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消失在这个世界

    叶深深的精神十分亢奋。

    她回忆着那一刹那被照亮的顾成殊的面容,整个人沉浸在那种洞彻黑暗的光芒之中。她一手握着手机,一手拿着笔,对照着自己在车上画下的歪歪斜斜的草图,开始完善自己的设计。

    凌厉而灿烂的,肆意而高贵的,漫不经心而惊心动魄的。

    黑色,接近黑色的墨蓝色,接近黑色的深灰色。

    金色,繁复华贵的金线,重叠使用的金线蕾丝。

    黑色裙摆上金色的线条游走,大面积冷色调上唯有一线灿烂连成鹰隼与猎豹,破开惊艳的焦点。

    橄榄与月桂自天鹅绒裙摆下面蔓延攀爬,却被冷峻诡秘的黑色压在一角,只透露了隐约的亮色。

    纯黑的裙子压在全身,黯淡得如同黑夜,只等走动的时候,裙摆随风泄露里面气势逼人的金线刺绣。

    过度亢奋的大脑一刻也停不下来。窗外天色蒙蒙发亮,她喝光了顾成殊给她拿的那瓶水,将最后一件黑色丝绒与黑色蕾丝拼接的裙子完成雏形后,终于熬不住了,直接倒在客厅沙发上就睡着了,连走到房间里的力气都没有。

    叶深深是被手机铃声唤醒的。

    她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走到电脑旁边,抓起自己的手机,痛不欲生地按下接听,声音如同游魂:“喂……”

    “深深,你还在睡觉?已经8点了。”叶母的声音从那边传来。

    一听到妈妈的声音,叶深深顿时清醒了:“哦,对……对啊,我们上班不早,所以我还在睡……”

    “那宋宋是骗我了?说你每天早上5点多起来画图什么的。”

    “没有每天啦……偶尔睡不着就早点起床……”比如今天就没起得来,因为昨晚已经画过了。

    叶母在那边沉默了一下,叶深深还以为手机坏了,拍了拍,问:“妈,在听吗?”

    “在的……”叶母迟疑许久,终于说,“我在车站。”

    叶深深顿时愣住了:“啊?车站?你去哪儿?”

    “来看你,我已经下车了。”

    “妈你不是开玩笑吧!你过来了?”叶深深顿时傻了,赶紧抓抓自己的头发,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

    “对,妈的行李不多,自己去你那边就行了。你不是说你租的屋子在地铁口吗?”

    “对啊,在地铁口,我发换乘路线给你,我在地铁口等你。”让妈妈在车站等着自己去接也不是事儿,她又惊又喜地埋怨她,“妈,你过来怎么都不说啊??”

    “昨晚上的车,怕打扰你休息。”妈妈似乎不愿意多说,只敷衍着说,“等见了面再说吧,就这样,我去找地铁了。”

    叶母挂了电话,叶深深握着电话呆了几秒钟,然后赶紧冲到卫生间,洗脸刷牙捯饬自己。等弄好了一看镜子里,顿时快哭了:“糟了,这面无人色的模样,怎么见自己亲妈啊?”

    想想又赶紧给陈连依打电话:“陈姐,我妈忽然过来了,我今天请一天假可以吗?”

    陈连依说:“可以呀,你昨晚应该累坏了吧?我们今天过来一看满大厅的衣服,都被你惊到了。你知道吧,地下室的水都淹到膝盖了,要不是你把衣服抢救出来,这回可真要糟糕。”

    “我也是刚好在嘛,应该的……”叶深深说着,又看一看自己手背上的伤口,顿时更想哭了——肯定又要被妈妈骂了。

    “对了,你请一天假倒是没关系,但是有件事你是不是忘记了呢?”陈连依压低声音,“过两天可是月度考核的日子,我记得你还没有把月审设计交给我吧?”

    “啊……”叶深深顿时快哭了,“我本来准备今天交的!糟了糟了,要是不交的话,是不是又要扣5分了!”

    “每周考核才扣5分呢,这回可是月考核,铁面无私的方老师说不定会扣你8分啊!”陈连依低声说,“设计图可是要你自己本人打印签字上交的,我就算可以帮你把电子稿打印出来,也没法签字,更没法冒充你交到方老师手里呀!”

    “这样吧陈姐,我估计我妈应该没这么快,我马上把稿子送过去给你,然后回家等我妈,好吗?”

    “那你尽快啊!”

