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公报私仇

    新官上任的第二把火,下马威。

    叶深深跑过很多工厂,甚至她从小就在工厂中长大,但她却从来没有带着一群人在工厂视察过。

    不过世事万变不离其宗,她对工厂的事务这么熟悉,来到工厂之后,自然也很快就与厂里的几个负责人聊开了。谈了过去的愉快合作和将来的预期之后,工厂的老板知道他们不但不会减少在这边委托下单的工作,反倒很有可能会增加订单后,立即乐颠颠地带着叶深深在工厂中视察起了最近的几版衣服。

    “叶小姐,这批衣服是马上就要交的Element.c冬季款,拿到之后我们也很重视,厂里一直在出这批货,我敢保证可以提前一周左右交货。”老板乐呵呵地说着,指给叶深深看繁忙的工厂情景。

    叶深深拉起一件衣服看了看,目光飞快地从走线和布料上滑过,用手捻了捻衣料,问:“这是Trista设计的DF739款?”

    老板赶紧点头,说:“是DF739款,不过设计师我们就……”

    叶深深的目光转向设计总监。

    设计总监赫德是个光头,此时赶紧从人群中探出头来,点头说:“是的,就是Trista设计的,不过还并没有宣布……原来叶小姐已经知道了啊?”

    叶深深只笑了笑,又将衣服抖开看了看,说:“不,我猜测的。来之前我看过了公司几位设计师以前的作品,尽量熟悉了一下他们各自的风格,这件衣服我觉得看起来属于Trista。”

    赫德立即赞叹:“叶小姐真是用心,也真是厉害啊!有您这样对设计无比敏锐洞悉的人主导生产运营,公司肯定马上就能大力发展,成为顶级品牌指日可待啊!”

    众人心中暗骂这个马屁精,但也个个都赔着笑,争先恐后地赞颂这个新来的副总裁。

    叶深深只能保持微笑,察看着厂里的情况。

    这家工厂的工人确实十分细致,产品质量管控得很好,从剪裁到走线全都是一流水准,配得上Element.c的品质。

    叶深深看了他们的流水线和程序控制,表示满意。不过这一步骤的安排是下马威,从公司同事到合作方,她都要让对方知道自己并不是个好糊弄的人才行。

    别说是这么大的一个工厂,在做这么多的样衣,就算鸡蛋里都要挑点骨头出来,这才是正事。

    所以她随意一瞥旁边女工正在缝制的一件藏青色衣服,便微微皱起眉头,将它拿了起来。

    这是件藏青色亚麻外套,略偏墨蓝色调。叶深深问身边人:“这件衣服当时是谁负责的?怎么通过打样试验的?”

    生产部的一个老员工顿时一愣,赶紧说:“当时是我过来看样的,感觉……没什么问题。”

    “哦,是Abner先生。”叶深深认得他,“您在生产部已经有四年多了,应该仔细一些,尤其是样衣,关系着我们所有成衣的效果,千万不能马马虎虎放过。”

    Abner和工厂老板对望一眼,赶紧拿过这件衣服仔细检查。

    这件衣服理应没有任何问题——领口一丝不苟,袖口收得完美,走线工整,版型笔挺,是一件完全可以顺利通过验收的合格品。

    Abner有点迟疑地看着叶深深:“叶小姐,您的意思是……”

    “据我所知,这批衣服是你们工厂首尾负责的,也就是说,从布料到打样到加工,全都交给你们操办,我们只负责监督。”叶深深提起衣服,展示在工厂老板的面前,“然而我对你们这批布料不满意,确切地说,是对你们的染色有意见。”

    老板赶紧说:“布料是在我侄子的厂子里染的,而且出来后也经过了检验,没有脱色的情况……”

    “普通的检验当然没问题,我说的是隐藏的质量因素。”叶深深看着衣料,说,“这颜色质感,应该用的是布鲁塞尔德塔公司出品的钴蓝-42号染料,调和花青-7号染料,并加上5%以下的煤黑-139号染料配成的。”

    老板目瞪口呆,众人面面相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后面一个小个子男人钻了出来,一脸崇敬地向叶深深点头哈腰:“是的,没错!70%的钴蓝-42加上26%花青-7,再加上4%的煤黑-139,我们的技工在电脑上调试了上百次,又在实际工作中调整了十几次才定下来的配比,却被您一眼看出来了,您这是、是神技啊!”

