了。母亲说操作台下似乎在漏水,希望父亲检查一下,可父亲完全无视母亲的要求,一句话不说地就出了门。
回过神来,我已经在山白竹花中蹲下了身。父亲停下脚步,环顾四周,手上没有鱼竿和工具箱。他把它们放在哪里了呢?他似乎在找谁,好像是某个和他约好再次见面的人,不知为何仍未出现而让他觉得很不可思议。——不久那个人来了。从小径的右边,像平常一样一边注意着脚下一边慢慢靠近。风吹过,山白竹的叶子尖咔嚓咔嚓地划过我的手腕。
父亲笑了,发出明朗的笑声向那个人走去。我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可是一眼就能看出父亲不是第一次见那个人。那个人回话,两个人的距离逐渐缩短。我在山白竹花中屏住呼吸,透过无数的花望向对面。——那个人一只手指着小径的周围,发出很高兴的声音,似乎在说花的事。父亲就在那个人的身旁。仿佛全身的神经消失了一样,我变得毫无感觉,只是眺望着绿色的舞台上进行的人偶剧。男人偶抱着女人偶的腰,两个人偶的脸重合在一起。个子高的男人偶像要架在女人偶上面一样将女人偶的腰拉近,头像是要吞下对方一样扭动。女人偶将两只雪白的胳膊绕在男人偶的脖子上。
她应该知道有我这样一个观众存在。她是故意的,事到如今我才发觉。在我最初说出名字的时候她轻轻地笑了。那时她一定就知道了我是谁,知道我就是那个和她有关系的男人的亲生儿子。她只是在玩弄我这个稚嫩的玩具,从头至尾,包括现在。
两人分开身躯,她将手放在父亲胸前。父亲退后了几步,将背靠在水楢的树干上。我仿佛能感觉到那坚硬树皮的触感。
她的身体消失在了山白竹的花中。
一片静谧。油蝉的鸣叫声,树叶摩擦的沙沙声都听不到了。终于,父亲的脸苦涩地扭曲了一下。
她站起身。父亲说了什么,可是她摇了摇头。轻轻的笑声。不用抬头我也知道那是她在抿着嘴笑。父亲又说了什么,这一次似乎是带有怒气的低吼。她又摇了摇头。长长的头发像是捉弄人般在树影中摇摆。
回别墅的路上,我的视线里都是眼泪。
母亲似乎外出买东西去了,别墅的门锁着。因为我没有备用钥匙,所以只能坐在生满树木倒刺的门廊前,抱着膝盖等着他们中的一个人回来。当然,我希望那个人是母亲。
幸运的是,先出现的是母亲。她挟着五金店的纸袋,一边向我道歉一边走来。似乎是去买了修理水管的工具。母亲给我展示的是叫做水泵钳的、前头呈C字形的长把钳子。那粗笨而硕大的工具与母亲的形象十分不搭,我不禁笑了起来。一笑,眼中的泪水似乎就要溢出来,我赶紧趁母亲还未发现时,装出已经迫不及待的样子冲向了厕所。厕所中的白炽灯在泪眼中格外鲜明。
傍晚下了场大雨。我回来不久,带着鱼竿和工具箱回来的父亲站在了别墅的窗前,透过薄薄的玻璃,久久凝视着雨。一度他似乎小声嘟囔了一句什么。我以为他在和我说话而抬起了头,可他只是紧闭着嘴,表情凝重,呆板地看着窗外的夜。吃过晚饭,从在厨房收拾的母亲那里传来广播的声音,似乎今天的强降雨要持续到夜里。
“明天回去。”
晚饭的餐桌上父亲说。因为下雨的缘故,河水猛涨,已经不能钓鱼,周围的土地也变得很泥泞,因而颇为危险。继续待在别墅已经没有意义了。这是父亲的理由。
别墅的屋檐下,雨声一直没有停过。
第二天早上,我们乘着落满树叶的车回了东京。
她的尸体在山白竹的小径上被发现,那是我在回到东京三天后的晚上通过电视新闻知道的。发现者是因山白竹开花而想到那个地方取材的地方报纸记者。新闻中说,死因很可能是头部被数次撞向树干而失去意识,之后被遗弃在那里,最后衰竭至死。
三十岁的她在三十年开一次的花中死去。
第二天父亲自杀了。发现者是我。对着放在柜台内侧的木质作业机,父亲用印刀在自己的脖子上切开了一个大口子。我发现时,父亲的脸贴在作业机上,两手抱着已经掺有白发的头,似乎在发出长啸一般大张着嘴死去了。
父亲的葬礼结束后,警察就来到了家中。警察因那个人的死而对父亲抱有明确的怀疑,在母亲面前也毫不隐瞒。从只言片语中我听到,父亲和那个人很久以前就有“亲密的关系”。虽然已持续了多长时间并不明确,但可能是我们全家在别墅度假期间,两个人因某种契机而相遇,从此开始交往的吧——警察的推论是这样的。这一定就是事实吧。
“您家先生那天穿着的衣物能提供给我们吗?”
警察没收了父亲的T恤和牛仔裤。
之后警察曾数度造访我家。可是逐渐地,次数越来越少,终于再也没有来过。凶手一直未能查明,似乎搜查也中断了。
母亲变卖了别墅。我坚持到高中毕业,通过父亲弟弟的帮助,继承了这家店。叔叔在两站远的街上也经营着一家印章店,教给了我很多经营经验和篆刻技术。
叔叔对我们十分关切。不只是因为亲属关系,他似乎对父亲的所作所为怀有内疚。
——说实话,我也认为是哥哥做的,听了警察的话以后就更——
对于发生在别墅的那起杀人案,叔叔如是说。
——但是这和你们无关,你们和哥哥犯下的罪行毫无关系——
我总算学会了篆刻,店也开始赢利,这时叔叔因肝病而突然逝去了。那之后只剩我和母亲相依为命,竭尽全力维持着生活。终于我也上了年岁,开始感觉到岁月的印记。而母亲则更是老到了大脑萎缩,将寿司的装饰品放入口中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