    叶深深飞快地拷出昨晚的作品,然后赶紧换衣服出门。

    就在出门的时候,她犹豫了一下,拿出备用钥匙塞在门口的消防箱角落里,然后给妈妈发了条消息:

    妈,我临时有急事出去一趟,马上回来。你要是敲门没人应的话,钥匙在门口消防箱右角落,可以自己先进来等我。

    她飞奔去地铁,可惜昨晚实在太累,到现在不过睡了两三个小时,跑了两步差点晕倒,只能扶着头慢慢地走。

    算了不赶了,反正实在不行妈妈也能进门。

    到工作室时,物业正在地下室抽水,熊萌蹲在那儿看着。一回头看见叶深深来了,熊萌立即弹跳起来,蹦到她身边:“深深,你真是强人啊!这么多的衣服,你居然能全部抢救回来!”

    “哈……是啊,有几个衣架确实有点重。”她说到这里,赶紧朝外面看了看,发现停在那里的顾成殊的车子已经不见了。

    身后有个声音传来,带着怪怪的腔调:“是啊,我们都要向叶深深学习呀,每晚在工作室加班加点,尽心尽力,真是十佳实习生呢,我们是不是应该给她送个锦旗?”

    叶深深都不用回头就知道是那个一直跟着路微的姜秋。

    路微的声音远远传来:“姜秋,你的设计图交了吗?没交的话赶紧啊,还有空在这儿磨嘴皮子。”

    姜秋诧异地回头:“来了来了。”

    叶深深更诧异,没想到平常有事没事就刺她一下的路微,今天居然没和她做功夫,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

    不过这也不关她的事了,路微不针对她,她简直是谢天谢地了。所以她转身就开了电脑,打开U盘审视自己昨晚的设计。

    昨晚画得简直入了魔,今天看来也令自己惊叹,怎么就能设计出这么好的衣服呢?每一件都这么完美,简直爱不释手。

    沉浸在幸福中的叶深深择取了完成度最高的一件,黑色丝绒复古长裙上绣金线猎豹的那张,然后打印出来签字,取过硬纸做的设计图护套装好,送上楼给方圣杰。

    方圣杰接过她的设计图,一眼瞥到她的手背,问:“你的手怎么了?”

    她看了看,说:“昨晚不小心弄破了。”

    “是抢救衣服的时候不小心吗?”方圣杰随手将设计图放在窗边,那边一叠一模一样装着硬纸护套的设计图正堆成一叠。

    他站起身,绕过桌子去看她的手。叶深深有点不好意思,将自己的手缩回来,说:“是啊,我当时有点急,就在墙上蹭破了。”

    “那你可要好好恢复,设计师的手也是很重要的。”他笑着端详她的憔悴神情,“给你放两天假,回家休息吧。”

    “谢谢老师。”叶深深简直是意外之喜,正想请假呢,就主动给她放假了,简直就是天上掉馅饼啊!

    叶深深下楼开心地收拾好东西,准备回去。

    熊萌问她:“明天会来吧?”

    “可能吧。”能陪妈妈玩两天,多好。

    “其实明天不要紧,但后天可一定要来呀!”熊萌神秘兮兮地看看周围,低声说,“我听说,后天Element.c的亚洲区负责人到访我们工作室,到时候我们的设计作品也会一并送上给他们看的。”

    坐在旁边整理资料的魏华听到了,也凑过来,问:“前几天的报道你们看了吗?安诺特集团已经和Element.c在谈收购啦,如果成功的话,Element.c再经营几年,说不定也能跻身世界顶级的品牌了。”

    熊萌一副行业中人的模样,说:“品牌什么的难说,但是我知道Element.c里面那个新设计师阿方索,本来说因为风格不合所以要离开的,结果现在很有可能被转聘到安诺特下属的Donna Karan去,也有人说可能是Celine,哇,简直是一步登天啊!”

    “切,一个20多岁的新锐设计师,Celine能要他吗?”

    “伊夫圣罗兰十七八岁就进入Dior了好吗?你得允许这世界存在天才呀!”

    叶深深笑着听他们斗嘴,一边拎着东西朝他们挥手:“我先走啦,后天见。”

    “拜。”熊萌朝她挥手,然后继续与魏华斗嘴。

    陈连依恨铁不成钢地敲敲他们的桌子:“小熊你闲着没事干吗?方老师要寄个东西到国外,你赶紧帮他寄送一下!”

    “好嘞!”熊萌立即跳起来,跑上楼去找方圣杰,“方老师!哪个东西要寄?”