    老板赶紧拉住那个小个子年轻人,介绍说:“这就是我侄子,开染制厂的。这位是Element.c的副总裁叶小姐,如今负责这边的事务。”

    “简直令人不敢相信!”对方看看叶深深的年纪和模样,震惊得目瞪口呆。

    叶深深笑着和他握手,说:“我只是对颜色稍微敏感一点而已,而且之前也专门负责这方面的事务,所以对于印染和制作工艺多关注了一些。”

    在众人佩服的眼光中,老板又想起来,赶紧问:“对了叶小姐,您觉得这件衣服染色上的问题是?”

    “德塔公司的钴蓝-42号染料,之前曾经因为褪色问题而重新改制了配方,大大改善了在其他材质上的着色稳定程度,但在亚麻上的表现还是不佳,其实应该改用其他颜色比较好。”叶深深将外套铺在白布熨烫台上,示意工人,“来,用蒸气熨烫试试看。”

    工人赶紧插电操作,将衣服熨烫平整,然后拿起来展示给大家看。

    一件相当完美的衣服,可惜白色的熨烫台上,染上了浅浅的几块蓝色水渍。

    众人顿时都看着那几块痕迹沉默不语。对于服装业来说,这是个不大不小的质量事故。说不大,但衣服褪色若被有心人渲染,到时候难免遭到同行和消费者讥笑;说不小,轻微的褪色确实无关痛痒,尤其深色衣服并不会因此而改变基本性状。

    所以,这件事情如何解决倒成了麻烦。已经制作到这一阶段的衣服,难道为了这点问题,要将所有衣服废弃,重新从染制布料开始?

    虽然责任并不在Element.c,负责损失的是染制厂,但Element.c新品发货的时间迫在眉睫,也是等不起。

    可若不加理会,任由有问题的衣服上市,到时候若有麻烦,恐怕整个品牌都会被弄得很难看。

    老板侄子脸色铁青,硬着头皮问:“那……那我们把所有布料和成衣重新过水,上一遍着色稳定剂?”

    老板给他一个难看的表情:“大部分衣服都做出来了,到时候带着主辅料一起去上稳定剂?你那机器的设计只是针对整匹布!”

    老板侄子都快哭了,喃喃咒骂:“该死的德塔公司!不是说配方改进了吗?我要去索赔!”

    Element.c的一干人则都看着叶深深,等着她发话——毕竟,这问题究竟是拿是放,除了这个副总裁,在场的人谁也不敢表态。

    叶深深的脸上却依然带着笑意,对老板和他侄子说:“别担心,你们难道忘了,之前这件衣服看样时,是通过质检的吗?”

    Abner赶紧点头:“是,当时没有发现褪色问题。”

    “德塔的钴蓝-42只有在高温时才会性状不稳,蒸汽熨烫因为有水分,所以更容易导致脱色。其实只要买家注意,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Abner结结巴巴:“那……如果他们不注意呢?”

    “我们可以划清责任啊!”叶深深将衣服拿起,指着上面的水洗标,说,“在水洗标上注明不得熨烫,洗涤方式三十度以下就可以了。若有人粗心大意,那也是他自己没有按照标准操作,至少无法追究我们的责任。”

    换一下水洗标,至少比所有的补救措施都要简单方便多了,众人都松了一口气。有眼光有办法,还精通如何轻松合理地规避责任,老板侄子敬畏地看着叶深深,欣喜若狂地点头:“太好了,太好了……”

    “当然,你叔叔这边更换水洗标的成本,请你负责。”叶深深开玩笑道。

    “应该的,应该的!”他点头如啄米。

    老板也是大松了一口气,赶紧笑道:“其实,之前听说要有一个管生产运营的副总裁过来,我们都很紧张,担心外行人对内行人发号施令,我们这些人就遭殃了!可今天见到叶小姐,我们真是感到庆幸!您以后可得经常过来看看,相信我们的完成度会更高!”

