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丹尼斯·福廷问,此时,他们站在前廊里,手里拿着咖啡和干邑白兰地,“你们俩找时间谈了吗?”
“谈什么?”彼得反问道。他正观察着雨中的村庄,听到这话把视线转到了画廊老板身上。毛毛细雨仍在淅淅沥沥地下着。
福廷看着克莱拉,“你还没和他谈过?”
“还没有。”克莱拉说,感觉有些内疚,“但我会的。”
“什么事?”彼得再次问道。
“我今天来过,想问问你和克莱拉有没有兴趣由我来代理。我知道第一次被我搞砸了,我真的很抱歉。我只是……”他顿了一下,整理着思绪,看看彼得,又看看克莱拉,“我请求你们再给我一次机会。请让我来证明我是真诚的。我真的认为我们会是一个很好的团队,我们三个人。”
“你怎么看?”加马什探长看着窗外的三个人,彼得、克莱拉和福廷正站在前廊里。
“他们?”默娜问。听不到那三个人在谈些什么,但很容易猜到。
“福廷能说服克莱拉再给他一次机会吗?”探长问,呷了一口特浓咖啡。
“需要机会的不是福廷。”默娜回答。
加马什转向她,“是彼得?”
但默娜没再回答,加马什怀疑彼得是否已经告诉了克莱拉,多年前他在那篇无情而尖刻的评论中所扮演的角色。
“我认为我们需要时间来思考一下。”克莱拉说。
“我理解,”福廷说,带着迷人的笑容,“我不给你施加压力。我唯一想说的是你们应该考虑与一家更年轻、更富成长潜力的画廊签约。几年之内不会退休的人。只是个想法。”
“说得很有道理。”彼得说。
这事如果放在不久以前,克莱拉肯定二话不说就能同意福廷。彼得显然对福廷很感兴趣。她相信彼得完全能够做出最有利于他们的选择,有利于他们两个人。他会将她的利益放在首位。
而现在,看着这个她已经与之生活了25年的男人,她意识到实际上自己并不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但她确信,那肯定不是她的利益。
克莱拉不知道该怎么做,但她知道事情必须要有所改变。
彼得在努力,她知道。他非常努力地在改变。也许,现在该轮到她努力了。
“他还在痛苦,你要知道。”默娜说。
“彼得?”加马什问,这时他才看到了她的目光。她已经没在看前廊里的三个人。她盯着的是波伏瓦,他此时正和露丝还有苏珊站在一起。
露丝似乎已经爱上了这个古怪的前酒鬼,她显然有着无穷无尽地蒸馏家具的秘方。
“我知道。”加马什平静地说,“今天早上我和让·居伊谈了。”
“他怎么说?”
“说他没事,已经在好转。但当然,并不是这样。”
默娜沉默了一下,“不,他没有。他是否告诉过你他为什么痛苦?”
加马什注视着她,“我问了,但他没回答。我觉得应该是他受伤还有失去那么多同事造成的吧。”
“是的,但还更具体一些。实际上,我知道,他告诉我了。”
加马什把全部注意力转向她。虽然传来卡斯顿圭提高了的暴躁、任性、抱怨的嗓音,但现在没有什么可以让加马什的眼睛从默娜身上移开。
“让·居伊对你说了些什么?”
默娜端详了加马什一会儿,“你不会喜欢的。”
“工厂里发生的那些事情里没有什么是我喜欢的,但我需要知道。”
“是的。”默娜同意,下定了决心,“他感到内疚。”
“为什么?”加马什问,很是震惊。这个回答他始料未及。
“因为他没能救你。他看到你倒下,却没能救你,可你却救了他。他走不出这个圈子。”
“但这太可笑了。他不可能救我啊。”
“你知道,我知道,甚至他自己也知道,但我们头脑里知道的和心里感受的是两回事。”
加马什的心向下一沉。他想起了凌晨在专案室里那个脸色憔悴的年轻人。电脑屏幕发出的荧光使波伏瓦的脸色更加苍白。年轻警官一遍又一遍地观看那可恶的视频。
但并不是加马什被枪击倒的画面。波伏瓦看的是他自己中枪的镜头。加马什告诉了默娜凌晨他所看到的。
默娜呼了一口气,“我感觉他是在逼自己,就像自残一样。拿着刀伤害自己,只不过刀子是那视频。”
视频,加马什想,感觉怒气直冲脑门。该死的视频。它已经造成了那么多的伤害,现在又要杀死一个他喜爱的年轻人。
“我已经命令他回去接受心理咨询——”
“命令?”
“开始是个建议,”探长说,“但到最后就成了命令。”
“他反抗了吗?”