    方圣杰正要出去,随便指了指柜子:“把你们的实习作业整理一下拿到会议室,后天要给访客看。另外一叠是我近期的作品,你帮我寄到法国巴黎,地址去找莉莉丝要。”

    “好的!”熊萌去收拾那两叠设计图,一叠是他们的实习作品,放在离窗户比较远的地方。他小心地搬到会议室,放入柜子中。“幸好昨晚深深挪开了,否则要是依旧放在窗边,肯定会被雨淋湿。”

    另外一叠,他随手翻了翻,和实习作品一样,全部都以工作室专用的设计图护套套好了。他抱起来,跑去找莉莉丝要地址。

    莉莉丝说:“小熊你这个冒失鬼,可别把地址抄错了!”

    “放心吧,我做事最稳重了!”他抄着地址,随口问,“对了,这个东西是寄给谁的呀?”

    “不知道啊,反正每隔一段时间方老师就要把自己近期所有的设计图都寄给他的,虽然似乎从来没有得到回音,但他还是坚持两个月寄一次的。”

    “哦……”熊萌也不在意,挥毫疾书,“算了,反正不关我的事。”

    莉莉丝等着他,无聊中随手取过第一张,从护套中抽出一半看,然后深吸了一口气,瞪大眼睛赞叹:“哇,这裙子……这猎豹……”

    “怎么啦?”熊萌抬头不解地看着她。

    “这件太美了!不知道老师什么时候会发表啊!”

    熊萌凑过去看了一眼,顿时手中笔都掉了。他以颤抖的手抢过那张设计图,将它扯出大半来,直盯着看了足有三分钟,喉头才咕的一声吞下口水,喃喃地说:“我这辈子要是能设计出这样的作品,死也值了!”

    “我这辈子要是能穿上这件衣服,死也值了。”莉莉丝白了他一眼,将设计图又塞回护套中。

    熊萌捏着保护套,喃喃自语:“妈呀……老师太伟大了!”

    “是啊,自从他开始商业设计之后,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出这样的作品了!”莉莉丝感叹说,“我还以为他要陷入低谷了,现在看来,可能他最顶峰的生涯正在开启中呢……不过好像老师换了风格。”

    “是有差别,不过这种典型的板绘,用笔习惯什么的,还是承袭了老师习惯的。”熊萌怀着激动的心情,小心地将设计图用报纸包好,再用防水油纸包好,然后用胶带缠了好几圈,郑重地交给莉莉丝:“我们新的一批实习生都在向着老师学习呢,希望能尽快靠拢。”

    叶深深飞奔回家,打开门对着里面喊:“妈,我回来了!”

    无人应答。她看见一切如常,又看看时间,自己赶得太快了,妈妈好像还没过来呢。她试着给妈妈打了个电话,发现接不通了,也只能无奈决定,等妈妈来了带她去买个新手机,把那个时好时坏的高龄手机给换掉。

    昨天刚刚下过雨,今天天空阴暗,风越来越大。叶深深见阳台上的窗帘被风吹得打横飞起,便走到阳台上去关窗户。

    就在她关好门拉住窗帘时,传来开门的声音,门被人打开了。

    叶深深开心得差点跳起来,就要去迎接妈妈,却先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传来:“深深还没回来?”

    她听到这个声音,在记忆中慢慢想起那些令自己撕心裂肺的往事,不由自主地呆了呆,然后慢慢缩起身子,躲在了窗帘之后。

    妈妈的声音从门边传来:“是啊,敲门都没人应,应该是还在外面忙吧。”

    在阳台没听到敲门声的叶深深,站在窗帘后面,一动也不动。

    妈妈带着一个男人走进来,一边脱鞋子一边说:“我们先坐一会儿吧。深深这孩子,房间怎么还是这么乱,昨晚吃的葡萄皮都还在,真是的……”

    妈妈一放下东西就开始忙碌着收拾屋子。那男人则在沙发上坐下,问:“见到她之后,我们该怎么说呢?”

    妈妈迟疑了一下,说:“就说我们准备复婚了……深深难道还会反对吗?”

    叶深深默默将自己的头抵在窗户上,死死咬住下唇。

    听到那男人又问:“那我们,该怎么跟她提钱的事情?”

    “先不提吧,等过两天再说。”母亲停了一会儿,疲惫的声音终于传来,“好歹我是她妈,你是她爸,俊俊是她弟弟。深深是个好孩子,她要是有钱的话,一定会拿出来给俊俊的。”

    “不过要尽快,毕竟俊俊还等着救命呢。”男人叹了口气,语带愤恨地说,“对方也太不讲理了,虽然他们儿子在斗殴中死了,可俊俊也瘫痪了,凭什么还要我们赔这么多钱?”