    “会的,以后我可能会因为工作上的事情而经常来到这里,希望与两位始终都能合作愉快!”叶深深与他们握手告辞,笑道,“我这人有点较真,对于自己想要做好的事情一定要做到尽善尽美,甚至会过于苛求,以后各位肯定也会看到我个性的这一面。但其实除了工作,我对于其他事情并不在意,而且只要对工作有利,我会从任何方面和有需要的人一起努力,只要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是为了最好的Element.c。”

    她这话是对合作的两个工厂老板说的,当然也是对身边所有人说的。

    被刚刚那一幕震惊了的众人,看着这个神情淡定的女孩,一时之间只能齐刷刷点头,竟无一人有任何异议。

    新官上任的第三把火,联络感情。

    在工厂一阵忙碌后,叶深深回到公司,已经快到下班时间了。

    叶深深先吩咐切莉亚去征询布尔勒瓦和韦弗威的意见,希望能找个机会共进晚餐。如果是在国内的话,自然应该是布尔勒瓦代表董事会请第一天上班的她吃饭,然而这里是法国,并没有这样的习惯,所以还得她去询问。

    切莉亚很快就回来了,以平板脸和平板腔回复叶深深:“布尔勒瓦先生今晚已经有约,和一家重要的复合店经理商谈合作,这是公事,不宜推辞,让我代他向您道歉。韦弗威先生表示这是他的荣幸,今晚八点将准时赴约。”

    叶深深点点头,等切莉亚出去之后,才长出了一口气,靠在椅背上,揉了揉自己的肩膀。

    战斗的一天终于要结束了,她才感觉到疲惫袭来,令她全身都隐隐感觉到了酸痛。

    她站起身,走到宽大的老虎窗前,将窗户推开,望着窗外的天空。

    昏黄的天边有淡淡几抹珠灰紫的云彩,笼罩着面前已经略显暗淡的巴黎街区。路灯尚未亮起,街上的七叶树在风中摇动,叶面偶尔翻转,反射着隐约凌乱的光线。

    街上行人匆匆,无数人正在回家。

    叶深深也开始想家了。想有母亲的家,也想有顾成殊的家。

    叶深深开车向着新住处而去,这边街区容积率不高,所以路上行人也少。

    叶深深在等红灯时,呆了许久,终于还是忍不住给宋宋发了条消息:我妈最近还好吗?

    还好吗?

    身体好吗?还遭受不幸吗?她是否后悔了,是否愿意来到女儿身边了?

    她知道女儿现在过得怎么样吗?知道女儿如今走到了什么样的地方吗?

    绿灯亮起,叶深深的车向前平滑地开去。

    消息提示音响起,叶深深点开了语音。

    国内已是凌晨一点了,宋宋这个昼夜颠倒的夜猫子却显然还在活跃着,她的声音十分正常,甚至还带着些小得意,说:“放心吧,阿姨有我在旁边看着呢!我和程成去警告过申启民了,和他好好谈了谈,然后给了点好处,他现在可小心了,不说毕恭毕敬吧,反正应该绝对不敢家暴了!”

    叶深深轻轻叹了口气,感觉自己的眼睛热热的,有点灼痛,里面的液体要夺眶而出。

    她把车子靠边停下,想了一会儿,然后清清嗓子,勉强用正常的语气说:“那就好,全靠你啦,宋宋。对了,有空儿劝劝我妈,好歹让她来我身边住一段时间。”

    “放心吧,包在我身上!只要她一松口,我和程成直接护送她过来,然后我们在法国就把婚礼办了度蜜月!”

    她甜蜜的口气让叶深深也被带动,坐在车内不自觉地笑了出来:“好呀!看来我要抓紧设计你的婚纱了!”

    “赶紧的,赶紧的!千万记得要梦幻、要浪漫、要小仙女、要十二米拖地白纱!”

    宋宋就是这么可爱的人,叽里咕噜和她天南地北乱扯一通后,叶深深心口的积郁也渐渐扫平了。

    关掉了手机,叶深深看看时间,赶紧启动车子尽快回家。

    因为她如今要在Element.c任职,所以顾成殊在Element.c和巴斯蒂安工作室之间找到了一个新住处。

    忙碌的叶深深当然没办法管搬家的事情,只能由顾成殊负责将那边的东西运过来,一一归置好。

    叶深深在新家门口停车,然后下意识地抬头看楼上,不由得愣住了。

    新的一步阳台上,一支支浅红深红紫红粉红的花球探出来,被阳台的灯光笼罩上一团温暖的颜色,显得格外亮眼。

    叶深深赶紧跑上楼,打开房门,看向里面。

    好吧……依然是顾成殊的风格,黑白灰棕褐,仿佛颜色的饱和度稍微高一点就会灼伤他的眼睛似的。

    叶深深环视室内一圈,走到自己的房间看,顾成殊正在拆箱子,帮她将衣服挂在柜子中,端详着手中的一件裙子。

    蓝色的礼服裙,完美模拟海洋星空,砗磲一样的大波浪裙摆,夸张得恰到好处。叶深深一眼就看出是顾成殊当初送给她的那件Bastian高定。

    顾成殊听到声音,转头看她,举起手中的裙子,问:“你一直把它带在身边?”