“相当抗拒。”
“他爱你。”默娜说,“那是他回家的路。”
加马什远远地看着波伏瓦,向他挥了挥手。探长又一次看到他倒下,摔在地上。
波伏瓦呢,在客厅的另一侧,微笑着挥手致意。
他看到加马什在关注他,眼里满是关切。
然后离开了。
“上帝!”卡斯顿圭厌恶地说,指着整个房间,“这就是了,世界的末日,文明的末日。”他喝了一口酒,朝着布莱恩,“他在摩托车手身上刺青‘母亲’,还称自己是画家。真是要命。”
“好了,”蒂埃里·皮诺特说,“我们呼吸点新鲜空气吧。”
皮诺特扶着卡斯顿圭的胳膊肘,想把他带到前门,但卡斯顿圭甩开了。
“我好多年没有见过好画家了。她不是。”他指着刚刚从前廊那里走过来的克莱拉,“她多年来已经没啥新意了。画的东西陈旧,多愁善感。肖像画。”他几乎把这个词随着唾沫吐了出来。
人们从他身边躲开。
“还有他,”卡斯顿圭说,选择着下一个被害人。是彼得。“他的东西还凑合,很传统。我可以卖给凯利食品公司,埋在他们在危地马拉的办公室。取决于我能把他们的采购人灌得多醉。可惜该死的凯利公司不允许喝酒,说那会败坏公司形象。所以估计我是不能把你的画卖出去了,莫罗。但他也卖不出去。”
卡斯顿圭挑衅地看着丹尼斯·福廷,“他向你许诺了些什么?个人画展?联合画展?或者也许只是个联合的?就他对艺术的了解,他可以去卖家具。水平臭极了。现在又当上了画廊老板,更臭了。他唯一擅长的就是脑子有病。”
加马什和波伏瓦目光对接,后者又向拉科斯特示意了一下。三位警官围拢在卡斯顿圭身边,但继续让他说下去。
弗朗索瓦·马鲁瓦出现在卡斯顿圭身边。
“别说了。”他小声道。
“他没做错什么。”探长说。
“他在羞辱自己。”马鲁瓦回答,看起来焦虑不安,“他不应该这样。他病了。”
“现在,该你们俩了。”卡斯顿圭转了下身子,失去平衡,撞在沙发上。
“瞧瞧,”露丝说,“谁能不恨喝酒的人呢?”
卡斯顿圭稳住自己,继续转向诺曼德和波莱特,“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俩为啥在这里。”
“我们来参加克莱拉的派对。”波莱特说。
“嘘——”诺曼德阻止道,“别鼓励他。”但太晚了,卡斯顿圭已经把她作为攻击对象。
“但你们为啥还要留下来?不是为了支持克莱拉,”他笑着喷了出来,“在相互憎恨方面,唯一比诗人稍逊一点的就是画家。”他转向露丝,夸张地鞠了一下躬,“夫人。”
“该死的白痴,”露丝说,然后转向加布里,“不过他说得不错。”
“你们恨克莱拉,恨她的画,恨所有的画家,”卡斯顿圭逼近波莱特和诺曼德,“你们俩也许甚至相互憎恨,可能还恨自己。你们肯定恨那个死去的女人,有着很好的理由。”
“好了。”马鲁瓦说,来到卡斯顿圭身边,“该和这些可爱的人们道别,回去睡觉了。”
“我哪儿都不去。”卡斯顿圭咆哮着,扭动身子甩开了马鲁瓦。
加马什、波伏瓦和拉科斯特都靠近了一步,虽然其他人后退了一步。
“你倒是想得好,你想让我走开。但是我先发现她的,她应该和我签约。结果你偷走了她。”
他的声音高起来。卡斯顿圭猛地把玻璃杯扔向马鲁瓦,杯子嗖的一声从对方耳边飞过,砸在墙上。
卡斯顿圭又冲上去,用有力的双手掐住马鲁瓦的喉咙,力量之大使两个人的身体都摇晃起来。
警官们在他们身后跳了起来。加马什和波伏瓦去抓卡斯顿圭,拉科斯特则努力将身体嵌在两个正在打斗的画商中间。最后,卡斯顿圭的手被从马鲁瓦脖子上掰开了。
弗朗索瓦·马鲁瓦摸着自己的喉咙,目瞪口呆,看着他的同行。不止他一个人,屋子里所有人都瞪着卡斯顿圭。他被逮捕,带走了。
阿尔芒·加马什和让·居伊·波伏瓦一个小时之后回到了彼得和克莱拉的家里。这次,加马什接受了一杯酒,坐在加布里搬来的一把大扶手椅上。
大家都还在这里,正如他所料。接二连三发生的事情让他们太紧张太兴奋了,太多的问题等待着回答。他们没法回去睡觉,他们现在还不能休息。
他也不能。
“啊——”他呷了一口干邑葡萄酒,“味道真好。”
“这一天过得!”彼得感叹道。
“还没结束呢。拉科斯特探员正照看卡斯顿圭先生,做笔录。”