    妈妈低声说:“法院就这么判的,我们有什么办法?”

    男人抱头叹道:“现在俊俊判了10年监外,还半身瘫痪,我们比那家人惨多了!可那混蛋死者家属居然还天天堵我的门要钱……”

    母亲在他身边坐下,轻声说:“要赔那么多钱,可我也不知道深深现在手头有多少,只能让深深尽量帮帮忙了……”

    男人顿时嚷起来:“什么叫尽量?我听路小姐说,她的店现在很有名,有个男人给她大把大把钱花!要是凑不齐40万的话,就让深深把店转让掉凑齐嘛!俊俊怎么都算深深的弟弟,她要是不出钱救弟弟,我们就不认这个女儿了!”

    躲在窗帘后的叶深深用力咬住自己的下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来。胸口痛得像是有刺刀往里面捅进去,可那刺刀又是火烫灼热的,连带着燃烧的愤怒,让她整个人痛极气极,几乎快要炸开。

    母亲把头转向一边,摇头说:“顾先生只是投资,他不是给深深钱,只是给店里出资而已,深深凑不出这笔钱的。就算她能凑出,这是她和朋友开的店,她也不能一个人把店给卖了啊。”

    “我知道你还在怪我……怪我和别的女人生了俊俊对不对?”男人搂住叶母的肩膀哀叹,“芝云,深深也是我女儿啊,我也知道她不容易,可她现在是唯一能救俊俊的人了,除了她,谁还能拿得出钱来?而且路微不是也告诉我们了,现在还有大明星找深深设计衣服,那一件得多少钱啊?40万对深深来说,还不是小事一桩?再说,没钱她可以先向那个有钱人借吧?深深要是还有人性,就不会丢下她弟弟的,也不会眼看着我们被人逼上绝路的,对不对?”

    叶母茫然无措,只说:“再说吧,我和深深商量看看。”

    男人长叹一口气,和叶母并肩坐在沙发上,悔恨地说道:“芝云,过往都是我对不起你们,现在我算看清了,到底结发夫妻不一样。我已经和那个狐狸精离婚了,浪子回头金不换,以后我们复婚,带着深深、俊俊一起,好好过日子。”

    叶母迟疑地看他许久,终于点了点头,将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叶深深靠在阳台的墙上,拼命咬牙抑制自己身体的颤抖,却无法控制自己眼中的泪水簌簌顺着脸颊流下来,将自己面前的窗帘打湿了一大片。

    她长长地吸气,长长地呼气,用力地抑制自己,免得在这样的角落里大放悲声,免得泄露自己的行迹。

    两人靠着坐了一会儿,男人又看了看时间,说:“你给女儿打个电话吧,她应该快回来了吧?”

    叶母看着手机皱眉:“手机该换了,到了外地就没信号。你给她打一个吧?”

    “万一她不想见我呢?我们不让她到车站来接,还不就是怕她一看见我就生气走人吗?”他叹气说,“唉,不过亲生女儿总不会把亲生的爹给赶出门吧?”

    母亲想了想说:“地铁口那边不是有个菜市场吗?我们去买点菜,我给深深做她最喜欢的糖醋里脊。”

    “那走吧,现在讨好女儿是大事。”两人说着,一边收拾带来的东西,一边讲些北京的天气,带上门出去了。

    关门的声音响起,叶深深再也忍不住,终于顺着身后的落地玻璃缓缓坐倒在地上,抱着自己的膝盖,痛哭失声。

    哭了一阵子之后,她抬起手肘抹抹眼泪,从窗帘后出来,拎起自己的包,胡乱塞了些东西在里面,然后打开门,直接下楼。

    她沿着小区的路走,越走越快却根本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她没有母亲了,也没有家了。

    她不想面对不愿意面对的人,不想谈不愿意谈的事情。

    她只想不顾一切往前走,愈远愈好,最好到所有人都找不到的地方,连回忆和过往都找不到她,永远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叶深深失踪了。

    她的父母做好了饭菜在家里等她,一直到天都快黑了,发现她还没回来,这才觉得真的不对劲。

    叶母用叶父的手机打电话给她,却发现她怎么都不接电话,后来甚至直接关机了,而且,一夜未归。

    第二天早上,叶母终于无奈,给沈暨打了电话,告诉他叶深深失联的消息。

    沈暨震惊了:“不会吧?阿姨您到北京来,她和您还没见面,却不见了?”