    叶深深点点头,走过来轻抚着裙子外面罩着的薄纱,轻声说:“对啊,因为它对我而言,比世界上任何东西都有意义。”

    这是她一路走来,最为重要的激励,这是她前进的路上,不会熄灭的灯火。

    在她以为自己再也无法面对风雨交加崎岖坎坷,破灭了心中几乎所有的希望,痛苦得想要放弃一切的时候,是顾成殊拿着它丢在她的面前,告诉她,她在这个世界上,可以达到的高度。

    那之后,她再也没有动摇过,再也没有迟疑过,再也没有偏离航向过。

    不顾一切地成长,不惜代价地前进。

    为了成为顾成殊所说的,亘古闪耀的恒星。

    不知道他是否知晓她心里的感受,是否懂得她说的意义。顾成殊只是对着她微微而笑,然后抬手抚了抚她的发丝,帮她将这件裙子挂到衣柜里面去。

    叶深深不好意思再麻烦他,便将自己的衣服抱出来,然后又想起什么,忙问:“阳台上的花……是从那边拿来的吗?”

    “不是。”顾成殊随意看了那些花一眼,“房东不肯让我带走她的花,不过我开车经过一条街道时,刚好看见了差不多的天竺葵,所以就下去买了几盆。因为我记得你还挺喜欢那些花的。”

    “嗯,因为那时候天天一个人待着,有点孤单,但每次回住所的时候,抬头看它们在阳台上等我回家,就觉得不寂寞了。”

    顾成殊说:“这么说的话,其实你也不需要它们了,因为现在有我等你回家。”

    明明是这么随意的一句话,叶深深却觉得自己的脸微微地红了起来。

    好奇怪,仿佛觉得……顾成殊这口吻是在和花朵争宠似的。

    念头刚刚浮起来,她赶紧又使劲把它按下去。淡定从容睿智沉静的顾先生才不可能这样呢!

    叶深深埋头整理衣服,完全不知道她在脸红什么的顾成殊则靠在门上,问:“今天第一天去Element.c,感觉如何?”

    叶深深赶紧回过神来,说:“还不错,基本上完成了我想要做的事情。不过布尔勒瓦拒绝了我今晚的邀请,我只约了韦弗威吃饭。”

    “韦弗威当然不会拒绝你,安诺特在Element.c的股份比HDI少,他手中也并无实权,只要混日子等到退休就可以,实在不行也可以回到安诺特去。毕竟,安诺特能管住Element.c的财务,便是最大的成功了。”顾成殊平淡地说,“而布尔勒瓦则不同,他目前的地位在你到来之后便岌岌可危,董事长兼总裁的位置很有可能不保,在这样的情况下,不和你剑拔弩张已经算冷静,坐在一起吃饭谈事又有什么必要呢?”

    叶深深想了想,微带愕然:“难道你的意思是……我得取而代之?”

    “现在来说还为时尚早,你先一步步将目前的事情稳妥地处理好。”顾成殊也不多谈,只说,“去吧,和新同事好好吃顿饭。”

    秉承顾成殊的精神,叶深深和韦弗威吃饭的时候,只谈些公司基本情况,两个人都很默契地对布尔勒瓦以及董事会三人之间的事情一概不提,反而围绕公司上午的停车难、中午的工作餐、下午的点心进行了饶有兴致的探讨。

    最后韦弗威聊到兴起,还教给叶深深一个秘诀,虽然楼下停车场很拥挤,但其实街道后面公园旁边,还有个小停车场,这可是他前段时间凑巧发现的秘密,从未和别人分享过。

    两个人愉快地道别回家,叶深深一看时间才晚上十点多,趁着精神好,便兴致勃勃地开车去公司附近转了一圈,果然找到了韦弗威说的那个小公园,以及那个小停车场。

    看看周边还算热闹,叶深深下车从停车场走到公司,计算着不过四五分钟时间,然后一抬头却发现公司的灯开着。

    叶深深便走进公司,到里面那个亮灯的房间去看了看。

    单独在里面加班的,居然是路微。

    叶深深站在门外,看着路微在屏幕上修改着一件上衣,褶皱的丝质上衣设计图,她一板一眼画得很认真,可惜就是一件普通的看起来不错的上衣,并没有任何自己的特质。

    和当年一样,路微依然没有才华,只是如今,她连青鸟大小姐的身份都已经失去。

    叶深深也不知怀着什么心情,站在门口看了她片刻。

    路微终于察觉到有人在门口看她,她转头看了看叶深深,呆了片刻,然后脸色铁青地将屏幕关掉,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现在也是Element.c的一员,为什么不能在这里?”叶深深说着,慢慢踱步走了进来,“法国公司并不鼓励别人加班,你怎么在下班后又转回来了?”