“就她一个人?”默娜问,看看加马什,又看看波伏瓦。
“她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探长说。可默娜的眼神却说,她希望探长知道他自己在干什么。
“那么,到底怎么了?”克莱拉问,“我被搞晕了。”
加马什坐在椅子上。每个人都坐了下来,或者坐在安乐椅的扶手上。只有波伏瓦和彼得还在站着。彼得是个好主人,而波伏瓦是个好警官。
外面,雨下得急了起来,可以听到雨滴拍打玻璃窗的声音。为了流通新鲜空气,通往前廊的门仍开着,所以大家也听到了雨滴打在外面植物叶子上的声音。
“这个谋杀就是关于对比的。”加马什说,声音低沉,柔和,“清醒和醉酒。外表和现实。向好处转变,还是向坏处转变。光亮和黑暗的运作。”
他看着大家聚精会神的脸庞。
“在你的画展上有个词。”他转向克莱拉,“是描述你的作品的。”
“我都不敢问了。”她说,带着一丝疲倦的笑容。
“Chiaroscuro,意思是光亮和黑暗的对比,反差的并列。你在肖像画中运用了它,克莱拉。在你运用的色彩中,描影中,还有你的画作所激发的情绪中。尤其是露丝的那幅肖像画——”
“还有我的肖像画?”
“有着鲜明的对比。暗暗的色调,背景里的树。她的脸一部分在阴影中。她怒容满面,除了一个小小的点。最微小的光,在她的眼睛里。”
“希望。”默娜说。
“希望。或者不是。”加马什转向弗朗索瓦·马鲁瓦,“当我们站在那幅肖像画前时,你说了句好奇的话。你还记得吗?”
画商看起来很困惑,“我还说了什么有用的话?”
“你不记得了?”
马鲁瓦想了片刻。他是那种能让别人等着还不急躁的少数人之一。最后他笑了。
“我问你是否认为这是真的。”马鲁瓦回答。
“是的。”加马什探长点点头,“这是真的,还是只是光造成的错觉?给了人希望,然后又否定了。非常残忍。”
他看了看四周的人们,“这就是这场谋杀所围绕的。这光到底有多真实?这个人是真的高兴,还是只是假装而已?”
“不是挥手,而是求救。”克莱拉说,再次注意到了加马什那深深的伤疤之下和善的目光。
“没有人听到他,”克莱拉引用道,“但是,
“死者依旧躺在地上呻吟:
“我根本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
“不是挥手,而是求救。”
但是这次,当克莱拉引用这首诗时,彼得并没有进入她的脑海。这次克莱拉想到的是另外一个人。
她自己。装了一辈子。总是去看那光明的一面,却从未真正感受到。但不会再这样了,事情会发生改变的。
房间里安静下来,除了雨滴温柔的敲打声。
“没错。”加马什说,“我们多少次把一个错认为是另外一个?因为太害怕,或者太着急而看不到真正发生的东西?看不到有人在溺水?”
“但溺水的人有时候会得救的。”
大家把目光从加马什身上转到说话人的身上。是那个年轻人,布莱恩。
加马什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看着他那些刺青,身体上的洞眼,衣服上的饰钉,看透了他的皮肤之下。探长缓缓地点点头,又把目光转向其他人。
“我们一直想弄清的问题是莉莲·戴森是否得到了拯救。她变了吗?抑或只是一种希望而已?她是个酒鬼,一个残忍、刻薄、自私的女人。她伤害了每个认识她的人。”
“但她并不总是那样。”克莱拉说,“她曾经很好。一个好朋友。曾经是。”
“大多数人都是这样。”苏珊说,“刚开始。大多数人并不是生来就在监狱里,或者在桥底下或者在毒品站里。他们是慢慢变成这样的。”
“人们可以变坏。”加马什说,“但到底有多少人真正会变好?”
“我相信我们会的。”苏珊说。
“莉莲变了吗?”加马什问她。
“我认为是的。至少,她在努力。”
“你呢?”他问。
“我什么?”苏珊问,虽然她肯定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变了吗?”
长时间的停顿。“我希望是。”苏珊回答。
加马什压低了嗓音,这样他们必须伸直了耳朵才能听见。“它真的是希望?还是只是光造成的错觉?”