    “是啊……会不会出事了啊?”叶母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您别急,我马上帮您找找看。”他挂了电话,马上拨叶深深的号码,发现她果然关机了。

    在这个世界上,关机的人,简直就是等于人间消失。

    沈暨给顾成殊打电话,劈头就问:“你知道深深失踪了吗?”

    正是午餐时间,顾成殊隔着餐厅的窗户看看下面的城市,皱起眉:“无缘无故她失什么踪?”

    “她妈妈来北京找她了,她说自己临时要去工作室处理一点事情,将钥匙放在门口给妈妈。结果她妈妈从昨天中午等到现在,叶深深还是没有出现。她妈妈给她打电话,一开始是没人接,后来直接就关机了。”

    “工作室那边怎么说?”

    “她就去了一趟,交了设计图后马上就走了。我怀疑她是不是在回去的路上出事了。”

    “嗯,不然她怎么可能不去见自己的母亲呢?”顾成殊随口应着,举杯向对面正在谈事情的人致意。

    沈暨见他再没有其他的反应,犹豫了一下,说:“那我去找她了。”

    “怎么找?”顾成殊反问。

    “你还不明白吗?我要是觉得自己可以找得到的话,还需要问你吗?”沈暨简直顺理成章到了厚颜无耻的地步。

    顾成殊垂下眼,沉默了片刻,终于对面前人点了下头表示歉意,站起来走到窗边,低声问:“你觉得叶深深和我是什么关系?”

    沈暨微微皱眉,有点诧异:“我以为……你们是合伙人?”

    “为什么我需要为一个成年合伙人负责任?”

    沈暨迟疑片刻,又问:“朋友?”

    “为什么我会有一个摆地摊开网店的朋友?”

    沈暨都无语了:“好吧,是我的朋友,我需要你帮助我寻找一个失踪24小时的朋友,你能帮我吗?”

    顾成殊又问:“为什么我要帮你去找你的朋友?”

    “发生什么事了啊,成殊?”沈暨终于察觉了不对劲,“深深出事了,你居然准备置身事外?”

    “她是一个成年人。偶尔心情不好出去散散心有什么不行的,我为什么要替她操心?”

    电话就此挂掉,沈暨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机,自言自语:“怎么回事?这一股怨气,和深深吵架了是怎么的?”

    再想一想,他又皱起眉:“不可能啊,成殊这火似乎还冲着我来的,难道是我和深深惹他了?我做什么了?”

    一头雾水中,他还是放心不下,拿上外套出门,准备先去方圣杰工作室看看,沿路找找线索。

    就在下楼的时候,他接到了顾成殊的消息——

    昨晚9点40分,叶深深以身份证入住了城西某酒店,一个人。

    沈暨长出了一口气,笑对着手机屏幕上“顾成殊”三个字自言自语:“承认吧顾先生,你是放不下叶深深的。”