    如果叶深深没记错的话,她之前离开这座办公楼的时候,里面已经没有其他人了。

    路微咬住下唇,悻悻地将头转向窗外,看着外面的树影,僵硬地说:“叶深深,别装腔作势了,我知道你不会让我在这边待下去的!”

    叶深深笑了笑,问:“你为什么这么觉得?”

    “废话,因为当初在青鸟,我把你赶了出去,现在……轮到你报仇雪恨了吧?”路微咬着牙,看也不看她一眼,愤恨道,“我会尽快把手头的事情搞定,离开Element.c的,帮你省点力气!”

    路微的侧面在窗外灯光的映照下,倔强又怨恨,轮廓清晰。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路大小姐的脾气,真是什么时候都改不了——即使,现在我们的身份与立场已经完全反转,可你却依然觉得自己高人一等。”叶深深拉过旁边一把椅子坐下,笑着支起下巴望着她,“其实你误会我了,真的。”

    路微一怔,狐疑地转头看着叶深深。

    “我不是路大小姐你,或许你觉得,自己看着碍眼的人,就非要驱逐出自己的视线,永远也不见到为好,可我却觉得,在初来乍到之时便对当年旧怨下手,所有人都会觉得我小人得志,猖狂失态,那他们会怎么看待我呢?像我这么胆小怕事不敢招惹是非的人,又怎么会假公济私寻仇生衅,给别人留下话柄呢?”

    路微神情阴晴不定地看着叶深深,语带迟疑:“你……你真的会容忍我留下?”

    “其实,虽然你曾经打压过我,也做过对不起我的事情,但正是因为你的所作所为,才让我走到了现在,说起来,也算是另一种成全吧。”叶深深不愿再多说什么,站起身若无其事地对她挥了挥手,“如今你不再是当年的路大小姐,而我也不再是那个实习生叶深深,我们的过往一笔勾销。你我现在就是Element.c两个普通的同事,我不会为难你,但你若不胜任工作,或者工作出了什么岔子,我一定遵照公司规章制度,不折不扣,执行到底。”

    路微一扬下巴,说:“好,那我恭祝你能在Element.c坚持下去,千万别几天就被扫地出门了,让我和大家都好好看看你遵守规章制度的模样!”

    叶深深回到家中时,惊讶地发现沈暨居然也在等她。

    叶深深不由自主地看了看时间,发现已经快要十一点了。

    “别看了,那是我的房间。”沈暨一指旁边的工作间,“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强烈要求把那张沙发床运过来放在那里。”

    叶深深看看顾成殊,见他无语地抬头看着天花板,当作没听见。

    叶深深只能说:“可我们这边没有四个衣帽间给你放衣服。”

    “不会多打扰你们的,偶尔给我当个避难所就好。”沈暨像在自己家一样舒展地靠在沙发上,“第一天就加班?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避难所”都出来了,亏欠了他的叶深深也只能无奈地说:“哦,我今天晚上遇见了路微,她居然在公司加班。”

    顾成殊端来一杯可可和两杯咖啡。

    沈暨下意识就伸手去拿可可。顾成殊的目光落在他的小腹上,沈暨苦着脸默默将手换了个方向,转向黑咖啡。

    叶深深喝着可可瞥着沈暨的身材:“身材很棒啊。”

    “是很棒,可惜我一开始吃甜食就会长小肚腩,真要命……”沈暨仇恨地说着,又迅速换了个方式攻击顾成殊,“成殊,你现在这副居家主夫的样子,真是令我感动,不得不说,深深真是厉害,居然能把只会和数字打交道的顾先生调教成这样。”

    叶深深看了顾成殊一眼,赶紧说:“那是因为……”

    “因为爱。”顾成殊平静地打断叶深深的话,有恃无恐地坐在她身边,正视沈暨。

    沈暨顿时觉得身下的沙发长出了千万根针在刺着他的背,让他下意识地爬起来,把身体艰难地蜷缩成一团,几乎要蹲到沙发扶手上去:“哈哈,原来如此……”

    明知道顾成殊是在不满自己打扰了他们的二人世界,但沈暨依然不屈不挠,努力将话题引向了别处:“对了,深深,你说遇见路微在加班?这里面有个八卦你听不听?”

    叶深深立即点头:“听!”

    顾成殊喝着黑咖啡,已经选了超市里看起来最靠谱的一种,可味道依然让他暗自皱起眉头,不过他什么也没说。

    “据我所知,路微现在的处境很不妙。”沈暨有点同情地说,“她家里出了问题,仰仗着孙健的帮助才勉强渡过了难关,所以她和孙健仓促结婚,其实相当于是一场交易而已。婚后婆家要求她最好立即生娃三年抱俩,可她心里似乎还希望自己能在设计方面取得成绩吧,所以她宁可与孙健分居,也要到这边来担任实习设计师。不过命运就是这么令人惊喜,你居然出现在Element.c,还成了副总裁,真是个措手不及的surprise!”

    叶深深捧着手中的可可,沉吟不语。

    沈暨又问:“那,你准备把她从Element.c清除出去吗?”

    叶深深低着头,假装不经意地瞥了顾成殊一眼。

    顾成殊仿佛完全没听到他们的对话,微皱着眉头打量手中的咖啡。

    叶深深摇头说:“不,我已经和她说过了,只要她安分地待着,我绝不会公报私仇,开除掉一个对公司有用的人。”

    “我想深深不是这样的人,她不会为难路董您的。”

    孔雀捧着手机,诚惶诚恐地说道。

    路微一点都不介意接电话的孔雀正待在凌晨五点的中国,冷哼一声,问:“你怎么知道?她真的能说到做到?”

    孔雀犹豫了一下,说:“我和深深在一起好几年,她的个性我最了解了,她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你了解?你要是了解的话,当初我们怎么会被她设计陷害,把方圣杰的设计当成她的抄袭过来,害得我出那么大的丑?”路微厉声反问。

    孔雀一时语塞,说不出话来。

    “总之她现在春风得意,我不能不提防。”路微咬牙说道,“你替我去找叶深深的妈妈叶芝云,跟她说说她女儿的事情,看能不能……能不能让她出面,给叶深深施加点压力吧。”

    孔雀有点不太明白路微所谓的施加压力是什么意思,迟疑地问:“路董的意思是……”

    “别叫我路董了,我现在是嫁到孙家的人了,已经不是青鸟的董事。”路微说着,呆了片刻,又说,“真没想到,我居然也会有今天,要有求于那个叶芝云。”

    孔雀这才明白了路微的意思,是让她去叶深深母亲面前说说好话,争取能留在Element.c。

    她的心里泛起一股微微的酸楚,轻声说:“好的,路……路小姐,我今天就去找叶芝云。”

    路微默然停了一阵,又像是掩饰自己的狼狈,说:“对了,你哥哥那边情况怎么样?需要钱的话跟我说吧,我给你打过去。”

    “多谢路小姐,我现在不是特别需要,我哥他多亏您帮忙,现在应该会在那家公司好好工作了。”

    “嗯,那就好。”路微说着,觉得心烦意乱,也没心情再说下去,直接挂掉了手机。

    路微站在办公室中,抬头看着头顶的白炽灯,呆了片刻,然后把桌上的设计图一股脑儿扫到自己的大包内。

    她推开大门出去时,却发现设计总监赫德正从外面进来。

    路微赶紧和他打招呼,他向她挥了挥手,然后想起什么,问:“对了,听说,你和新来的副总裁叶小姐……是熟人?”

    路微迟疑着点头,说:“对,以前她在中国的时候,在我家公司实习过。”

    “唔……来,我们聊一聊关于她的事情。”赫德去自己办公室拿了东西,示意路微跟着他出门。

    路微犹豫地走到他的车前,赫德殷勤地帮她拉开车门,车上已经坐了一个人。

    路微一看见那人的面容,顿时悚然一惊。

    坐在车内的人,赫然正是布尔勒瓦。

    叶深深的母亲,终于主动给女儿打了一个越洋电话。

    自从上一次在电话中不欢而散之后,母女俩已经许久没有通话。所以接到母亲的电话,叶深深立即捧着手机跳了起来,连手中正在翻看的设计图也不管了。

    她拿着手机走到阳台上,望着远处高低错落的建筑,强自压抑心中的欣喜,以至于声音都有点喑涩:“妈妈……”

    叶母的声音也略显低沉,踌躇着说:“深深,我这边天气冷了,你那边怎么样,是不是也入秋了?”