    他给叶母发了消息,让她不必担心,自己已经有了线索准备去寻找叶深深,然后按下电梯。

    在等待电梯的时候,他随手打开了手机上的一条推送新闻,只看了一眼,便怔住了。

    他呆呆站在电梯门前,任由电梯上来了,缓缓开启,又缓缓关掉。

    他的目光只盯在手机上,那上面,是关于世界最大的奢侈品集团安诺特总裁宣布退休的消息,以后所有一切事务,将由他的长子艾戈?安诺特接任。

    短短一条百字不到的新闻,却让沈暨死死地盯着看了许久。

    左手开始隐隐作痛,明明伤口已经痊愈,那疼痛却似乎永远不会消失。他用力地握紧左手,将手指痉挛般收拢,随着心口涌起的巨大恐惧与悲哀,无法遏制地颤抖。

    他放弃了去寻找叶深深的打算,只不由自主地靠在墙上,呼吸沉重地任由秋雨的寒意将自己整个人侵袭。

    叶深深躺在酒店的床上,一动不动地盯着天花板,茫然无措。

    她出走了一天一夜。从自己家出来,没有方向没有目的,在这个城市陌生的街巷里一直走,一直走。

    陌生的电话打进来,她看归属地就知道是谁的,不接,任由它一直响。最后在路人异样的眼神中关了机。

    她走过拥挤的大街,也走过偏僻的小巷。从一开始默默流泪,到后来表情都没有了,只剩下木木呆呆一个人。

    到昨晚9点多,她终于又饿又累地去路边吃了一碗面,抬头看见旁边的快捷酒店,意识到自己不能露宿街头,于是便开了一个房间,进去躺一会儿。

    休息一下吧,睡一夜就好了。

    她在迷迷蒙蒙中入梦。

    她梦见自己在那个一室一厅的拥挤旧房子中,从一个蹒跚学步的小孩子渐渐长成了如今20岁的叶深深。

    她梦见妈妈踩着缝纫机,帮她用碎布做着裙子,而她坐在磨得已经掉了漆的木地板上,整理着布头,偶尔抬头和妈妈相视一笑。

    她梦见妈妈头也不回地走了,和那个男人手挽手,只留下背影。她无望地看着妈妈越走越远,最后痛哭失声。

    哭着醒来,已经是天亮时候。

    今天她真的无法照常去工作室,继续自己的实习生涯。反正请了假……就先这样躺一天吧。

    是不是,可以和方老师或者顾成殊商量一下,要求马上出差到外地?这样,就可以避免和父母见面了。

    不要见面。不然,她真的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她目光空洞地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上的灰迹,慢慢地蜷缩起自己的身体。

    是敲门声将她惊醒的。

    有人站在门口,不紧不慢地敲了两下,等待着她的回应。

    她没有动弹,依然躺在那里,不想理会。

    站在外面的人很有耐心,又轻轻地敲了两下。

    叶深深还是不想理会,躺在床上睁大眼看着外面。已经快中午了,连日的阴雨让西风渐起,外面树叶稀疏的枝条映在窗上,一直动荡不安地摇动着。

    门又被轻轻敲了两下。这次等了一会儿,传来服务员的喊声:“里面客人在吗?请开开门。”

    她只能勉强撑起身子,然后起身去开门。

    站在门外的是顾成殊。身后的服务员有点不耐烦,正要朝着里面继续喊。

    叶深深站在门内,看着顾成殊,张了张嘴巴,大脑一片空白。

    她忽然想起来,这确实是顾成殊的风格。之前他到她家的时候,也是这样敲门的方式。

    不紧不慢,似乎能控制世上所有的节奏。

    而顾成殊在走廊的昏暗灯光下,微微眯起眼睛打量着她:“叶深深,你怎么躲到这里来了?”

    她现在的模样很不好看,头发散乱,满脸泪痕,红肿的眼睛和惨白的面容。那已经干涸的眼睛,在看见他的目光凝望自己的这一刻,又瞬间湿润了。

    “顾先生……您怎么在这里?”叶深深强忍着身体的颤抖,隔着眼前薄薄的水汽凝望着他,蠕动着嘴唇许久,才干涩地吐出几个字。

    服务员见两人确实认识,便转身离去了。

    顾成殊目光朝里面扫了一眼,连踏入这种小房间的兴趣都没有,只低头看着她萎靡的样子,简短地问:“和你妈妈吵架了,所以离家出走?”

    “没有……但如果我回去,我们肯定会吵的。”叶深深靠在门框上,艰难地说,“我爸妈准备复婚了。”

    顾成殊的眉头微微皱起来,他目光一瞬不瞬地凝视她,那双一贯锐利冷漠的眼睛,在此时昏暗的光线下,却透出一种沉郁迷离的光芒:“他们一起过来的?”

    叶深深咬住下唇,点了点头:“嗯……”

    “这可真奇怪,你爸那样的人,当年能那样残酷地抛弃了你们,如今又怎么会忽然跑回来和你妈复婚?”

    叶深深垂着头,就像一条濒死的鱼:“我回去的时候,听到他们在商议,让我出钱救我的弟弟。因为他打死了人,要赔偿一大笔钱。而且,他自己也全身瘫痪了,一辈子只能躺在床上了。”

    “叶深深,你麻烦大了。”顾成殊顿时了然地冷笑,“复婚之后,那就是你堂堂正正的弟弟了。所以你这辈子如果不背负起这个责任、不为你这个弟弟奉献牺牲自己所有一切,你就要受到所有人的谴责,被整个家族的口水与白眼淹没,你做好心理准备吧!”

    叶深深心中隐藏了许久的恐惧与压力,被他一句话戳穿,顿时觉得虚弱无力,眼前涌上漫漫黑暗,只能靠在门上,几乎无法动弹。

    顾成殊却毫不留情地抱臂看着她,声音依然平静而冰凉:“你看,他们的运气多好,在全家崩溃的关键时刻,叶深深,你这个被抛弃了20年的女儿,如今开了一家网店,赚了不少钱。这个时候,就是你父亲和你的弟弟需要你的时候了。”

    “凭什么……”叶深深咬紧牙关,只觉得一阵冰凉直冲自己的大脑,失控地吼出来,“20年来,我和妈妈最艰辛最痛苦的时候,他看过我们一眼吗?除了嘲笑刺激我们母女之外,他没有给过我们任何东西!我长这么大,他连一分钱抚养费都没给过,现在又凭什么,过来找我要钱?”