    叶深深点点头,应道:“是啊,十几度了,我穿上外套了。妈,上次给你寄的包裹收到了吗?维生素片和钙片我都贴好标签了,衣服应该也正合适,赶紧穿,不要舍不得穿,积压在柜子中就过时了……”

    “好,我知道……”

    她们是这世上最亲的两个人,可有些话,两人都不敢说。明知道那些事说出来必定伤人伤己,即使是母女俩,也无法提起,只能拉拉杂杂说着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仿佛是在为上次的争执做补偿,两人都努力说着些开心的事情,绝口不提申启民。一直讲了有半个多小时,顾成殊过来看叶深深,敲了敲阳台的门,询问地举起手中的小盘子,里面是几块刚烤好的曲奇。

    叶深深朝他点了点头,一边惊讶于顾成殊居然已经学会了烤饼干,一边对着母亲说:“妈,先这样哦,我有空儿再打给你。”

    叶母迟疑了一下,说:“行,下次再说吧。”

    叶深深敏锐地问:“还有什么事吗?你说吧,我这边不急。”

    叶母犹豫地问:“我听说……你在国外买了个大公司?”

    叶深深一时不太明白,想了想才说:“哦,我和别人一起,参股了一个服装品牌,所以现在在那边担任了一个副职。”

    “那……听说路大小姐现在也在那个公司里?”母亲试探着问。

    叶深深有些不太明白她的意思,只“嗯”了一声。

    “路大小姐……以前毕竟是咱们的老东家,我在她家厂里也做了十几年,要不是有这份工作,我也没法把你拉扯大。”母亲叹气说着,絮絮叨叨的,“虽然她以前把你开除了,还曾经陷害我,但我们应该秉持正道,行得端做得正。无论如何,深深,别去故意报复,别成为当初的路微。”

    叶深深只能说:“好,我会的。”

    “她曾经对不起你的事情,现在也都过去了,你尽量放下吧。”母亲说着,又叹了口气,说,“深深,你说你去这么远的地方干什么呢?那些外国人会接纳你吗?你和他们怎么交流?唉,深深,能回来的话,就早点回来吧……”

    话题进行到这儿,又开始了重复无数次的旧话,叶深深沮丧地垮下肩膀,口中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终于挂掉了电话。

    她呆坐在阳台上,盯着远处灰白色的建筑群,目光茫然。

    顾成殊走到她的身后,递给她一块曲奇。

    叶深深下意识地接过,咬了一口,呆呆地吃着,舌尖麻痹,什么味道都尝不出来。

    顾成殊也没说什么,只伸手随意去拨弄身边的花朵。

    “成殊……”叶深深忽然轻声叫他。

    顾成殊“嗯”了一声,抬头看她。

    “你为什么不去Element.c呢?我觉得……如果是你的话,对付那些人肯定不费吹灰之力吧,为什么要……要把我这样胆小怯弱又完全不懂职场斗争的人推出来呢?”

    “我会给Element.c和深叶带来麻烦。”顾成殊简短地说,“我离开顾家的时候,借口是厌倦了看数字报表,要是我这么快就在另外的公司担任高管,我父亲第一个不会放过我,更不会放过Element.c。”

    “哦……”叶深深无精打采地垂着头。

    “不过,最重要的还是因为,我认为你应该在商场中历练一番。”顾成殊抬手,轻抚叶深深散落的长发,“深深,设计师并不只是闷头设计就够了,你还需要和人打交道,还需要了解这个世界的纷争。我固然可以把你保护得好好的,让你只要埋头画画就可以,但我觉得,不懂这个世界,不懂人生的设计师,永远不可能真正了解人生的内涵与真谛。”

    叶深深默然点头,认真思索着。

    “除此之外,我也要为你准备好后路,万一……我是说万一,有一天我若不在你的身边,你是否足以面对一路上的暴风骤雨,是否还能拥有勇往直前的力量,是否依然能不顾一切地向前,永不偏离航向?”

    “你怎么会不在我身边呢?”叶深深愕然望着他,心里涌起隐约的恐慌,“上一回你说过,我们的承诺有效期是一辈子;这一回你和我约定,只要我不开口,你永远都会在我身边的!”

    “说了是万一,你怎么单单揪住这个不放?”顾成殊无奈地揉揉她的头发,说道,“注意后面的内容好吗?我希望你能成长为即使没有我也可以天下无敌的时尚女王,成为不会熄灭的永恒之星,你可以做到吗?”

    叶深深望着顾成殊,目光坚定地点了点头:“可以的——至少,我会努力学着让自己可以。”

    “我也相信,你会的。”顾成殊的手轻轻下滑,然后无比自然地搂着她的肩,将她抱在了怀中。

    叶深深埋头在他的怀中,感觉自己的心猛然剧跳起来。

    在这一刻,什么Element.c啊,什么斗争啊,仿佛都不见了,只剩下她紧张得快要出汗,身体微微颤抖地靠在顾成殊怀里,心想,好紧张啊,好紧张啊,顾成殊会干什么呢?他这个时候是不是想要……

    顾成殊果然俯下了头,他收紧搂住她腰身的那只手,将她更加贴近自己一些,而搂着肩膀的那只手则顺着她的脖颈上移,慢慢地探入她的发丝间,将她的头微微托起。

    她看见自己的身影印在了他的眼中,清晰无比地在那深黑的瞳仁中呈现,就像一朵云彩在暗夜海洋上的倒影……

    她紧张极了,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来迎接他即将到来的侵略。

    他的呼吸近在咫尺,一缕世间最纤细的丝线,正在拂过她的面容。

    心跳得越来越剧烈,她不由自主地收紧了自己的手指,紧握着顾成殊的手臂……

    “深深,成殊,你们在不在?”

    阳台下面,忽然传来了沈暨的声音,将他们这个梦幻的世界骤然打碎。

    叶深深顿时睁开眼睛,看见了面前顾成殊懊恼的神情,一闪即逝。

    他默然放开叶深深,无奈地抿唇,探头看向阳台下面。

    正在下面的沈暨看见他,立即挥手:“太好了,成殊你在啊,我就说阳台上好像有人影——我忘带钥匙了,帮我扔下来一把。”

    顾成殊只能对叶深深说:“我给他拿钥匙。”

    叶深深点点头,顾成殊微皱眉头,转身向着门柜走去,准备去拿挂在门口的钥匙。

    叶深深忽然在后面轻声叫他:“成殊……”

    顾成殊下意识地回头,看向叶深深:“嗯?”

    叶深深看见他英挺硬朗的侧面轮廓,眼角一点明亮的光线,正闪烁向她的方向,与她视线相交。

    也不知心里哪一块地方忽然悸动,让她难以抑制自己,忍不住快步追到他面前。

    她踮起脚尖,抬手搂住顾成殊的脖子,拉下他的脸颊,在他的唇上仓促地吻了一下。

    唇瓣与唇瓣的相触,就像被微风吹得偏转的蜻蜓翅翼,在花朵上轻柔地碰触,随即分开。

    顾成殊微觉愣怔,眼睛不由自主地睁大了一点,凝望着叶深深。

    叶深深不敢看他,脸腾的一下就红了。她低下头,赶紧往回跑,想要掩饰自己的窘迫。

    然而她的手却被回过神来的顾成殊一把拉住。

    他将她拉回自己的怀中,抵在墙上,低头强硬地吻住了她。

    叶深深只觉得气都喘不过来,茫然眩晕之中,唯有收紧自己的双臂,紧紧抱住顾成殊。

    因为如果不这样的话,她觉得自己肯定会脚软得瘫倒在地。

    几乎缠绵至死的深吻,也不知道花了多少时间。

    直到压在唇上的力道终于轻了一点,顾成殊略微松开她一些,终于暂停了肆意入侵的力道。

    叶深深缓过一口气,羞怯地睁开眼睛看了看,发现顾成殊依然目光灼灼地盯着她,仿佛随时要再亲上来。

    叶深深紧张极了,逃避地转头去看阳台外,结结巴巴地说:“那个……沈暨在等我们的钥匙……”

    “别理他……”顾成殊声音略带沙哑,在她的耳边低低响着,让叶深深的皮肤不自觉地起了一层细粒,连脚趾都紧张起来,不由自主地收紧,身体紧贴着后面的墙壁。

    这生涩又紧张的反应,落在顾成殊的眼中,让他再也无法克制自己,真的把沈暨抛到了一边,再度狠狠吻住了她。

    叶深深失措的低呼被他堵在口中,再也发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