    “可他是你的父亲,不是吗?”顾成殊反问,“他本来就是你生理意义上的父亲,而如今,你妈妈与他已经准备复合,那就法律上也是父女了,你的弟弟也会成为你的责任。叶深深,你准备怎么办?”

    叶深深长长吸气,勉强将自己心口那些悲哀与恐惧强压下,不让自己像昨天一样恐惧失控:“不准备怎么办,反正我一毛钱也不会给他!”

    “如果你真能顶住,那么我佩服你,叶深深。”顾成殊微微眯起眼端详着她,嗤笑道,“现在你妈妈已经背弃你了,而你唯一的对策就是跑到这里躲起来,除了拖延之外,不做任何正面迎击的打算?”

    “我怎么面对?我不要牺牲我的一生,就为了那个从没见过面的混账弟弟!可我妈妈……我妈妈已经打定主意要复婚了!我能有什么办法?我能阻止我亲生父母复合吗?”叶深深长长吸气,勉强将自己心口那些悲哀与恐惧强压下,她咬紧下唇,任由自己的下唇一片青紫,许久,她才狠狠地说,“顾先生,请您让我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吧,我会努力为您工作,永远也不回家了。”

    顾成殊在走廊的灯下久久地望着她,她仰望着他的面容上满是绝望与崩溃。凌乱的头发纠结在她仓皇的脸颊上,狼狈不堪,可她这么倔强,那双还带着红肿的眼睛盯着他,无望地哀求。

    像被什么东西重重击中了心口,那里的血脉涌动,忽然变得疼痛起来,也让他的身体无法控制地灼热起来。

    他猛然伸出手,俯身紧紧地抱住了她。

    就在这一瞬间,他闭上了眼睛。有一根无形的牵绊迅速生长在他们相触碰的肢体之间,那些颤抖与冰凉如此亲密真切,让他深切地感受到了她的痛苦。

    她的生命,仿佛顺理成章地生长到了他的生命中,从此牵扯进他的血脉之中,再也无法从中剥离。

    一刹那的恍惚,片刻间决定了一切。

    顾成殊缓缓地放开叶深深,低头看她。不明状况的叶深深,愕然在他的怀中睁大了眼睛,惊惶而迟疑地看着他:“顾先生?”

    顾成殊将自己的面容转了开去,让暗处的阴影隐藏自己波动的情绪。他压低声音,尽量平静地说:“别担心,叶深深,我会帮你处理好一切的。”

    顾成殊让叶深深立即开机,开免提回拨未接来电。

    看到号码之后,那边接电话的是叶母。她激动得声音颤抖,责怪问:“深深,你去哪儿了?怎么电话不接,还关机了?”

    “对不起啊,妈妈……之前忙得顾不上手机,后来手机没电了就关机了。这是你的新号码吗?”她勉强压抑自己喉口的哽咽,低声问。

    叶母迟疑了一下,然后说:“不,这是你爸的。”

    “他的手机?你们在一起?”叶深深竭力控制自己的声音,让它听起来平静一些,自然一些。

    叶母避而不答,反问:“你到哪儿去了?怎么还不回家?”

    “我加班啊,这边事情太忙了,可能要通宵。妈,你不用等我了,可能我最近都会在外面加班的。”

    叶母急问:“难道妈妈这么大老远过来,你也没时间和我见个面,每天就加班?”

    “是啊,对不起啊妈,我这边真的脱不开身。最近东南亚那边出了点急事,我被拉去越南帮忙了。那边不用签证,我马上就要走。”

    母亲一时愣住,急问:“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叶深深迟疑了一下,然后说:“不知道,可能十天半个月,也可能是一年半载。”

    母亲在那边呆了一会儿,又喃喃问:“深深,你真的连和妈见一面的时间都没有?”

    母亲这低喑的语音,仿佛抓住了叶深深的喉口,她顿时说不出任何话来。她在电话这一边颤抖着嘴唇,还没来得及回答,那边已经传来了父亲的声音:“深深,你不和我们见面,我们会去你上班的地方找你。”

    叶深深咬住下唇,胸口剧烈起伏:“你是谁?”

    “我是你爸!我和你妈这么大老远过来找你,你说自己忙,连面都没见着你就打发我们回去,你还是人吗?”叶父一把抢过电话,呵斥道,“实在不行我们就去问路小姐,看你到底去哪里出差,到底有多忙!”

    叶深深的眼中顿时涌上眼泪,手也颤抖起来。因为悲愤与无奈,她大脑中一片空白。

    见她这么激动,在旁边的顾成殊微微皱眉,按住她的手,用口型对她说:“明天上午,让他们在家里等着。”

    叶深深机械地对着那边复述:“明天上午,你们在家等。”

    叶母忙不迭地答应了,又说:“深深,你实在忙的话,爸妈过去找你。”

    叶父则一口答应:“好,我们等着。”

    说完了该交代的一切,叶深深挂掉电话后,沮丧地靠在小旅馆房间的门上,抬头看顾成殊。

    “放心吧,明天我去见他们,你不用管了,他们会离开的。”顾成殊说着,又端详她的神情,“你有什么要求?”

    叶深深低低地说:“我……我以后,还想回家,想见我妈妈……”

    “可以的,你任何时候想回去都可以,但他们绝对不可以压榨你。”顾成殊说着,见她一直呆呆垂头站着,便抬手想摸一摸她低垂的脑袋。但手触碰到了她的头发,他的心中又忽然闪过沈暨亲昵地轻揉她头发的模样。他的心头沉重起来,手也不由自主地缩了回来,只说:“一味逃避终究不是办法,你可以忍心不顾那个弟弟,可我不相信你能不顾自己的妈妈,所以,我会妥善处理的。”

    叶深深点点头,顾成殊要走时,又回头说:“对了,明天我会去你家,如果你不想回家,有什么要我带的必需品,可以给我列个单子。”

    叶深深赶紧回房间,扯过便笺纸在上面写字。但写到第一项时,她就默默地抬头看向门口的顾成殊,停下了笔。

    顾成殊感觉到了她的注视,转头看她:“怎么了?”

    她脑中瞬间闪过当初她穿那件复古紧身裙时,拉链坏掉一刹那的情形——她至今不知道,顾成殊在她身后的镜子中看见了什么。

    她的脸顿时红了,窘迫地转头避开他的目光,结结巴巴地说:“那……那个,我……我就不麻烦顾先生了,或许……伊文姐有空的话可以帮我带一下……”

    顾成殊有点疑惑地看了她一眼:“那你先写好吧,我拿给伊文。”

    叶深深赶紧写好,然后想想又把清单小心地折好,塞进酒店的信封中,郑重地递给他:“拜托了,顾先生。”

    顾成殊捏着她的信封走出这个快捷酒店,想着她通红的脸颊,再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单子,终于还是忍不住,坐在车里把信封打开,看看到底是什么不能经过自己的手——

    内裤(衣柜左边第一个抽屉)

    内衣(左边第二个抽屉)

    还没看到第三条,他就立即把纸按原样折好,塞回了信封中。

    伊文在当天下午就把东西送了过来,并且叮嘱叶深深一定要好好吃饭休息。

    “什么都不要想了深深,顾先生会帮你解决一切的。”她朝叶深深眨眨眼,说,“虽然顾先生不太可爱,但还是很可靠的。”

    真的很可靠。

    约定见面的那天早上8点,她刚收拾好自己,顾成殊就给她发消息——我在楼下等你。

    她跑下去一看,顾成殊的车果然停在酒店门口。她忐忑地打开车门坐进去,问:“我们去见我爸妈吗?”

    “不,我去,你只需要把这些文件签了。”他拿出一叠文件丢给她,发动了车子。

    叶深深拿过文件看了看,顿时瞪大了眼睛。等将上面的0加起来数了数,她更是脸都绿了——

    “顾先生……这个看起来,很严重啊……”

    “对,特别严重。”他的手指从那几份文件上滑过,然后将最后一份抽出来,“不过放心吧,这是一份前面所有协议作废的声明,所以你签下的这些所有协议,统统都已经废了。”

    叶深深捏着这些文件,迟疑地抬头看他:“顾先生……”

    “嗯?”他瞥了她一眼。

    “您昨天……为我准备了多久?”

    顾成殊避而不答,只说:“我说过我会替你解决的。”

    叶深深的手按在这些文件上,默然垂下头,心口涌起深浓的感激与愧疚。车子平稳地滑过旁边的街道,她想说些什么,却终究说不出来,只低声说:“顾先生,谢谢您……”

    “谢就不必了,你记得好好替我赚钱就行。”他垂下眼,貌似无动于衷地说,“我是个投资人,我所有的投入都要看到回报。”

    叶深深看着他低垂的眼睫,轻轻地说:“是……我会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